“你們,要……一定要……三江大壩……”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的眼中那一點原本就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光忽的一下,隨着他最後的一聲喘息,熄滅了。
他的手,慢慢地垂落下去。
“太上皇!”
我悽聲哭喊着,用力的抓住了他的手。
劉輕寒的眼淚一顆一顆的滴落在他的手上,卻死死的咬着牙控制着自己的聲音,雙手將這個老人輕輕的放回到牀上。
被血染得鮮紅的牀褥上,這個老人安安靜靜的躺着,不再有痛苦,不管他曾經在這個中原大地上擁有過多麼至高無上的地位,也不管他曾經有過多少的榮光,此刻他的,和每一個人都平等了,辜負了愛恨,而得到了長寧。
“太上皇——!”
我卻抓着他的手,好像這樣抓着他,就可以真的抓住他,讓他不要離開似得,眼看着我哭得聲音沙啞,整個人幾乎都要被悲痛壓倒了,劉輕寒轉過身來抱住了我,將他的手從我手中抽走,哽咽着道:“輕盈,你不要這樣。”
“……”
“人死如燈滅,他聽不到了。”
“……”
“輕盈!”
看着我不斷的痛哭搖頭,想要否認這個事實,他用力的將我的臉按進他的懷裡,不讓我看到牀上的那個人,而我就這麼無力的被他抱着,淒厲的嗚咽聲在他的胸膛間迴響着。
感覺到我的聲音和氣息越來越弱,他低頭看着我:“輕盈……輕盈……!”
我眼前一黑,軟倒進了他懷裡。
雖然昏迷之前痛苦不已,但在昏睡的時候,所有的痛苦和悲傷都不再了,我好像置身在綿軟而溫暖的雲堆裡,不管怎麼翻身,什麼姿勢,都非常妥帖的熨帖着我的身體,沒有一絲縫隙,這種感覺也撫慰了我,讓我安寧了下來。
有一股溫熱的氣息,瀰漫在周圍。
我的疲憊漸漸褪去,可身體上的痛楚慢慢的喚醒神智,低吟了一聲之後,我睜開了眼睛。
眼前還是模糊的,就聽見一個聲音道:“你醒了?”
“……”
我混沌了一會兒,他的呼吸在耳邊漸漸變得清晰了起來,我擡起頭,就對上了他的眼睛,正低下頭來關切的看着我。我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睡在他懷裡,而他就着一個姿勢躺在牀頭,也不知堅持了多久。
見我怔怔的不說話,他輕輕道:“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我稍微的掙扎了一下,想要從他的懷裡撐起身來,卻一點力氣都沒有,他急忙說道:“你要什麼,我給你。”
“水。”
“好!”
他扶着我的肩膀輕輕的將我放到牀上,然後自己翻身下牀,剛一站定就趔趄了一下,大概是真的就着一個姿勢躺了太久,他的腳都發麻了,稍微適應了一下之後就立刻去倒了一杯溫熱的水過來,送到我的嘴邊。
我喝了兩口,乾渴得幾乎要燃起火的嗓子才稍微舒服了一點。
這一下,人也更清醒了。
我靠在軟枕上,看着他將杯子放到一邊,回過身來又坐回到牀沿上,俯身看着我:“好一點了嗎?”
“……”
“還要什麼?”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輕輕的說道:“我餓。”
“剛剛飯菜又拿下去熱了,你等一下,很快就會送來。”
話音剛落,查比興就端着飯菜從外面進來了。
看來,是真的一直在準備着,等待我隨時清醒。
查比興的臉上神情凝重,也許是因爲太多的死亡,也許是因爲還有一些別的原因,神情中甚至還帶着一點怒意,但當他看到劉輕寒輕輕的將我扶着靠坐在牀頭,還將薄被輕輕的掖了掖,那種怒意才稍微的消散了一些。
他把飯菜放到牀邊的小几上:“師哥,這個——”
“我來。”
聽見劉輕寒這麼說,他的神情更緩和了一點,劉輕寒看了看那些碗碟裡的東西,最後還是選了一碗雪白粘稠,散發着甜香的米湯,舀了一勺吹得微涼了,才輕輕的送到我嘴邊,這個時候,查比興似乎才放心的退了出去。
我卻有些木訥的,好像還有些陷落在過於長久的噩夢中無法脫身,低頭看着那勺米湯,又擡眼看着他。
他柔聲道:“喝一點吧。”
“……”
“我知道,你有話要跟我說,我也是。”
“……”
“你先吃點東西,等有力氣了,你說給我聽,我,我也會說給你聽。”
我垂下眼,張開嘴,散發着稻米清香的湯汁潤進了嘴裡,嚥下去的時候,也讓乾渴得幾乎快要着火的喉嚨得到了一點舒服,他一勺一勺慢慢的喂着我,喝了大半碗之後,我偏開了頭。
“你這樣不行,”他說:“再吃一點,一點點,好嗎?”
“……”
“這裡有粥。”
說完,他端起另一碗燉得稀爛的雞絲粥,大概是因爲熱過一次的關係,原本就細滑的雞肉絲這個時候已經快要消失了,他舀起半勺來自己試了試,溫度剛好,送到我嘴邊:“只吃一點,就這一口。”
“……”
我看了他一會兒,終究還是張了嘴,一勺軟糯的粥送進嘴裡,我勉強嚥了下去,然後問道:“太上皇呢?”
他手裡的勺子叮的一聲碰了一下碗沿,低着頭:“已經讓人扶棺送走了。”
“爲什麼這麼快?”
“我們明天一早也要走。”
“爲什麼不一起走呢?”
“讓他們做送靈的樣子,要比我們這樣走更安全。”
“……”
我想了想,無言的點了一下頭。裴元修如果派人來追,追趕的一定是一隊逃命的人,而不是一隊送靈的人,太上皇受了那麼多的苦難,應該保證他的安全,讓他入土爲安。
我又問道:“現在什麼時候了?”
“寅時初刻。”
“哦。”
“你吃了東西再睡一會兒,養養精神就該上路了。”
“他們呢?”
他送了半勺粥到我嘴邊,看着我吃下去,才說道:“都讓他們去休息了。”
“那你——”
“放心,你們今天跑了一整天,可我一直在界河那邊等着,我休息過的。”
我看着他佈滿紅血絲的眼睛,就知道他一定一刻都沒有合過眼。
不過,我沒有再說什麼。
他又舀了半勺粥送我嘴邊:“來,再吃一口。”
“……”
“就這一口了。”
“……”
我一動不動,也不張嘴,勺子碰着我的脣瓣,留下了一點晶亮的水跡。
看着我固執的不肯再張嘴的樣子,他似乎也拿我沒辦法了,輕嘆了口氣,放下碗和勺,然後拿了一塊手帕來輕輕的給我擦拭脣角。我木然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盯着他看:“劉輕寒,你說你有話要跟我說,你要說什麼?”
“……”
“你說吧。”
“……”
“你說什麼,我都聽着。”
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我的聲音裡竟然透着一點笑意,可是那笑意裡,分明的冷,分明的刺,就連我看着他的目光裡,都有着糾纏不清,連我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愛恨。
我真的很想知道,此時此刻,劉輕寒,你要跟我說什麼。
解釋?還是辯解?
又或者,你還有什麼安排?這個天下,還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需要你來交代?
你說,我聽着。
我什麼都聽着。
這一刻,我的心裡涌出了太多酸甜苦辣的滋味,也有千千萬萬的情緒涌上來,所有想要怒吼,想要哭鬧,想要發泄的情緒,讓我微微的用力握緊了拳頭,指甲磨破了掌心,更深深的紮了進去。
他擡起頭來看着我,輕輕的說道:“輕盈。”
“……”
“我們,都不小了。你忘掉你的過去,我也改改我的脾氣,我們,在一起吧。”
“……”
一時間,我僵在了那裡。
他的脣瓣也並不比我更有血色,像是覆這一層薄霜,說完那句話之後就輕輕的抿了起來,明明沒有再說話,可我卻聽着他的聲音,那一句話,一邊一邊的在我的耳邊迴響——
我們,在一起吧!
我們,在一起吧。
我們,在一起吧……
我感覺到這一刻心臟的不勝重負,也感覺到血流奔涌的聲音幾乎要蓋過周圍的一切,這個時候,他卻慢慢的伸出手來拿起了我握成拳頭,但此刻已經失去了知覺的手,纖細的,幾乎痙攣的手指在他黝黑肌膚的映襯下,蒼白得幾乎透明,像冰雪雕琢而成的。
他用粗糙的掌心輕輕的摩挲着我的指尖,讓我感到了一點溫度,才感到他的掌心裡溫度是滾燙的,還有一點薄汗。
似乎,在他的心裡,也有着等待宣判一般的緊張和不安。
他最後將我的指尖捏緊了,輕輕的說道:“我不想再看到你一個人。”
“……”
“我來照顧你,好不好?”
“……”
我沒有回答。
我準備了怒意和諷刺,準備了最尖刻的口吻和最鋒利的言語……我準備了太多太多。
可我沒有準備這個問題的答案。
甚至於,半生過去了,我沒有想過,有人會問我這個問題。
可現在他說,要來照顧我?
我突然笑了一下。
曾經,好像有一個人,她就一直在等着,等着別人問她這個問題,等着別人用不僅溫柔的口氣,更等着別人用溫柔的態度,溫柔的擁抱來對待她。
可是,她好像只等來了那些溫柔的許諾而已。
我睜大眼睛望着他,明明是近在咫尺的一個人,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變得模糊了起來,視線被突然涌上來的滾燙的液體扭曲,連他的樣子也扭曲了,只有那雙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我,彷彿還在專注的等着一個答案。
我聽着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沉重。
然後,一滴眼淚,就從我的眼角滑落了下去。
一看見我的淚,他立刻慌了:“輕盈。”
伸手就要過來給我擦拭淚水,卻被我擡手輕輕的格開,我看着他,平靜的問道:“什麼時候開始的。”
“……”
“什麼時候,你開始騙我?”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沉默了一下,慢慢的放了下去。
我聽見他的喘息沉了一下,然後說道:“從你告訴我,你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可以逃過老師的責罰。”
“……!”
我恍惚了一下,然後記起來了。
在他火燒集賢殿,在看着那沖天的火焰熊熊燃燒的時候,他說傅八岱這一次會把他打殘,而那個時候,我就告訴他,我是怎麼逃過傅八岱的責難的。
裝不知道,裝作無辜,他就下不了手。
那個時候,他聽到我的話的時候,似乎神情就有些複雜,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已經打定了主意,要裝失憶,要騙我。
既然要騙我,又怎麼能不騙周圍的人?
所以,他撒下了這個彌天大謊,他燒燬了自己的臉,裝作被柱子砸暈了,也就順理成章的失去了那一段記憶,傅八岱即使說了他“不得好死”那樣近乎詛咒的話語,也不能把他怎麼樣,而裴元灝——裴元灝還要用他收復揚州,更要用他來牽住裴元珍,又怎麼會對他如何?
所以,他騙了所有的人,一路從京城騙到了江南。
然後,在望江亭,他開始騙我。
我看着他那張遮掩了太多表情的面具,慢慢的說道:“你騙別人都很容易,沒有人瞭解你,可是你騙我——你是如何騙過我的?”
他的喉嚨微微一哽,然後說道:“說一個謊話騙人,先要騙過自己。”
“……”
“要讓別人相信,先要讓自己相信。”
“……”
“我讓自己相信,我已經失憶了。”
“……”
我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是啊,最完美的謊言,不久是連說謊者自己都相信嗎?
所以,望江亭上,那涼薄的目光,陌生的話語,敵意的態度,每一樣,都是一個遠道而來,深入敵境的人該有的,甚至在二月紅裡,他的喃喃自語,他的矛盾疑惑,每一樣,都是一個失憶的人,一個對前塵往事一無所知的人該有的樣子。
他騙了他自己,也騙了我!
可是,可是——
我明明可以看得出來!
他在給我寫絕情詩的時候,有意無意,卻又自然無比的推脫;他明明文采平平,根本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成詩,卻偏偏在我的要求下,幾乎一氣呵成了那首絕情詩;而我送那首絕情詩去銷了戶籍,以我的身份,和我當時在金陵的地位,揚州管理戶籍的官員應該立刻上報,可揚州府內卻沒有一點動靜。
這一切,就這麼順理成章的發生了。
就像我和裴元修成親的那一晚,那點亮了整個揚州城的煙火,也是那樣順理成章的出現。
我沒有懷疑。
我明明應該懷疑,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好大喜功,做表面文章的人,又怎麼會在寒食節這種日子裡去大放煙火?
可是,我太相信他了。
明明知道他早就不是吉祥村裡那個目光純淨,心思單純的漁夫,也明明知道,他早就不是在集賢殿裡被傅八岱打破了臉也不敢違抗的學生,可是,我就是不知道去懷疑他。
我竟然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懷疑這個騙我,騙得最厲害的人!
而他——
就這麼順理成章的,用一個騙子的身份跟在我身邊,去隴南,去武威,出海……
在武威的時候,他甚至還做出一副震怒的模樣,來逼問我當年發生過什麼。
甚至,在海島上,幾乎已經到了絕境的時候,他都沒有給過我一句真話,如果我們真的就這樣留在那個海島上,有一天餓死,渴死,他的身份,是不是也僅止於一個“有明珠之纇,無僭越之心”的人?
然後……然後,他娶了裴元珍。
在那個血色的洞房裡,他一隻手緊握着那把銀鎖,把所有的罪孽都扛在自己一個人的肩上。
如果那一次,他真的死了呢?
是不是,我和他,也僅此而已?
“劉輕寒,”我笑着看着他,淚水滑落下來:“你夠狠!”
他微微一顫,用力的抱緊我。
“對不起。”
“……”
“對不起。”
我原本想要笑,笑我這半生的不知所謂,笑他這半生的不知何求,可是一開口,卻聽見了自己嗚咽的聲音,眼淚不受控制的汩汩而出,不出多時已經染溼了自己的鬢髮,更染溼了他緊貼着我臉頰的那半張面具,冰冷的面具,卻在這個時候染上了眼淚的溫度。
“對不起。”
“……哈哈,哈哈哈哈!”
我終於笑了起來,可那笑聲,怎麼聽,都是一個女人在哀哀的哭泣,怎麼聽,都是這半生顛沛流離的控訴,我所有的委屈和不甘,說不清的,道不明的,都在這樣的笑聲裡,一句一句的說給他聽!
他將我抱了起來,用力的按進懷裡,雙臂如鐵,好像要將我整個人都融進他的懷抱裡,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不知道要用這個擁抱來說明什麼,我只聽着他不斷的重複着那三個字,好像要一點一點的刻進心裡。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
在這一刻,我幾乎流盡了這一生的眼淚,他的肩膀完全被我的淚水潤溼了,但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放開我,比在界河中抱住我的時候更加用力,甚至在我開始掙扎,一拳一拳的打在他身上的時候,也沒有絲毫撼動他的擁抱。
我終於痛哭着問了那句我不知自問過多少次的話——
“劉輕寒,你怎麼能這麼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