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料未及的,他會迸出這樣一句話來。
錦年幾乎呆掉了,江憫也是。
這樣的他,是她所陌生的,那種懶散卻放肆的氣息,口吻有幾分玩笑。
但她知道他是認真的。
“你到底要做什麼?”錦年盯着他黑黝黝不見底的眸子,那裡,現在,已經完全掩藏不住幾欲噴薄而出的怒火與強勢。
記憶中的他,並不是一個喜怒形於色的人。待人接物,總是一派風輕雲淡的沉靜,很少有多餘的情緒。愛憎喜怒,並不輕易叫人窺見。
他依舊不理會她。只是盯着江憫,慢慢的,一字一頓道,“現在,我有話要單獨和他說,請你迴避。”雖然用的是請,但語氣卻完全是毋庸置疑的命令。
江憫沒有動,“憑什麼?”
“憑我不允許,憑你沒資格。”他說,言簡意賅,
再好的修養,也經不住這樣再三的挑釁,誆論年少輕狂,江憫將箱子推向一邊,解開襯衫的第二個鈕釦。錦年拉住他,擋在他身前,瞪着某人冷冷諷笑,“安瑞,你還可以更無恥一點。對他說這樣的話,你又是憑什麼?”
安瑞望着她,根本聽不見她在說些什麼,只看着她,只看着她挺身而出,爲了另一個男人毅然決然的和他站到了對立面。
腦中嗡嗡作響,“啪”的一聲,有一根絃斷掉了。
“是啊,我又是憑什麼?”他臉色微白,“憑不了什麼,從小到大,vn寵着你,臻惜慣着你,我也被管不了你,沒人管了你!溫錦年,你長大了,翅膀硬了,習慣了這樣無法無天的感覺,覺得處處不聽管教和人作對覺得自己很厲害很了不起是不是?”
錦年氣的渾身發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冷冷道,“我現在二十五歲,不是十五歲,不是青春期,我很明白我自己在做什麼,也沒覺得哪裡錯了,更加不需要誰來管教!”
“是啊,當然,溫錦年,你當然明白自己在做什麼。”越說,越怒,言辭越發不受控制,他聽見自己惡毒,刻薄的聲音響起,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可以一邊口口聲聲的說愛我,可轉個身就就另結新歡!到底是誰這麼無恥?”
因爲暴怒,他進而口不擇言,話音甫落,錦年忽覺渾身氣力流失,像是迎面被人掌摑,踉蹌着後退了一步。
這是他今天在她心口插的第二把刀。她徹底被他激怒,呵呵,說的好,說的真好。她確實無恥,無恥到義無反顧的去愛,不論年齡的差距,不論世人紛擾,就算他一次次的將她推開,殘忍的把她扔到最深最黑暗的境地,她也無恥的不去記恨他,她還想着他的好。
從沒有哪一刻,她覺得如此難堪,這樣痛,他竟能說出這樣的話,將她的一片真心砸碎,還用這些碎片來切割她!
是,她纔是最無恥的那個!
“好,好。”她一氣說了兩個好字,冷笑連連,“那我今天就把話說清楚了。也省得我這個無恥的人再給你留下什麼可笑的幻想!”
“我另結新歡?哈,”胸口劇烈起伏,她笑意更深,“安瑞,你不是早知道會有這樣一天麼?你不是……很期待麼!”
“要我放棄這份感情的是你,趕我走,讓我去尋找,去接受一個真正的值得我傾心相待的人也是你!要像一個親人一個父親一樣對我,望我叫一聲叔叔的人還是你!說從未想過愛上我,希望我幸福的都是你!如今你擺出這副樣子給誰看?我問你擺出一副不能接受的樣子是給誰看!”
他當她是什麼?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寵物嗎?
他還要將她戲弄,欺凌到什麼地步?
話說的可真是漂亮,一副情深義重的模樣,天知道這七年是誰海角天涯自我放逐,好容易才尋到一點光亮試圖着走出?又是誰夫妻恩愛閤家美滿,連女兒都活蹦亂跳開始上學了?
她還要做什麼?他還需要她做什麼?難道他不愛了,不要了,她還要三貞九烈替他守一輩子,臨死了再抱着他的相片火化麼?
“安瑞,你未免欺人太甚,我這人,我這顆心,在你這裡到底算什麼?”
從未見過她如此咄咄逼人的樣子,事實上……他從來都沒有看見過她真正生氣是什麼樣的。他甚至都快要以爲……她是不會,不需要生氣的。或許,二十多年的憤怒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了吧?
安瑞看着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握着她的手在顫抖,指節泛白,然而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她,目眥欲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根本……無法回答。
他找不出一個詞,找不出一個詞來形容自己當下的心情,更難以尋覓任何一個字眼去回答,反擊她的指責。
是啊,爲什麼呢?他問自己。
看着這個向來淡定冷漠的男人臉色蒼白,驚慌失措,她覺得胸中暢快,也無比絞痛。
“你不要忘了,你說過,我終會後悔,生命中最鮮亮的年華,是與你這樣的人糾纏在一起。”她的另一隻手,覆在他牢牢禁錮着她的手,一根一根,將他手指掰開,抽出手,莞爾一笑,“現在我後悔了,希望你也不要食言。”
最後一擊,她將他牢牢地釘在他自己親手打造的十字架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利落而悲涼。
她轉身離去,不帶一絲眷戀。
“不要走。”是不要,已經不是強硬的不準。
錦年恍若未聞,一步一步,漸行漸遠。
“你就算要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軟的不像自己的,“也不準和他一起。”
“是麼,”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冷淡而顫抖,“可別說你是嫉妒了?”
安瑞被她的表情刺痛,生生嚥下了原本的說辭,“當然不是。”
錦年笑笑,“我就是隨便說說,無所謂,反正你的回答對我而言也不重要了。”
安瑞抿脣,上前,不同尋常的倔強,“不行。”
“我以爲我已經說了很清楚了。”錦年保持着得體的笑,語氣波瀾不驚,“知道你能力通天,但就算如此,也不可以無緣無故限制誰的自由。”
“我……沒有無緣無故。”他呼吸急促,欲言又止。
錦年咬脣,冷淡的看向他,似乎在等一個答案。
他咬牙,艱難出聲。拋出一個最糟,也是唯一拿得出手的理由。
“臻惜交代要我照顧你。”
——事到如今,好像也只有這個。
“是麼?”她驀然止步,明明已經平復的情緒,忽然間激越,他看不見的臉龐上,當下,是一種近乎於扭曲的平靜,聲音亦是如此,她啓脣,輕輕,緩緩的,“那她還讓你娶我呢,你願不願意?”
安瑞似是一怔,沉默了一下才徐徐開口,“我願意。”輕輕地。
時間凝滯。
錦年轉過身,看着他站在丁香花樹下,挺拔的身形如墨色的剪影,優雅而孤單。
有那麼一瞬,她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耳中,心裡,有一個東西破碎了,流出萬千滋味,順着血管,融入四肢百骸。
酸的,苦的,澀的……痛的。
有風吹過,落英繽紛,落在他的眉眼,肩上,心口,沾染的到處都是。
白如雪。
如雪。
錦年看着那一處,那棵樹,目光穿過層層歲月,依稀看見那個大雪紛飛的子夜,那個滿眼帶淚的女人,無助,哀切的看着自己。
“錦年,回去……求你。”
頃刻間,那個夢靨又和眼前的身影重疊。
“起來,活過來,好不好?既然那麼放心不下,你那樣放心不下她,這樣殫精竭慮的替她鋪路,是不是也該親眼看着我娶她你才能閉眼,你起來,起來……小乖。”
他是終於要踐行自己的諾言了麼?
“但我不願意。”她說,語氣輕描淡寫的。
他微微一僵,卻是沉默。
“安瑞,你有沒有覺得你很可笑,很可悲?”她輕勾嘴角,笑了。
他眉間微蹙,沉默。
“你這樣顯擺自己癡心,是給誰看呢?”
“她已經不在了啊……”她輕輕笑着,胸口卻劇烈起伏,毫無預兆的,豆粒大的淚珠擦過臉頰,一顆一顆,直直的落下。她瞪着他,言辭尖銳,“她不在了。我告訴你她死了!臻惜死了!”
安瑞愕然瞪着她,臉色血色頓失,有些蒼白,手上勁道不自覺的擰緊,握緊雙拳。
“錦年……”她失態的模樣太過可怖,江憫擔心她的身體,上前試圖拉住她,卻被她一下子甩開:
“江憫,這不關你的事。”她靜靜道,目光牢牢鎖定面前那個曾經讓自己魂牽夢縈的男人,一字一頓,“這是我們的‘家事’,當然由我們兩個來解決。”
話音甫落,沒有一絲喘息,她幾步上前,逼到他面前,仰臉瞪他。
方纔那句話,讓他怔住了,或是將他推入了年份久遠的回憶。他回視她的目光散漫,空曠無神,脣瓣哆嗦,久久說不出話。
他深深的凝視她,呼吸不穩。
而她,始終是面無表情的,只除了眼淚依舊噼裡啪啦的落下,“你是指望我幫你麼?幫你實現她最後的心願?真讓人感動啊。”
“安瑞。”擡眸望着他,她聽見自己殘酷的聲音不受控制的響起,“七年了,你還是念念不忘?那我今天,就再和你重複一遍,臻惜死了,七年前,就在這裡,這棵樹下,被我推到雪地裡,一口氣沒接上,活活氣死的。你再在這裡故作深情也沒用,她聽不見,永遠聽不見了!”
“你夠了!”抑制不住的喊出聲,他雙目赤紅。
錦年聽話的住了嘴。又笑了,那麼美。
明明落着淚,卻沒有一絲哭腔,她的平靜,叫人害怕。
“好啊,我不說,但是即使我不說,你也否定不了這個事實。”她分外乖巧,伴隨着甜美的笑容,惡意的言辭,一字接一句的擠出,“而且,就算聽見又怎樣?小阿姨……臻惜她,是我和vn叔叔兩個人的,從來都不曾屬於你,不喜歡你,不愛你,無論生死!”
“不過,你倒提醒了我。”她嘴角的冷冷的諷意竟和曾經的他有幾分相似,“這座房子和你沒關係了,是小阿姨送給我的,是我的。現在我改主意,不想走了,我要住在這裡,我住在這裡,想和誰在一起做什麼事,那都是我的自由。現在我不歡迎你,所以你走,請你給我走。n!”
是他教會了她溫暖,歡笑,也是他親身讓她領會心痛,殘酷。
他是最懂她的人,反之,亦然。
不知道什麼時候,不知不覺間,彼此,他和她,成爲了世上最瞭解彼此的人。
因爲太瞭解。所以,他們都很清楚如何讓對方傷的最深,最重。
曾經,臻惜是他刺向她最厲害的一把劍。現在,風水流轉,換做她執着劍柄,冷着心,殘酷的對他揮劍相向。
所以,這一次,換做她頭也不回的轉身。
安瑞看着她,看着她離去的背影,那樣決絕離開的背影,他好像被釘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動彈。
恍恍惚惚想起從前,那些回不去的從前。
他說,我不習慣這樣依賴一個人。
她笑,會習慣的。
西塘夜雪,她踮起腳尖,努力爲他撐起一把傘,溼了自己半個身子。那時候,握着他的那隻手,望着他的那雙眼,充斥着,洋溢着的皆是陽光般的溫暖。
依稀還能看見,她仰起笑顏,撲進他懷裡撒嬌,連連的喚,瑞瑞瑞瑞,故事裡寫的,這種時候我們應該……
有什麼東西從心裡流失,所有的回憶都跟着褪色。
不是這樣的,不該這樣的。
安瑞低下頭,攤開掌心。
落日餘暉脈脈,映襯着正中那顆心型的粉鑽指環分外璀璨。
他好像,又把一切都弄砸了。
……
錦年踏進門,呼吸急促,扶着門框,難以站穩,江憫連忙扶住她。
她回頭看他,目光又移向窗外,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她忽感眼前一黑,意識模糊,直直的朝前摔落。
“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