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他已經低垂下去的睫毛慢慢的擡起,那雙眼睛裡映出了已經越來越盛的火焰,輕輕的說道:“他是爲了他的兒子,所以,親身涉險,明明知道可能會死,他卻還是要回來,到這麼危險的地方來。”
“……”
“我以前從來不知道,他是一個這樣的父親。”
“……”
“他對我們,從來都是很好的,但是,那種好,卻始終讓人感覺不到安心。”
“……”
“他對我明明也很好,可我就是害怕,從小到大,都害怕。”
“……”
“我總是覺得,我手上的一切,他給我的一切,好像有一天,都會消失。”
“……”
“所以,我拼命的做好,不管元灝、元琛做得有多好,我都一定會比他們做得更好。我希望他對我的態度能有一點不同,能多誇獎我一句,又或者——多責罵我一句。只要,和他們不同,就好。”
“……”
“可是從來都沒有。他對着我們,從來都是一樣的誇獎,一樣的責罵。”
“……”
“但我知道,元灝是不同的。”
“……”
“他給他的誇獎最少,打壓最多,甚至我已經被冊封爲太子,元琛,元豐也都已經封王了,只有他,連一個小小的賞賜都沒有,他甚至不能在外開府,而一直住在上陽宮裡。所有的人都告訴我,可以高枕無憂,不必擔心,但我知道不是。我知道他對元灝,一定不是普通的情感,我知道他對元灝跟對我們都不一樣——可是到底哪裡不一樣,我卻從來都沒有弄懂過。”
說到這裡,他忽的笑了一下。
我沒有想到他會突然說出這些話,更沒有想到,他會笑,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一夜經歷了太多,人已經有些麻木了,又或者是因爲站在這寒冷的雪地裡太久,他的臉也被凍僵了,剛剛那一笑,卻有點像是在哭。
無聲,無淚的哭。
他慢慢的轉頭看向我,說道:“我從小到大,就一直在學窺探人心,任何人的心裡,我都能看到,也都能看透。”
“……”
“我卻看不透他。”
“……”
“直到剛剛,我纔看明白——”
“……”
“他是在保護他。”
“……”
“就像剛剛,我也被人保護了一樣。”
我的心忽的一陣鈍痛,就想起了剛剛,他抱着胸口被刺穿的南宮錦宏,聽着南宮錦宏臨死前那些話語,他明明是冷靜的,沒有撕心裂肺的痛苦,沒有嚎啕大哭,但這一刻,我卻分明從他的每一句話,每一聲息裡,感覺到那種深入骨髓的痛。
那種,他無法呼救,更擺脫不了,只能承受着靈魂都要被撕裂一般的煎熬。 шωш★ тт kΛn★ CO
但是,他卻又笑了一下。
“原來,他不是不懂怎麼去做一個父親,做一個最普通,最尋常的父親可以做的事,他一直都在做,只是,我們一直都沒有看懂。”
“……”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喃喃道:“原來,我也不是剛剛纔看明白,我只是剛剛,才讓自己明白。”
“……”
“這就是父親。”
他慢慢的低下頭去,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掌心還是血紅的,剛剛從南宮錦宏身上沾染的血色,這個時候已經把他的整隻手都染紅了。
那種紅,在這一刻,只怕比任何光芒都更刺目。
他喃喃的說道:“這就是父親……”
這一刻,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痛,不知道是爲了剛剛保護他的南宮錦宏,還是爲了那個以身涉險,現在更是,還是爲了他口中,那一聲一聲的“父親”,所有這一切,不僅讓我感到沉痛,更讓我感到恐懼。
裴元修說這些,似乎已經將心中最深的痛處都挖了出來。
現在的他,內心只怕和這個地方一樣,血淋淋的,已經痛不自知了。
這個時候,山的那邊,又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因爲天色已經變亮,我們清清楚楚的看到那羣人馬飛奔過來,領頭的兩個,其中一個是謝烽,而另一個……當他走近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到,那就是之前在宇文府曾經出現過的,勝京的那個人!
他竟然在這裡?!
原來,出現在山後,阻截住裴冀的,竟然是勝京的人!
難怪,就在之前他們在山下佈局的時候,就因爲山後那條未曾封凍的河流,而減少了在那邊的人馬,後來言無慾出現,宋宣又故意將所有的人馬都召集過來,顯然他是看穿了言無慾的意圖,就是爲了撤走那邊的人讓裴冀他們有機可趁,卻沒想到,這邊的人都撤走了,居然有一支勝京的隊伍從北邊過來,截住了他們!
這,難道是天意嗎?
眼看着他們就到了,我疾步走上前去,走到裴元修的面前,而他也低頭看着我,看到我一臉蒼白,驚惶不定的樣子,那雙眼睛裡彷彿凝結了寒霜,說道:“怎麼了?”
“……”
“你還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我的嘴脣顫抖着,喉嚨掙得咯咯作響,過了好一會兒,才沙啞着聲音艱難的說道:“難道,你真的要殺了他嗎?”
“……”
他低垂着的眼睫又往下落了一些,完全蓋住了那雙本就沒什麼光亮的眼睛,我更加看不清,他深邃眼睛裡,到底還有些什麼。
更看不透,他到底會幹什麼?
我只能問他:“你難道真的要殺他嗎?”
他沉默了許久,沉聲道:“難道你就沒有看到,有一個人,爲了保護我而死?”
“……”
“你沒有看到,他死了嗎?”
他的口氣原本是極度壓抑,刻意的平和,但當他說到最後四個字的時候,嗓子還是破音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才彷彿觸碰到,他內心到底有多痛。
雖然南宮錦宏說,他的心裡有怨,也看得出來,他對自己親生父親那種生疏和矛盾,可那畢竟是他的父親。
況且,南宮錦宏在臨死前,不斷的告訴他——不能退,不能退!
殺掉所有知情的人,讓他的身世成爲永遠的秘密!
不能退!
“裴元修!”
我的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聽着身後越來越近的馬蹄聲,我一下子伸手抓住了他的兩邊手臂,哽咽着說道:“如果你殺了他,你身體裡的那個人,也就被你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