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江憫約定的地點還是他的那間酒吧,時間定在週五的傍晚。不過因爲是抱着賠罪的目的去的,錦年也就顧不得去端着那些女生的矜持。週五上午開過會,就擺脫秘書推脫掉了一日的行程,早早的收拾好,下午三點就抵達目的地。
到了地方纔發現,酒吧大門上掛了塊暫停營業的牌子,有幾個工人不間斷的進進出出,懷揣着幾分好奇,推門進去,發現原來是在搬運一批嶄新的大大小小的相片——果真如那個侍應所說,江憫每回歸來,都會更換新鮮迥異的風景。
大約是早知道她要來拜訪,看她徑直走進來也不吃驚,接引她的還是上回那個小侍應,很是熱情的引她到一邊坐下,給她端了杯摩卡。
隔着玻璃杯,熱熱的溫度熨燙着手心,暖入血液,直抵心房。
兵荒馬亂的飄蕩這麼些年,神經緊緊繃着,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都能讓她隨時歇斯底里。第一次的,在這個午後,摩登都市的小小一隅,這個柔軟沙發上,她忽生倦怠,很想就此駐足,也很想就這樣睡過去。
不知從何處飄來舒伯特的《小夜曲》,陽光燦爛,歲月溫軟。
神思繾綣之間,她偏過腦袋,玻璃上深咖的顏色掉了一小塊,有溫熱的陽光傾瀉而下,灼的她雙目微微發痛,很是用力的眨着眼,試圖化掉那淚光,可眨着眨着,眼皮愈發沉重……
天氣雖已漸漸回暖,但到底是春寒料峭,有點冷。
她把身體蜷起來,往柔軟的墊子裡拱了拱,不想睜開眼。
有人走過來,輕聲問了她幾句什麼,她什麼也沒聽清,煩的要命,胡亂應承了幾聲就不再搭理。腳步聲離去,沒過多久又回了來,有輕薄的溫暖落在身上,她更加舒坦了,裹起來翻了個身就睡過去,隱約好像聽見了幾聲壓抑着的低笑,腦袋又被揉了揉。
意識迷濛之間,行事哪裡還有什麼章法,直覺的,很不開心被人這樣對待,摸頭什麼的,簡直太過分。孩童脾氣犯了,毫不客氣的,一腳便踹了出去。
聽見一聲“哎呦”的痛呼。錦年滿意了,哼哼唧唧的徹底睡過去。
這一翻身,便不知又過去了多久時間。
昏昏沉沉的,她聽見有人在身邊不遠的地方,不知在做些什麼,一下,又一下,並不很大的響動,但是莫名其妙地撥動她的心絃,不得安寧。
“好吵!”睡得正迷糊呢,錦年腦中一片混亂,不開心的拉下被子,對着發出響動的那個方向憤憤的抱怨,“我要睡覺!”
那人回頭看了她一眼,愣住,順勢只答了一個“喔”字,居然也不再動彈。
耳根清淨下來,錦年滿意的點點頭,胡亂又窩回去矇頭大睡。
可這一回,越睡越不對勁……
等,等等——
拉開被子,錦年猛地坐起身,正對上對着不遠處那雙饒有興致地眸子,瞬間,臉頰騰騰的開始發燒。
江憫抱臂瞧着她手足無措的懊惱模樣,卻也並不出言開解她的尷尬,只抱着悠閒的,看好戲的姿態,許久,嘴角微揚,居然還輕笑出聲——低沉悅耳的聲音,正是她睡着前所聽見的。
天……她到底做了什麼。打電話將人約出來道歉,卻又做出更離譜的事情,她下意識的抹了抹嘴角,更添沮喪——睡相居然還那麼難看。
而且,方纔……
“醒了?”他終於收斂笑意,低聲詢問。
“對不起。”她錯開同他交匯的視線,從聲音,到額前垂落的髮絲都因爲羞惱而顫抖,“我以爲是……”
言及此處,生生停頓,差點,就差那麼一點,她幾乎沒留神的就要將那個名字脫口而出。
心底一揪。
江憫不知是沒聽清還是根本不在意,並未深究追問,只懶懶的撐着下巴,目不轉睛的盯着她,“你睡了足足十個小時。”說完爲之一頓,在她更加驚愕的表情下不疾不徐的道,“似乎每次見你,總是趕着去這兒,或是去那兒,沒有歇下來的時候。我還以爲你真的永遠不會累。”
錦年擡頭瞥了他一眼,苦笑,沒有說話,抱起膝蓋,縮成一團。
從上海回來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如此踏實睡一覺。更多的時候,她選擇用忙碌,更加的忙碌來填塞自己,明明人已疲憊到極點,卻怎麼也不肯睡去。
只要一閉眼,臻惜虛浮溫暖的微笑,養父溫和哀傷的表情,還有一個人望着她時……灰敗的眼神。
合上眼睛,或是長夜無眠,或是噩夢連連。
無處不在,無處可逃。
她變成了一個驚弓之鳥,偌大的天空下,沒有藏身處。
像今日這般,一覺睡過去,黑沉沉的無憂無慮到天明……久遠的好似上輩子的事了。
“謝謝。”她輕輕說。
江憫眉梢一挑,露出了幾分玩世不恭的味道,“對不起,謝謝,不好意思……公主殿下,你真的就沒有別的什麼想和我說的?”
錦年一哂,張口結舌。
江憫似乎原本也就沒打算她會回答,懶懶一問之後轉過身去,繼續忙自己的,只丟給她一句話,“我還差一點弄好,你再坐會兒。”
說罷也不再理她。
錦年若有所思的盯了他一會兒,起身走到他身邊,想要說點什麼打破尷尬,可張口卻又只覺舌頭髮麻,最終,目光不經意間挪騰到他兩手之間,卻再移不開。
他正仔細調整最後一幅相框的角度,金屬邊角之內,乞力馬扎羅山脈巍峨聳立,霞光萬頃,雪天一色。
許久,竟渾然忘了緊張侷促,她忍不住由衷讚道,“真好。”
他愣了下,轉臉看了她一眼。她恍若未覺,仍沉浸在景中。
“現在很多人都追求印象和超現實主義,但我還是最愛繪畫流派,水墨,畫意……多美。可惜每次我不是曝光,就是後期出問題,哦……其實拍的時候也差勁的很。”
錦年自顧自說着,完全沒有看見他神情微妙的變動,“你也懂攝影?”
“只是喜歡,真到我手裡……總是亂七八糟的。”錦年聳肩,因着話題打開,氣氛也沒那麼微妙了,也就沒那麼拘束,而是舒了口氣,可轉臉打算再掰扯些什麼,卻突然發現……
“你的臉!”
因爲此刻距離拉近,她這纔看見方纔沒有注意到的,他左臉邊上一道不深不淺的印痕,而且那隱約留下的花紋,不知爲何,腦中忽生一種不太好的預感。果然,只見他嘴角抽搐了下,再開口時言辭便沒那麼客氣了:
“嗯,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我‘蹬鼻子上臉’。”
他雖是笑着的,並無惱色,但回想腦海中不久前的那個模糊場景,錦年縮了縮自己惹事的,那隻不老實的蹄子,只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疼嗎?”錦年心裡大致是清楚當時踹出去的分量的,所以開口時完全沒有任何底氣。
他也不客氣,長長的“嗯”了聲。
她心下懊惱,只恨圓不回來,“那,下回我……”
“還有下回?”他抓住了關鍵字眼,戲謔的反問。
“啊,不,不是……”
天吶,自己到底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我是說,今天晚了,下回,下回我再請你吃飯賠罪。”錦年有氣無力的聳拉着腦袋。
“好啊。”他答應的很爽快,笑的愈發促狹,“我很期待。”
在她疑惑的眼神下,他拍拍她的肩,“溫……錦年,你知道麼,和你在一起的幾個小時,比我環繞半個地球都精彩。”看見她氣鼓鼓的癟了嘴,連忙又補充道,“別誤會,我是在誇你。”
她一點也沒有覺得榮幸好嗎?
錦年背過身,欲哭無淚。
丟臉,真丟臉。她這是什麼運道?好像自己這輩子最不堪,最的可笑的所有樣子都給這個眼前這個惡劣笑着的人看遍了。
這緣分,真是狗屎一樣。
那時,這個念頭可謂錦年最真實的心路寫照,她也一度很擔心再這樣下去自己是否還會同這人之間鬧出什麼啼笑皆非的交集,可事實證明,他的話是對的,接下來的日子的確精彩,只是沒再如此狼狽。不可否認的,他們的相識確實很有戲劇性,但拋開這些,接下來的偶爾相處還算是愉快,起碼是輕鬆的。
有時,江憫會來找她,和她分享一些最新,他個人最滿意的作品,見聞。她本就對於那些絕地上的壯闊景緻心神望之,更是出於技藝上的欽佩,往往能和他聊很久。後來更是會和他學着點專業相關,那些曾經被她放下許久的攝影技藝。
他不可能找她收報酬,但她過意不去,就請他吃飯。起先是拖着樑唯,kevin那個圈子的一幫人一起出去,後來漸漸的,就只剩下他們兩個。起先是時不時的聚一次,到後來便是有規劃的,彼此的雙休日經常併到一起。
打着這樣的幌子,他們在一起渡過了幾度春秋。
大多數人便是這樣,年少時瘋一把,錯一把,然後清醒過來,該讀書讀書,該工作工作,在合適的年齡,談一場合適的戀愛,結婚生子,安安穩穩的走完這一輩子。這……應該是她身邊大多數人期待的,她應該走的軌跡,包括……那個人。
他們日漸熟絡,相處更加和諧。雖然誰也沒多提,沒多問。
但誰都不是傻子,錦年也不是。她遲鈍,但並不笨。其實很明白其中的含義,只是並不想推卻,她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再說,他看上去並不教人生厭。事實上,如果江憫願意,他是個很讓人無法拒絕的類型,才華橫溢,朝氣蓬勃。
和那個人……完全不同。無關好壞,只談差異。
人心大都是偏頗而自私。如果最終得不到真正的渴望,那起碼會選擇一個舒心,安心的人生。而且,她已經快要25歲。
和江憫,雖然不是你儂我儂,但起碼還稱得上一對志同道合。
這樣很好。
除了經營酒吧,他常常出門採風,偶爾也會帶上空閒下來的,興致勃勃的她。
如果錦年的時間不允許,或是calvin不太放心她跑太危險太偏僻的地方,他也只好一個人單遛,但還是會很自覺的把店交給她看幾天——說是看着,其實就是給她尋個正大光明的由頭讓她來好好睡上幾覺。不知道爲什麼,她在他的地盤上總是睡得特別安心,特別香。對於此,他自然樂見其成。
當然錦年是不會管他的營業額的,困了累了興致來了,往往便會把那個暫停營業的牌子翻過來,自個兒抱着毯子枕頭就窩到那天那個沙發上曬着太陽睡的四仰八叉。
她……再也沒有夢見過那個人。
如果不是那一天,江憫無意間提到了他的影子,如果不是心臟深處還是尖銳的一痛,她幾乎就要以爲自己已經忘了他了,她能夠忘了他了。
可終究還是差那麼一點。
那天,他剛剛從西藏回來,給她帶了個別致的藏銀手鐲,替她戴上時,看着她纖細白皙的手腕,表情動作都是一滯,許久才自嘲的笑笑,“想到那天晚上你哭成那樣,我嚇得幾天沒睡覺就爲了把那個手串給串好,結果這麼久也沒見你戴過。”
錦年愣了好久,纔想起他說得是哪個夜晚,哪回事,思緒在箱底下塵封多久的那個青木手串上轉了轉,只抿抿脣,低頭掩去眸中蒼白痛色,並未說話。
“我以爲……那對你很重要。”他說。
錦年勉強笑笑,“曾經吧。”
“前任?”他問,聲音在安靜的車廂裡顯得格外低沉。
錦年心中有一瞬的空白,再後來是絞痛,幾度反覆,開口時,聲音已變成連自己也沒想到的淡薄,
“只是一個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