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瑞……”錦年輕輕喚道。
安瑞“嗚”地擡起頭,可憐兮兮地望著他。一雙大眼水光瀲灩,黑黝黝的,錦年可以清晰看見自己的倒影。
雖然她心裡也有點難過。但看安瑞沮喪地縮成一團,即使是小包子的表情,也很有他曾經的影子,鳳眼微垂,其中氤氳的是同她一般的困惑,還有點委屈。錦年心裡一軟,同時亦是酸酸的。硬生生的將滾落脣邊的質問吞了回去。
錦年雖然沒有吭聲,但安瑞卻似乎盡數洞悉她心之所想,慢慢的,他垂下腦袋,挪騰開身子,爬到一邊。
錦年把他拎回來,舉在和自己眼睛持平的位置,認真的盯着他,又喊了遍他的名,“安瑞。”
安瑞沒精打采的叫了聲,算作迴應。
錦年揉了揉他的後頸,聲音很溫柔很溫柔,“沒有關係啊。”
“咿呀?”安瑞驀地擡起腦袋。
錦年摟緊他,輕輕安撫着他微微發顫的後背,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篤定,“其實……哪裡有他說的那麼誇張啦,我覺得,覺得你沒有按時變回來,一定是因爲藥吃多了的緣故,也許原本是有他描述的這個功效,但是你想啊,你超量吃了那麼多,藥性會發生紊亂也很正常,和遺憾不遺憾的,根本沒什麼相干,你說呢?”
安瑞眨巴着眼睛,專注的望着她,沒吭聲。 щщщ ◆тtkan ◆¢ Ο
錦年嘆了口氣,親了親他的小臉蛋,言辭愈發輕鬆,“還有,這又不是什麼不可逆的□□,你不過是多吃了幾粒,等藥性結束了,總會變回來的。再不然,那人不是說了,解藥也會很快研製出來啊。”
安瑞聳拉下腦袋,徹底不說話了。
這個藥品的開發他是有參與的,根本不像錦年說的這樣簡單。藥性絕對沒有問題,按照正常的可能性,三天,是有藥力加持的情況下實現夢想的總時間,爲了顧客的安全和現實考慮,實現與否,三天後都會變成原狀。
但是他服用太多了,所以問題複雜了。藥力的持續時間成了謎。因爲沒有試驗過這種情況,所以終究會持續多久,甚至可逆不可逆,都是未知的問題。
他也相信,如果彼此,或者說其中一方真的沒有任何遺憾,那麼確實是不會發生任何變化的。但是……他變了,而且變化相當大,且目前沒有改觀的跡象。
如果想要變回來,只有那個人提到的唯一途徑。
當然,樂觀點說,解藥也許很快就能買得到,但是這件事情,終究會成爲一個心結。
他靜靜看着自己的妻子,看着她溫柔和氣的笑,卻還是輕易的在她眼底分辨出一絲委屈。
是啊,如何能不委屈呢?她一直對他那麼好,無論什麼時候。即使是現在,換做別人,可能會纏着自己老公滿滿怨憤的逼問“我到底哪裡不好,你究竟哪裡不滿了”了一類。但是她還是這樣憨憨的笑。絲毫不猶疑的篤定。
“我相信你啊。”
錦年……
他用力搖了搖頭,他相信,問題一定是出在自己身上。
可是,他……原來還是對她有埋怨嗎?
安瑞輕輕從她懷裡掙了開,緩慢的,卻意志堅定的自己爬回了搖籃,不容許她幫忙。把自己關在裡面,躲進了小被子。
錦年敲了敲木製的搖籃沿,一下又一下,他始終不曾理會。
從那夜過後,整個家裡的氣氛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主要原因還是關乎於這倆人。雖然還是一人一包子的搭配,但是這一回沒了盼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變回來,意義自然大大的不同了。
安瑞不復前幾日的新奇的活躍,整日蔫蔫的,不思飲食,睡眠也不好。更多的時候,就是趴在一處,久久的發呆。這對於一隻小嬰兒而言,是相當不正常的,夏至起初還覺得奇怪,沒少折騰他,但是後來發現他一點不配合之後也覺得自己無趣,也就不再理會。
而錦年,看着窩在一處整日整日發呆的安瑞,雖然也十分心疼,自己卻也漸漸低落。
一天,一週,一個月……
隨着時間漸漸推移,但是解決良方依舊沒有下落,他們也無法保持初時的淡定。不得不直面那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倆人找過各種法子跨過語言交流談心,或者想法子營造新婚燕爾時的浪漫新奇,再不然一起翻閱曾經的舊照,在過去的一點一滴裡去尋找端倪,重溫舊夢。可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那種圓滿的感覺。
也許安瑞只是塊水潭,不論注入什麼樣的熱烈感情,都只會安安靜靜地接受,濺起哪怕再大的漣漪水花,最終也會慢慢的被他吸收分化,又重歸死寂。就算自己用力嘩啦它,得到一捧水,可終究還是會從指間慢慢流下,握不住,溫不熱。
這種……算什麼呢?
不論是什麼,反正就不是愛情。
不過,這條路,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不是麼?從十幾歲的下定決心的時候。她不應該再有所幻想的。
只要想着安瑞因爲她,因爲他們的感情有瑕疵而無法變身,心情就一團糟。再怎麼心疼他,可那種鈍鈍的痛感就像嵌進肉裡的小石子一般,時不時硌着她,刺痛她。
坎坷了這麼些年,分分合合,最終還是走到了一起。她以爲,世態變遷,物是人非,什麼都是鏡花水月,只有他們之間的感情是真的。
雖然他們之間不算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但是終究是結爲夫妻,她以爲,這麼多年,他也會像她愛他一樣全心全意的去愛她,結果……還是不能夠麼?
她終究……還是在意的啊。
又是糟糕的一夜,清早頭暈眼花地醒來,一轉眼就看見安瑞躺在搖籃裡,抱着奶瓶喝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見她醒了,咿呀一聲算是招呼,接着轉過臉去繼續自己的事。
他真是越來越有小包子的樣子了。這樣想着,錦年又覺得心裡不舒服。
簡單煎了雞蛋,培根,溫好牛奶,吐司,豐富的早餐,但也林林總總擺了好幾碟,見安瑞不知何時也搖搖晃晃的到了餐廳,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抱他入懷喂他吃早飯,而是把他塞到嬰兒椅裡,將攪拌好的奶糊塞到他手裡,背對着他吩咐道,
“你不是真的嬰兒,應該不需要喂的,自己可以照顧好自己吧?”
“呀?”安瑞懵懵的,擡頭看看她,有幾分不知所措。不過大概也是聽出她聲音有點不同尋常的冷淡,他不敢多問,只是對着桌面上紛繁的菜式吧唧着嘴,又嫌棄的朝她揮揮手裡的米糊,明顯的暗示。如果換做往常,她肯定會把這些切的碎碎的,放到迷你的小盤子裡,一口一口喂他吃一點。
但現在……
錦年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些東西不是你現在可以消化的,少碰點爲妙。吃夠了米糊牛奶的話,就早點變回來啊。或者你快點長大。”
安瑞“嗚”了一聲,大腦袋垂下去,看上去有點受傷。
“老媽。”夏至打着呵欠,和錦年打了個招呼,在桌邊落坐,一邊還抱怨着,“今天又不用上課,幹嘛那麼早把我喊起來。”
“一會兒有事情要你去辦。”錦年給兒子收拾好吃的,卻沒多說。
夏至看了眼嬰兒椅中的安瑞,又瞅了瞅神色冷淡的母親,長長的“喔”了聲,再沒多問。只是小孩子對於某些東西感應要遠遠超乎於成人的想象,所以,雖然他表面不動聲色,但是錦年一轉身的功夫,他就側過身去擰安瑞的小臉蛋,
“嘿,哥們兒,失寵啦?”
安瑞不想搭理他,只抱着奶瓶默默吮吸不理會。但夏至卻不放過他,一把奪過他的奶瓶,一副調戲良家婦女的架勢擡着他的雙下巴,惡聲惡氣道,“唉,你欺負我老媽了?”
安瑞難得理虧,無法反駁,只好板着臉不說話。
夏至危險的眯起鳳眼。
“夏至。”錦年回過身來,及時施以援手,“一會兒吃過飯,帶他去人民廣場遛遛。”
“咦?”
“咿?”
兩人同時發出疑問。
“我一會兒有事出去,就不陪你們了。”錦年沒有要多解釋的意思。
“我們可以在家裡啊。”夏至很不情願。
“帶他出去。”錦年分外堅決,“他該學走路了。”
安瑞低頭看了看自個兒的小短腿,又支着下巴圍觀倆人爭論,默默不說話。
夏至很嫌棄的瞥了他一眼,“知道了。”接着又問錦年,“那,老媽,老頭什麼時候回來啊?”
不知道第多少次提起,錦年終於漸失耐心,“他有他自己的事情,結束了會回來的,你不用擔心……”
“我纔沒有擔心。”夏至懶洋洋的答覆,一指身邊的安瑞,“我是說,這小子待咱家這麼久了,他就這樣一走完事,這麼瀟灑?”
我纔沒有擔心……
安瑞看着他兒子,心裡驀然一抽,有點悶疼。看着夏至的神情,他居然有點分不清他究竟是玩笑還是真話。
慢慢的,他腦袋垂的愈發低了。
錦年看了眼安瑞,擡手就敲了兒子一記,“怎麼說話呢,那是你老子。”
“本來就是啊。”夏至駁回的理直氣壯,然而看見母上的表情,還是不由自主低了聲音,“隔三岔五的經常見不到人,說是在廠裡,但誰知道呢,不然,不然這小鬼又是哪裡來的,老媽你也太好欺負了。”
安瑞眨巴着大眼,若有所思。
“夏至!”錦年擱下碗筷,“吃你的飯。”
安瑞被突如其來的脆響驚的一抖,偷偷擡眼瞄她。錦年雖然沒有相信,但是神情間分明也是有些許不豫。
夏至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下去。
錦年穿好外套,輕輕撫了撫小腹,打開門,安瑞聽到動靜,振作了一下,從沙發上滾下來,四腳並用的爬過來,跟在她腳邊。
錦年沒動手抱他,“我還有點事情要做,你現在這個樣子……還是暫且留在家裡吧,我剛剛囑咐了夏至一會兒帶你出去玩,你也不會寂寞。”
安瑞“嗚嗚”的叫了兩聲,蹭了蹭她的裙角。錦年還是忍不下心,彎下身,蹲在他面前,揉着他的後頸,“就算你真的變不回來,生活還得繼續下去,是不是?”
安瑞撞到她的懷裡,攬着她的脖子,不肯撒手。
錦年嘆了口氣,狠狠心,把他撥開,垂着眸子不去看他,輕聲,“如果你變不回來,還是儘早……從今天開始,你就學着當小孩兒吧。總歸,是我不好,害的你吃了那種藥,我會負責到底。”
這回安瑞沒有再叫。
錦年關上門。安瑞坐在原地發呆,許久,夏至走上來,一拍他的腦袋,“走,哥帶你出去玩。”
雖然說錦年是吩咐夏至好好帶他學走路。可是夏至顯然是沒有耐心且沒有誠意。他確實將他帶到人民廣場是沒有錯,但是幾乎是半拖半拽的形式。安瑞很艱難才能跟上。
夏至腿長,步子也大,一走路,安瑞就得拼命跑着跟上他。可憐他現在是個連爬都很困難的七八個月大的小包子。雖然他不是真的幼兒,知道怎麼邁步子,但是身體畢竟還沒有長全,稚嫩的很,夏至這樣折騰他,一路上沒少摔跤。
對於他滿身的傷痕,夏至對此作出的解釋則是“成長必經的愴痛”。
狗屁!安瑞很不屑也很委屈,當年他帶這小子學走路的時候也沒有這樣虐待他過,折騰了這麼些年,就養出個白眼狼!
只是,想雖然這樣想,可是他一坐下來,安瑞又在他腳邊繞圈圈,“咿咿呀呀”叫着等他把他抱到腿上。雖然他不喜歡也不習慣和這個臭小子過分親暱,但是變成小孩兒之後,安全感也隨之變得薄弱,而且,還有很重要的一點……
兒子看起來真的沒有老婆靠譜。他總覺得,總覺得這兔崽子是想丟掉他來着。
別說,知子莫若父,夏至還真是存着這個念頭。但倒不是來真的,就是想嚇唬嚇唬他。從離家開始,夏至就有這個念想了,但是安瑞卻精明的很,纏的他很緊,一直不好下手。最終,還是找到了機會。
“喂,你在這裡坐好,不好亂走。我去給你買吃的。”
“咿呀。”安瑞不是真的小包子,當然也不會對五顏六色的棉花糖感興趣,所以他堅決的表示了否定。
可惜夏至還是毅然決然的離去。安瑞可憐兮兮的坐在長椅上,生氣又十分無助的樣子。
夏至將他一人丟在公園長椅,等着在天色漸黑人煙稀少時,看着安瑞心裡害怕哇哇大哭的囧樣。自己藏在隱蔽的位置偷偷瞧着,防他出事。
但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他有任何驚慌,或是恐懼的哭叫。他依舊安安靜靜的,抱着膝蓋,縮成一團,時不時朝賣糖果的地方瞅兩眼,十分淡定,等的久了,甚至從身邊抓過一張舊報紙,像模像樣的攤開
這實在是太詭異了。
夏至覺得很挫敗,沒有達到想要的效果,再等待便有些百無聊賴,就在他準備上前帶他回家,擔心出什麼意外時。身邊一溜排踩着滑板飛馳而過的少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哇。”
夏至眼巴巴看着,想也沒想的,跟着一衆玩心大起的孩童奔逐而上……
安瑞左等右等,就是等不着自家兒子來接自己回家,漸漸的,也有些急了。不安的扭動起小身子,四處張望,正在這時,眼前一黑,一個人在他面前慢慢蹲下。安瑞扭過頭,表情漸漸驚愕起來。
“咿呀。”他一扁嘴,哭了。
“什麼?!”錦年手裡的袋子落了一地,扶着腰,氣的直哆嗦,“你把他弄丟了?你……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夏至看着盛怒中的母親,自己也快哭了。他沒有真的想把那個小鬼扔掉,只是,只是一時沒留神,再回去時,怎麼也找不到了。
錦年渾身顫抖着,聽着兒子磕磕巴巴着概述完一切,腿一軟,也是癱在了玄關處。
手提袋摔在一邊,嶄新的小衣服小鞋子滾得到處都是。
已經一週沒見過安瑞。
茫茫人海,要找一個失蹤的人就是登天的難事,何況那還是一個嬰兒。
安瑞那麼小,幾個月大的模樣,就算有成人心智又怎樣,真要是遇到壞人,他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再往深處想,看起來白胖健康的一個男孩子,隔了這麼些晚上,說不準就被人販子賣到哪個窮鄉僻壤……
甚至於,經過街頭乞討的乞丐時,錦年都會很仔細很仔細的看着那些畸形殘廢的小孩子裡有沒有自己的老公。
去報了案,得到的都是“才這麼幾天而已,再等等看”的安慰,卻不知道她擔心得幾乎要發瘋。
就算他是自由的,沒有被任何壞人販賣,即使他想回家,路都走不穩,也沒法像成人一樣打個電話給她,路上來來去去那麼多車子,可能會被碾死,說不定他還會掉到黃浦江裡……
街頭死了一個人會鬧得滿城皆知,可如果只是一隻小嬰兒,根本不會鬧出什麼大動靜,頂多被當成棄嬰淹沒在報紙不起眼的角落。
越是這樣設想,越是心驚肉跳,錦年幾乎無法在家中安坐,沒日沒夜的在外奔波尋找。偏偏這事又極爲隱秘,除了她和夏至,不方便通知任何人幫忙。
“媽……老媽。”
又是一日黃昏至,又是疲憊而徒勞無功的一天。廣場邊上,夏至輕輕拉了拉錦年衣角,小聲,“也許,也許沒有那麼糟糕,或許他被自己媽媽接走了呢,你就不要太……”
“你閉嘴!哪裡來的人接他,他是你……”錦年捂着臉,嗚嗚咽咽的,終究說不下去。
“老媽。”夏至也明白自己的錯誤闖大了,不再犟嘴,咬咬牙,“你不用內疚了,如果老頭回來,我會告訴他人是我弄丟的。跟你沒有關係。”
“這都什麼跟什……”即使到了這個時候,錦年也不知道究竟要不要把這件事情透露給他。畢竟,如果安瑞出了什麼意外,也就沒有保密的必要。可是換個角度想一想的話……這又是他最後的吩咐。
錦年苦惱的不能自已。
“啊!寶寶!”
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打斷了她煩亂的思路,與此同時,突然聽到車輛急速行駛而來的聲音,錦年茫然着反應過來,擡眼,心臟頓時停滯。
一個熟悉的,胖乎乎的背影,穿着失蹤那天淡藍色的褂子,正追着一個小皮球爬到了馬路中間,而一輛滿載貨物的大貨車飛速疾馳而來。
這裡並沒有紅綠燈,車子以這種速度行駛沒有問題。而且小孩子太小,車子底盤太高,那麼近的距離,並不一定能夠看清,而且,也太遲了,車子已經行駛到了一個不可逆的距離。
“停車!畜生你快停車啊!”
拋開夏至,錦年拼了命朝司機怒吼,腦中一片空白,眼見着,車子就要從她眼前飛駛而過。再來不及多想的,身體失去了控制,近乎本能的閃身上前,護住那小小的一團,滾到馬路另一邊……
“老媽!”
“錦年?”
“咿呀!”
三聲同樣驚慌的呼喚由遠及近,她覺得很熟悉。很想睜開眼睛一窺真切,可惜神智卻愈發模糊,手臂上辣的刺痛倒是其次,更加要命的是小腹沉沉的墜感,有溫熱的液體好似從身體中不間斷的漫延溢出……
錦年是做過一次母親的人了,她很清楚那意味着什麼。
“安瑞……”
死死的捂住小腹,強撐着最後一絲清明的神智,她看向懷中的小寶貝……卻是全然一張陌生的臉。
不是他。
心下一陣踉蹌,眼前一黑,她就此昏迷過去。
再醒來時,觸目是一片雪白。渾身痠軟沒有力氣,錦年剛剛挪騰下身體,就聽見一聲驚呼,“錦年,別動。”
“媽?”
是安菡芝,正關切的檢查着她周身傷口,不住詢問,“感覺怎麼樣?還有沒有哪裡痛?”
意識漸漸清醒過來,她猛地去撫摸自己的小腹。
“還好,還好,孩子沒事。”菡芝疊聲寬慰,又忍不住苛責,“你也是,有着身子呢,還那麼冒冒失失的,萬一傷到哪裡要怎麼辦……還有,都這個月份了,你們也不跟我說一聲。瑞瑞這孩子也是,一點不上心是怎麼回事。唉,對了,他人呢?怎麼你懷着孕呢也不陪着?”
錦年張口結舌,先是一驚,旋即是一種沉沉的負罪感自心中瀰漫,她躲閃着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她……還沒有想好,要怎麼和她交代她兒子的事情。
“他……他。”錦年囁嚅着,不知如何開口。
是啊,叫她如何去說?媽,我把您兒子弄丟了了?
“嗚……”正在這時候,一隻大腦袋自她腰間擡起,睡眼惺忪的正巧和她看了對眼。
“安瑞!”
毫無心理準備的,在這種情形下重逢。錦年劇烈的一顫,險些從牀上摔下去,可後者就沒那麼幸運了。被她這般連帶,“咚”的一聲悶響,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直接仰面摔到了地上。
“嗚哇……”
“哎呀……寶寶摔痛了吧,乖乖,不哭啊。”
安菡芝連忙彎身將他抱起來,心肝寶貝一樣摟懷裡哄了又哄,錦年還沒反應過來,傻愣愣的看着他憋不出眼淚還在那兒乾嚎。
“媽……媽媽,媽……他怎麼,怎麼在你這兒?”
錦年指着他,話都說不利索了。
“怎麼?你認識他父母嗎?”安菡芝有些疑惑的偏頭,細細回想,不禁莞爾,“這孩子也是跟我有緣分。上個星期日,去江邊上接綿綿回她小可家,就看見他一人孤零零坐長椅上,旁邊也沒個人看着,那麼小一個孩子,多危險啊,我就想上去看看怎麼回事,結果他抱住我就不肯撒手了,還一直哭鼻子呢……”
錦年看着安瑞,安瑞也看着錦年,最後……慢慢別過臉去。錦年只能看見他通紅一片的耳朵根。
她忍笑,揉了揉他腦袋上的小絨毛,湊到他耳邊說了句,“沒關係啦。”
懸掛了一個世紀的心臟,終於踏實的落了地。
其實,她有點能夠理解他當時的想法。安瑞雖然看起來脾氣不好,愛炸毛,但其實剝開來看,內裡一直都是細膩柔軟的那一類人。他會委屈,她一點也不奇怪。被自個兒親兒子騙扔掉了,能不委屈麼?想必那時候,他被丟在人海里,也是可憐極了。
看見親人了那種心情……沒什麼好丟臉的。
不過,倒是也給夏至這小兔崽子破嘴說中了,安瑞他居然,居然真的那麼好運,真的讓自己親媽給撿回去了……
何止是緣分,簡直是天大的造化。
“小孩子體弱,那天他吹久了江風,受了涼,病的可不輕。這幾天一直在家照料他,今天剛剛好一點,我才脫了身去報了警,也帶他來這邊遛遛,看看能不能遇見他父母……結果,就看着你了。你說你怎麼那麼衝動呢。”
安瑞顯然對母上大人的觀點很是贊同,陰沉着一張小臉,責備的看着她,小手小心翼翼的覆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神色複雜。
心下已經輕鬆了,錦年也就顧不得那麼多。裝傻充愣,一邊安心聽着婆婆絮叨,一邊擰巴着安瑞彆扭的皺成一團的小臉,分外有趣。
果然,親媽就是不一樣啊,照顧的比她好多了。這才一個星期呢,肉也囤起來了,膘也厚實了,這還生着病呢。
看他那模樣,還有點樂不思蜀了。
“那也是一個孩子啊。”錦年搖頭,靜靜道。
私心而言,當時,她以爲是安瑞,纔會衝上去的。然而昏迷前一刻,發現不是,有失望,卻也不後悔。再來一次的話,興許她還是會傻頭傻腦的往前衝。這不是聖母,只是……母親罷了。
“哼……”安瑞臭着一張臉,發出一聲模糊的嗤笑。
雖然沒有完整的音節,但是錦年知道,他是在說,“你這個蠢貨!”
“對了,你們是不是認識?”安菡芝突然問了句。
“咦?”錦年停着和他乾瞪眼,回過神。
“這孩子……你都不知道,你昏過去的時候,他居然是跑過去的。我活這麼大歲數,還從來沒看過六七個月的小寶寶,可以跑那麼快。”
安菡芝輕撫胸口,顯然還沒從震驚中緩過勁兒來。安瑞臉紅的已經可以滴血了。
錦年撲哧笑出了聲。安瑞狠狠瞪了她一眼,可惜沒什麼威懾力。
“還有啊,送來醫院,你昏了十幾個小時,他就在你身邊趴了十幾個小時,動都沒動,一直沒閤眼呢。這孩子,簡直是……”
十幾個小時,對於成人而言都是考量,而當下,他還是個最需要睡眠的小嬰兒。
錦年脣畔笑意微斂,她想起昏迷前那聲最爲淒厲的嬰孩哭啼,並不是出自懷中的,而是……垂目,看見那張圓潤的包子臉上,滿不在乎的神情之下,深重的疲憊。心裡驀然一軟,酸酸的。
“錦年啊,說來怕你笑話,我倒是覺得,這孩子,有點像我家瑞瑞呢。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連喝藥的時候皺眉頭……都像。特別像。當初也就是大老遠的看着心裡疼,纔會過來看看。只是……他胖了點,我家瑞瑞,小時候瘦的很,小猴子一樣……”說着說着,安菡芝眼眶微微的有點紅,顯然是憶及當年愧事,終究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另說,“錦年,你認識他父母?”
錦年無法推脫,順勢便道,“是,我就是來找他的,他父母有事情,我幫忙託管下……上週,上週疏忽了,纔會把他弄丟,還好有您。”
“這不是沒丟麼。”安菡芝溫和笑笑,“是你朋友的小孩子啊。下次還會來你家玩兒麼?”
她沒有說破,錦年卻已盡數領會,卻還是遺憾的搖頭,一本正經的扯謊,“不行呢,他父母這回就在弄戶口的事情,他們一家很快就要移民了。”
“這樣啊……”安菡芝看着安瑞似曾相識的小臉,微微頷首,沒再多說。
“但是瑞瑞不是已經回來了嗎?他會常常陪着您的。”錦年嬌憨的拉拉她的手臂,一邊偷偷戳了戳安瑞的小屁股。
安瑞也很嚴肅的點點頭。
安菡芝終於止住淚花,這纔好了些,喃喃,“是啊,我家瑞瑞回來了。”
是啊,回來了。
錦年微微一笑,努力坐起一點點身子,她用那隻沒受傷的手臂摟住他,無論如何,她也不會再放開他了。
因爲錦年傷勢並不嚴重,住院觀察兩天過後便可以回家。
“你乖乖躺一會,我有東西要拿給你。”
“咿呀。”
“乖。”
錦年離開過後,安瑞依言老實的躺在搖籃裡,數着天花板上的小星星。就在這時,門開了。安瑞趕緊閉上眼睛,等着他的公主把他吻醒。
“喂。你醒着麼?”
沒想到是夏至那個臭小鬼的聲音,高昂的興致像是被戳破了洞的氣球,頓時萎靡。
安瑞翻了個身,屁股對着他。
“我們……能談談麼?”難得,居然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了。
“咿咿。”但是還是不可以,老子現在不想看見你。
“嘛,我就知道你願意來着。”
“哈?”我靠你哪來那麼厚的臉皮?這是遺傳誰啊!
“唉,咳,那個小鬼,我想了一下,就算,就算你真的是他風流債好了,你媽媽……是不在,或者不要你了吧。”
放屁!你媽才……不,不行,你媽得在。不能不在。
這樣沒骨氣的想着,打碎了牙也只能往肚子裡咽,安瑞覺得更憋屈了,低下大腦袋,抱臂。
哼。
夏至全然沒有看見安瑞臉色變得多難看,仍自顧自說着,“其實,你也蠻可憐的來着。所以……我是說,既然老媽都不不介意,我就更加……不管怎麼說,咱們用的還是一樣的染色體呢。咱們是親生的,是吧?”
廢話!
安瑞沒好氣的翻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嫌棄的別過臉去。
“讓老頭回來吧。別逃了。沒人怪他。”夏至捏着他的包子臉,同他對視,幾乎鼻尖碰鼻尖,“老頭和老媽,感情那麼好。他一定不會想要做出對不起老媽的事情,所以,所以你一定是個意外。老頭現在不敢面對亡命天涯去了,你媽找不着人,就把你丟我們家大門口了,是不是?”
是你大爺!
這坑爹兒子腦洞這麼大,幹嘛不寫小說去?一定比他親媽寫的好多了!(喂!)
安瑞一臉黑線,嘴角抽搐——如果小嬰兒也有暴走的表情,那他現在臉上的就是。
“唉,算了,和你說這些幹嘛呢。你又不懂。”
長的漂亮就是好,即使心裡正破口大罵,明面上也能被完全理解爲另一種意思,夏至看着安瑞臉上小肥肉一顫一顫的,結合他正專注盯着自己的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心裡憐愛頓生,“乖,你還小啊,不和你說這些,總之,總之……”
他摸摸他老子的頭,苦大仇深的嘆了口氣:
“總之沒有關係的……別人不要,我,我們要你啊。”夏至把他從搖籃裡抱起來,放在膝上,表情彆扭卻認真,“老媽說的對啦,咱們,是一家人來着,以後,我也會照顧你。我不會再做那種事……對不起,你不要生氣了。說真的,我挺惦記老頭,如果可能,還是希望他早點回家。”
哼。
安瑞嫌棄的避開他湊得太近的臉蛋,吸了吸鼻子,用力的,試圖把眼中水光眨去。
還算,還算你小子有點點良心。
一點點。
安瑞默默在心裡比劃了一個很小的度量,側眼瞅他,瞧着夏至小小一張臉蛋,瞧着他似曾相識的眉眼,輪廓,心中漸起別樣滋味,心底無可奈何又柔軟微酸。
猶豫了好半天,他擡起爪子,想要摸一摸那雙同自己相似的眼睛——因爲不習慣這樣親暱的動作,即使下了決定,但是還是相當的慢,折騰了好一會兒,終於快挨着了的時候,卻——
“不過……”小夏至忽然一退片刻前的溫情模樣,劈手握住他的小爪子,捏。笑得相當惡魔,“我可是你哥,以後,你就是我跟班兒!我要你幹嘛就得幹嘛,不然我就——啊!小肥仔你敢打我!”
小兔崽子打的就是你!
安瑞氣哼哼收回小拳頭,怒目而視,呈炸毛狀態。
你算老幾?
就算真是他哥,也沒和他這麼拽過,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哄着他,順着他的好麼。還敢和他吆五喝六?
越想越是來氣,趁着夏至還在愣神的空擋。一個飛撲,安瑞靠着體重優勢,立即從搖籃沿將這小兔崽子撲倒在地,騎在他身上就是一陣兇猛的拳打腳踢,一邊咿呀亂叫着誰也聽不懂的話——從表情上看,應該是在罵人。
夏至哪裡想得到,這些天一直任憑他欺負揉搓的小笨包子會突然這麼兇殘,一時居然無法,也想不到如何反抗。
“下,下來!不然我真揍你啊!”
“咿咿呀呀!”
“嗷……你夠狠!”
“呀哇%¥#……”
一波接着一波,小包子來勢洶洶!雖然那拳頭軟乎乎的落在身上並不怎麼疼,但是他整個人的分量都落在胸口,着實不輕,悶得他都快暈過去了。就在這時——
“嗷嗚……”
不知怎得,前一秒還生龍活虎的安瑞,突然分外響亮的哀嚎一聲,從他身上滾落,呈挺屍狀,平躺在一邊,沒動靜了。
夏至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還以爲是自己哪裡不當心碰着了他,趕忙爬起來,拎起他,舉在眼前。
“喂……”他遲疑着,剛剛開口。
“安夏至!”
下一秒,臥室的門被拉開,母上大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夏至被她分外嚴厲的聲音嚇得虎軀一震,僵硬的回頭,打了個招呼,“嘿,老媽,晚上好啊。”
錦年眯了眯眼,大步走到他們面前,擡手一指,單刀直入,“你又在對他做什麼?”
“我沒有啊……和他鬧着玩呢。”他一轉臉,晃了晃手裡被提溜着的小瑞瑞,習慣性的一擰他的臉蛋,催他,“喂,別裝死啊,醒醒,你醒醒啊!”
安瑞很聽話,果然醒了。
一掀眼皮,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水光隱隱的,纖長捲曲的睫毛還墜了幾粒淚珠。
他先是瞅了眼夏至,表情怯生生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旋即又望向錦年,這一看,不得了了,粉嘟嘟的小嘴一撇,幾下抽搐,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滿室寂靜。
夏至傻了,“喂,你……”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
錦年怒了,“安夏至!老媽說話不管用了是吧!讓你別招他!別欺負人,你就是不聽話,昨天的教訓你還沒有&#%¥……”
而安瑞,笑了。跟老子玩兒,你還嫩太多。老子哄你媽的時候,你還在跟千軍萬馬廝殺賽跑呢。
“媽,老媽,我冤枉死了啊,他在笑呢,唉您回頭看看嘛,他真的在笑啊!”
錦年一回頭,“恰巧”撞上小瑞瑞正咬着手指可憐兮兮同她對望,一雙大眼,撲閃撲閃……
多年夫妻,自然心有靈犀。當然,靈犀的方向是朝着他希望的地方發展。
只可憐了夏至,此刻,便是再給他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
“還敢和我鬼扯,小兔崽子,還學會撒謊了是吧,啊?!”
“嗷嗷,別擰,別擰我耳朵,我睡覺,睡覺去了……嗷!我錯了!”
看着夏至一邊逃命,一邊還不忘朝他齜牙咧嘴,憤憤不平。安瑞笑眯眯的衝他擺擺小胖手。
兒子,晚安。
知道什麼是小白花麼,這包子就是,還是綠茶餡兒的。
“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在夏至最後一聲哀嚎下,安瑞總算覺得,被他欺負的,憋了這麼多天的那股鬱氣,終於散了。
“安瑞,你沒事吧?”錦年還渾然不覺,鐵了心認爲是老公吃了虧,抱着他上上下下檢查,生怕有所錯漏,一邊還惡狠狠的吩咐,“下回他再欺負人,你還告訴我,我幫你揍他,啊?”
安瑞毫不猶豫的點點頭,抱大腿,蹭。
忽然覺得,有個一根筋的笨老婆,也挺好的。
只是,這般想着,安瑞擡頭,看着她無比認真的表情,突然心疼得無所適從。多少年了,還是這樣傻乎乎的,這樣笨。可是自己卻不再能夠強大的護在她身邊……傻小孩,這樣,會被人欺負的。
錦年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看着他水汪汪的眼睛直覺他受了委屈,把他摟得更緊了。有些話,對着安瑞本人說不出來的,對着小包子反而可以輕易紓解。
“那天……是我不好。我不該衝你發脾氣。”她輕輕說,“其實,我不是那個意思。”
“咿呀?”
“我一直都在想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你變不回來……雖然說着不在乎,但還是覺得是你的原因,其實,現在想一想,是我啊……是我結婚之後一直在忽視你。因爲還是不敢面對,不知道你是否,是否對我也是一樣的心意。”不光是親人,還是……愛人。
“我說我會負責……是因爲你會變成小孩子,也是我的原因,你想變成我最惦記着的人,但我惦記着的是孩子……所以,安瑞,對不起。我會負責。”
“我還說說你應該習慣當一個小孩子,其實是想說……你變不回來我也認了。”錦年吸了吸鼻子,把他舉近一點,親了親他冰涼的額頭,“是小孩子,是貓,是狗,都是一樣的,沒關係。”
“夏至他也是……只是嘴巴犟而已。他其實很惦記你。”錦年說,從口袋中拿出四個小小的機器人,“你那天被他班主任請到辦公室,說是他上課不認真聽課……其實,他是在給你準備生日禮物,你看,這是咱們一家四口,本來他只做了三個,知道我懷了妹妹,他又趕了工。”
“呀……”
“只要是你就好。”笑着笑着,她突然有點心酸,“安瑞,就算你變不回來,又怎麼樣呢。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怎樣都無所謂。”
沒辦法真正愛上我也無所謂。有遺憾……也認了。人生十有□□不如意。
“嗚……”
“我捨不得你啊。”
“嗚……”
“我捨不得你。”
安瑞微微擡起頭,“咿咿……”
還是要認輸,輸給了自己。
“不用擔心,我會努力工作,賺錢養你。”
錦年擦擦眼角,努力振作,從衣袋中拿出一套套漂亮的嬰兒衣物,給他展示着,顯然是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了。
她抓着他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還有它,我都會努力,我會照顧好你們。”
最後還是沒有辦法啊,永遠,永遠也確認不了。他的心意。
一輩子就只是這樣孤單的單戀。
“等你長大,記得再娶我啊。”
親情還是愛情……已經沒有關係了。無需確認。
安瑞在她懷裡嗚嗚地輕聲叫著,在她心口磨蹭,她覺得心口酸脹,閉上眼睛,把額頭頂在安瑞小小的額頭上,感覺到安瑞的小手抹了抹她溼潤的眼角。她閉上眼睛。
雖然溫柔,卻是那樣難過,傷心。
可是……
“我愛你。”就夠了,足夠支撐我繼續走下去。
“我也愛你。”
鋪天蓋地的,他的氣息沉沉的傳來,再開口時,已經不是童音陣陣。
錦年睜開眼,看見他的眼睛,燦若繁星。
安瑞合攏手臂,好像擁抱了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