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閉上雙眼,慢慢的陷入一片黑暗中的時候,感到周圍的水彷彿沸騰了起來,不斷翻涌的浴湯慢慢的漲了起來,不一會兒就漲滿了整個浴池,但還在不停的往上漲,我下意識的想要撐起身子離開這裡,但手腳卻感到一陣酥麻,完全沒有辦法動彈。
而水,還在不停的往上漲,不一會兒,已經淹到了我的脖子。
我急忙擡起頭來想要避開,但已經來不及了,下一刻,那溫熱的浴湯已經猛的涌來上來,一下子將我整個人湮沒。
頓時,口鼻感到一陣憋悶,完全無法呼吸。
“唔__!”
我驚恐得不已,想要掙扎着呼吸,卻怎麼也沒辦法,水灌進了口鼻中,嗆得我一陣難受,猛烈的咳嗽了起來。
“咳咳,咳咳咳咳咳!”
這一咳,我一下子睜開了眼,卻發現臉上蒙着什麼東西,阻礙了我的呼吸。
我急忙伸手一把扯開,定睛一看,卻是剛剛搭在肩頭上的那張溼巾。
我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胸膛也劇烈起伏,又狠狠的咳嗽了兩聲,才終於換過一口氣。
然後,我低頭看着手中的溼巾。
那幾乎窒息的感覺就是在夢中被水吞沒之後的窒息感,就是因爲這溼巾蒙在臉上,因爲沾了水,阻礙了我的呼吸,幸好我剛剛做噩夢清醒了過來,如果一直這樣昏睡,很有可能就會在夢中糊里糊塗的昏迷,甚至__
一想到這裡,我不由的打了個寒戰。
搭在肩頭的溼巾,怎麼會蒙到我的臉上?是我自己做夢都時候不小心濃的,還是__
正想到這裡,只聽吱呀一聲,浴室的大門被推開了。
我下意識的回過頭,浴池和大門之間還有一扇屏風擋住,我也看不到是什麼人進來,只是涼風灌進這間屋子裡,讓我立刻感到了一陣寒意。
裴元修送我來這裡的時候跟那些侍女們吩咐了,不讓人進來打擾我,只有我喊她們的時候才進來服侍,現在這個人無聲無息的就推門進來了,難道是他來了?
我下意識的說道:“你不是去談事嗎?”
“……”
“這麼快就談完了?”
“……”
來人沒有說話,而是一直沉默着走進來,我漸漸感覺到不對勁,但還是試探着輕呼了一聲:“元修?”
“……”
仍舊沒有迴應。
我不由的有些緊張了起來,回想起剛剛幾乎窒息的感覺,還有那莫名其妙蒙到了臉上的溼巾,我越發的覺得不對勁,但這個時候要起身也已經來不及了,腳步聲已經盡在耳邊,幾乎就和我一扇屏風之隔,我急忙伸手,去拉搭在一邊衣架上的衣裳。
就在我剛剛伸手的時候,一個小腦袋從屏風後面探了出來——
“娘?”
“……!”
一看到那張熟悉的,粉紅的小臉,我頓時鬆了口氣,臉上也立刻綻放出了溫柔的微笑:“妙言。”
看見我的笑臉,她立刻歡歡喜喜的跑了進來,我也翻身趴在池邊,微笑着說道:“你怎麼來了?”
她小心的撩起裙子,跪坐在池邊,說道:“我起牀之後,聽他們說阿爹終於去書房處理公務了,我就知道孃的傷一定好了,所以就過來想看看娘,誰知他們又說娘過來沐浴了,我就又找到這裡來了。”
說着,她帶着幾分怨懟的道:“門口守着的那兩個人,還不讓我進來,說我會打擾到娘。
會嗎?”
“……當然不會。”
我微笑着,想要伸手去撫摸她的頭髮,但一想到自己溼漉漉的手,看着她整潔的髮髻,我又放下了。
不過——
門口的人不讓她進來?
我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但也沒說話,倒是妙言看着我的肩膀,說道:“娘,你的傷還痛嗎?”
我急忙搖頭:“不痛了。”
“那就好。”她鬆了口氣似得:“我聽他們說爹帶娘養傷,養了這麼久,嚇壞我了。”
想起裴元修這些天來的瘋狂,想起我們的荒唐,我不由的一陣汗顏,也感到有些羞愧,幸好這孩子是真的以爲我在養傷,也鬆了口氣,只能敷衍的道:“娘沒事的,你放心。這幾天你怎麼樣?”
她眨眨大眼睛:“我很好啊。”
“……”
她這麼一說,我反而有些不安了,看着她漆黑的眼瞳,柔聲道:“真的嗎?”
其實帶她從揚州回來,我應該和她好好的深談一番,畢竟對於她,和自己的父親這樣相見,又這樣分開,即使裴元灝也說她早慧,但早慧就意味着一些孩子不會受的傷她會承受,我做母親的應該理解她的幽微思緒,爲她排解纔是。
只是,那個時候,實在也顧不上她。
金陵碼頭上那樣的陣勢,幾乎已經是劍拔弩張的氣氛,我若不在那個時候和裴元修說清楚,甚至將他說服,只怕長江兩岸,就不會再平靜了。
沒想到的是,裴元修他居然就這樣把我帶回來,然後——
一想到這裡,我的臉也有些發燒,幸好泡在溫熱的浴湯裡,原本臉頰就是紅潤的,妙言也看不出來,我勉強笑了一下,然後說道:“來,幫娘把衣服拿過來。”
“好。”
我用乾淨的毛巾擦乾了身體,穿上侍女早就準備好了的裙子,然後捧着溼漉漉的頭髮就帶着妙言走出了浴室。
剛走出大門的時候,門口那兩個侍女急忙低下頭,小聲的道:“夫人,小姐。”
我看了她們一眼,看着她們有些驚慌失措的模樣,連看都不敢看我,我只在心中淡淡的笑了一下,也沒有多說什麼,便吩咐道:“你們進去清理吧,我這裡不用你們服侍了。”
她倆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看我,對上我清明如鏡的眼神,又慌忙的低下頭避開了,小聲道:“是。”
我帶着妙言離開了。
一路走回內院,雖然天氣越發的炎熱起來,但因爲剛剛沐浴過,風吹過竹葉還是給我帶來了陣陣涼意,我們走在那條安靜的小徑上,妙言也沒有像過去那樣蹦蹦跳跳,或者拉着我問東問西的,而是靜靜的牽着我的手,跟着我的步伐慢慢的走着。
我低頭看了一眼女兒粉紅的小臉,輕輕道:“妙言,你在想什麼?”
她擡頭看着我:“我在想爹。”
“……”
有些意外,我沒有想到她會那麼直接的就回答了這個問題,但回頭一想,她可不是要直接的回答,思念她好不容易重聚,卻又這樣分開的父親,對她來說是天經地義的事。
我問道:“你還想見他嗎?”
她立刻點頭。
“……”
問完這一句,得到了她肯定的答案,我自己卻有些遲疑了。
是啊,她想見他,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又能如何呢?她畢竟還是跟我回到了她的養父的身邊,她的養父和她的生父雖然現在沒有刀兵相見,但畢竟還是對峙的關係,這樣的情況下,讓她就算無比想見生父,也沒有任何的辦法。
更何況,裴元灝雖然已經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也給了她“妙言”的名字,卻也沒有要讓她認祖歸宗的意思。
雖然我不太明白他現在的行事,但我也知道,這一切對於妙言來說,都是模糊的。
不知該去向何處。
甚至連我,對於這一點,我有些模糊。
兩個人的腳步越來越慢,就在這條林間小徑裡慢慢的走着,不停有竹葉尖凝結的露水隨風低落下來,飄到臉上帶來一陣涼意,我低頭看着妙言輕輕的抹去了臉上的露水,又擡起頭來看着我,問道:“娘,爹除了我,還有別的孩子嗎?”
我點點頭。
“多嗎?”
“多。”
“他爲什麼有那麼多孩子啊?”
“……因爲,他有很多妃子。”
“妃子?”
“就是妻妾。他有一個後宮,後宮裡的女人都是他的妻妾,都會爲他生孩子。”
“就跟那個說書先生說的,蔣生一樣?”
“……對,跟他一樣。”
“那,娘以前也是後宮裡的一個妃子?”
“嗯。”
“娘以前說,爹去給別的人幸福了,所以娘被他廢了,就是因爲他有別的妃子了,對嗎?”
我看着她:“妙言爲什麼一直問這些?”
她的眼神微微有些黯然:“原來,我不是爹唯一的孩子。
”
我一愣,立刻想起來,那天在船上的時候,裴元灝曾經提起了他的兒子,也就是現在的國之根本,被冊立爲太子殿下的念深,那個時候,我以爲妙言聽過就聽過了,卻沒想到,她還一直在意着這件事。
我急忙笑道:“妙言不要這麼小氣,就算你爹有很多孩子,但他還是會一樣喜歡你啊。難道這幾天,你感覺不出來嗎?”
她看了我一眼,倒是點點頭,可眼中的黯然還是驅不散。
我想了想,又笑道:“再說了,你在這裡,是你阿爹唯一的孩子啊。”
說完這句話,卻看到妙言的眼神更加黯然,她看了我一眼,好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道:“可我聽他們說,娘要給阿爹生寶寶了。”
“……”
不知爲什麼,我的心在這一刻猛的顫了一下。
也許是這幾天都荒唐,又或許是裴元修和我的和解,我也已經忘了這件事,突然聽妙言提起來,我纔想起,這整整三天時間,他幾乎不分晝夜的和我纏綿,而我也沒有拒絕他,這樣一來,我受孕的機會會不會很大?想到這裡,我下意識的伸手,撫上了我的小腹——不知道我的肚子裡,是不是已經有了他的孩子了……
我的心緒,頓時有些亂了。
而這時,妙言擡起頭來望着我,輕輕的問道:“娘會給阿爹也生一個孩子嗎?”
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甚至也摸不清孩子此刻的心思,便索性反問她:“你呢?你希望娘給你生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嗎?”
“……”
這一次,妙言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我,那雙眼睛裡彷彿有無數忽閃的光點,但卻看不清到底是何種的情緒,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她說道:“我會對弟弟好,對妹妹好的。”
我看着這樣的她,一時也有些恍惚,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這時,我們兩也已經走到了門口,推門進去,我自去梳妝檯前梳理頭髮,而妙言就坐在桌邊,一個人安安靜靜的撥弄着桌上的茶杯,時不時的看我一眼,但一言不發。
我看着鏡子裡的她,問道:“妙言,你在想什麼?”
她也看着鏡子裡的我,沉默了一下,才說道:“我想在娘,爹,還有阿爹……”
我的心裡驀地一緊。
但臉上的表情還是沒怎麼改變,只是凝神的看着鏡子裡那張有些蒼白的小臉,道:“你想到了什麼?”
“我——”
她像是想要說什麼,但一個“我”字在嘴裡拖了很長,卻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只低頭,小心的撥弄着茶碗上的蓋子,發出砰地一聲脆響。
而這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一個侍女走到門口,畢恭畢敬的道:“夫人,小姐。”
我擡起頭:“什麼事?”
“奴婢來請夫人和小姐一起過去用飯。”
“啊。”
我愣了一下,才發現現在時間已經不早了,只是之前和裴元修分房那段時間,我都是自己在內院用飯,今天特地讓人過來請,看來也是要給府中的人一個表態了。
我點點頭:“我知道了。一會兒我們就過去,你先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等那侍女離開,我便很快起身去換好了衣服,正要帶着妙言出門,想了想,又低頭看着她,說道:“妙言,這幾天娘一直在內院也沒跟你見面,你若詩姑姑和子桐姑姑有跟你說過什麼話嗎?”
妙言沉默了一下,看着我,點了點頭。
我竭力穩住自己的心神:“她們說了什麼?”
妙言沒有回答我,而是顯得有些糾結的站在那裡,兩隻手合在胸前,右手不停的揪着左手的小指指甲,過了好一會兒,才擡眼看着我,說道:“娘,我已經長大了。
”
“……”
“我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
我立刻感覺到了什麼。
這些天,有些人跟她說的那些話,也許有一些,並不那麼好聽。
所以,她不打算說給我聽,只是告訴我,她已經長大了。
長大了的孩子,能明辨是非,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我想了想,伸手扶着她的肩膀,溫柔的說道:“娘知道,妙言已經長大了,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長大了的妙言也能明辨是非。但娘要告訴你,有一些,是小事小非,而有一些,是大是大非。”
“……”
“過去的離兒,娘只希望她能懂得小事小非就夠了,但既然你長大了,那麼現在的妙言,娘希望你能去明白大是大非。好嗎?”
她看着我,輕輕的點了點頭。
“那今天,待會兒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不管我們說什麼,我希望妙言都安安靜靜的,不要參與進來。這個府裡也許會發生很多事,但都是娘和阿爹,還有子桐姑姑,若詩姑姑之間的事,妙言做好自己就行了。”
她點頭道:“我知道。”
我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帶着她走出了內院。
走到大廳的時候,這裡已經有許多侍從侍女在候着,屋子的中央擺着那張平日裡並不常用的圓桌,酒菜皆已擺好,韓若詩和韓子桐坐在那裡,一見我帶着妙言走過來,頂着一張蒼白消瘦臉龐的韓若詩立刻站起身來,微笑着說道:“姐姐來了。”
我也笑了笑。
眼角看着韓子桐冷冷的別過臉去。
我牽着妙言走到桌邊,讓她自己先坐下,然後看了看旁邊空着的位置——
“元修呢?”
“元修他還在書房處理公務,”韓若詩微笑着說道:“姐姐前些日子每天都在爲離兒——”她說到這裡,像是想起了什麼,又笑道:“我忘了,現在離兒已經有名字了。是妙言,姐姐前些日子每天都在爲妙言擔驚受怕的,那天又帶着傷回來,所以今天我和子桐特地備下酒宴爲姐姐壓驚。公子因爲事務繁忙,我們也就沒有驚動他。”
“哦,這樣啊。”
我挑了挑眉毛,看着韓若詩溫柔如水的眼瞳,和一旁那雙滿是針刺的眼睛,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眼神,卻出現在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龐上,讓我感到了一陣心悸。
眼前的,是滿滿一桌的酒菜,卻不是家常菜,而是五光十色,琳琅滿目的山珍海味,珍饈佳餚,每一樣都是色香味俱全,誘得人食指大動,我的面前還擺着一隻酒壺,聞着從裡面飄出的淡淡的酒香,至少也是二十年的陳年佳釀。
這,倒真是一桌很好的壓驚的酒宴。
而且,沒有裴元修在場,只有四個女人,既然都是女人,很多話就很方便說了。
但——
我想了想,還是笑道:“他事忙,但吃飯的時間總是有的,還是把他叫過來吧。”
說完,我轉過頭去,卻見周圍的那些侍從侍女,還有門口候着的侍從,沒有一個動彈的。
韓若詩微笑着,韓子桐冷哼了一聲。
我毫不在意的笑道:“看來你們都不好去打擾他,也罷,這件惡事就我去做好了。”
說完,我便朝門外走去。
可就在我剛剛走到門口,還沒來得及邁出門檻的時候,身後傳來了韓子桐冷冰冰的聲音:“你不會是離了他,就什麼都不敢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