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究的緞面內襯,層層疊疊的,各類回憶分門別類。
或是三五褪了色的香水信箋,或是幾朵精緻的玩意兒,最多的是照片,泛黃卷邊兒的老照片。
他,他們,恰逢好時光。
彼時,安瑞的眉間還沒有如此深的褶痕,笑容如陽光般通透和煦,帶着幾分毫不違和的玩世不恭。
而年少的臻惜,除卻了風華絕代的容姿,還有一道挺拔而鋒利的身線,飽滿但勻稱的手臂,氣色健康紅潤。
她彈琴,他作畫。
他彈琴,她高歌。
二人無論以何種方式,何種搭配,哪怕只是不經意間彼此一個回眸,隔着那樣久遠的時光,透過紙片,外人也只能讚一句——才子佳人,珠聯璧合。
這些相片,她從來沒有在愛丁堡的家中的看見過,家裡都是閤家福居多,或是獨照,很少,很少有兩人合拍的照片,更沒有一張他們的。原來,竟是都收在了這裡。
這些天來,被折騰的已經麻木了的心臟又有了一絲絲波動,即使連她也無法否認,他們……曾經如此登對。
“我的小乖,近日倫敦有雨,不可貪涼,音樂會結束,早點回家……”
“我的小乖,今天在郵報上,看見你的新曲又添獎項,很替你開心,也驕傲……”
我的小乖,我的小乖……
錦年將淡粉淺金的各色信箋丟置一邊,最後看見的,是一個對戒盒子,墨綠的絲絨已經黯淡,男戒的凹槽空空,她有印象他無名指上那枚陳舊的指環,或許正是出於此。而女戒……嶄新光鮮的像是從沒送出過一般。
絲絨墊子下有一小小的紙質邊角露出,錦年抽出,攤在手心,只見八個清秀的蠅頭小楷,是臻惜的筆跡。
相約白首,莫失莫忘。
“所以……那一天,無論我追沒追出去,結果都是一樣,是麼?”
聽見了身後輕微的腳步,她頭也沒回的輕聲發問。
他沒有回答,她知道他是默認,於是又道,“只要我還想嫁給你,就一定會打開這個盒子,知道這些事,是麼?”
迴應她的依舊只有平穩的呼吸,連一絲錯亂都沒有,真真是讓人心痛的冷靜,淡定。
“她希望可以將這些秘密一併帶進墳墓裡。叫你不必知道。因爲在她心目中……你永遠都是經不得一丁點風浪的小娃娃。”他頓了頓,又兀自反駁,“可我並不贊同,這不公平。”
錦年咋舌,“聽聽。”接着將手中他的寶貝們隨意一丟,又有些尖酸的嗤笑,“真是像極了替子女規劃未來的好父母,我是不是該管你叫爸爸?”
面對她咄咄逼人的挑釁,他並沒有生氣,依舊安靜平和的看着她眸中閃現的漠然,就如同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事實上,這一個月來,無論發生何事,他都沒有生過氣。
她感覺到挫敗,也沒有心力再鬧騰,只是澀然冷笑,笑着笑着,嗓音漸漸哽咽,“你們……究竟還瞞了我多少事情?”
安瑞伸手似要觸上她的臉,卻又慢慢收了回來,他的眼裡的灰敗,似潮水一樣在那雙深深的黑眸裡蔓延,向來英俊的容顏,竟有清晰可辨的疲倦,“很多。”
他說,“只除了那天你自己猜的那件。”
“什麼?”她一時不解。
“元宵前夜,你在雪地中質問她的那些話。只除了那些。”他凝視她,聲音暗啞,“這些天,我同她待在那裡,並不是在偷情,所以無須隱瞞。”
……
那天日暮時分,他同她爭執過後,拂袖離去。的確是去尋臻惜的沒有錯,但……
“你看,這是小錦年十歲生日的時候畫的。”她將手袋中一張陳舊的水彩筆畫攤到她面前,興奮的像個孩子。
一張臥室的圖畫,小女生最愛的那種公主款。其實畫的很一般,上色也很糟糕。
但……他掃了眼她的神色,也不忍拂她的意,“很好看。”
“當然了。”她淡笑抿脣,將這張畫仔細貼在牆上,一邊絮絮叨嘮,“我家小錦年……做什麼都是最好的,最棒的。”
他不知如何接話,只好悶悶“嗯”了聲,目光在地面那些材料上轉了轉,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問道,“你不會……想要把這裡裝成這個樣子吧?”
“不好嗎?”臻惜理所應當的反問,“小錦年一直都和我說她喜歡這樣的。”
他盯着那張畫紙,盯着那些笨拙的線條,一時間也不知如何開口是好。只聽她在一邊兒又興高采烈的補充,“我知道,顏色……有點幼稚了,畢竟她現在長大了。不過沒,咳,咳咳,沒關係,我昨天在葉臻家過的除夕,順帶,找樑薄幫忙略改了下圖紙,他不是做設計的麼,改這個很輕鬆的,你看,這種怎麼樣?”
一邊說着,她一邊將另一張畫稿塞給他——還好,基本保留了原貌,只是搭配和色彩要和諧藝術太多。
他不着聲色的錯開她憧憬滿滿的眸子,輕聲,“你爲什麼不直接去問問錦年?”
“那孩子……”她歡欣的表情遲疑了下,似是有些躑躅,最終,也只強笑着搖搖頭,“女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小錦年,雖然平時看着呆呆的,但其實聰明着呢,她現在……也未必想見我。”
他蹙眉,“你不要胡思亂想。”
“安瑞。”她輕聲打斷她,溫和卻不容置喙,“小錦年是我一手照顧大的孩子,這世上沒人比人我更懂她的心思。”
他望着她,沉默不語。
“我會再去見她的。”臻惜說,“等這裡收拾好,我會再去找她,給她個驚喜,還要……帶她去吃最大的棒棒糖,玩一次酒……好好兒和她道個別,對了,還有……什麼來着。”一邊說着,她從抽屜中拿出厚厚的一本記事本,飛快的翻動紙頁,看見他徵詢的目光,只苦笑的解釋,“現在記性越來越不行了,一點點小事都得靠這個……咳咳!”
正說的興致昂揚,毫無徵兆的,她面色一陣病態的潮紅,一口血霧便噴到了對面的磨砂屏風上,染紅了半壁的水墨丹青……
他僵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她不甚在意的擦擦嘴角,只盯着一長串清單,喃喃,“還有好多答應過她的事……好像,都來不及了啊。”頓了頓,看着牆壁上那個鮮豔的水彩筆畫,她澀然又問,“安瑞,你說小錦年會不會怪我,怪我不守信用,不是個好長輩,好母親?”
她身上的藥味,若有若無的鑽進他的鼻息,那樣灰敗,死亡的滋味。
他搖頭,“我幫你。”
……
“你不是……一直記掛着,念念不忘,爲什麼她要回來麼?”
他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錦年坐在臻惜曾經坐過的位置,看着眼前沒有來得及清理乾淨的血色屏風,耳邊只剩下嗡嗡的鳴聲,什麼也聽不真切。
“你爲何不想想,大年初一,她在院子裡,是如何回答你的?”低沉的聲音帶着無限溫柔在她耳畔響起,他憐惜的撫摸着她顫抖不斷的肩頭,一字一句,都帶着擰不幹的重重疲憊,“錦年,我們確實瞞了你很多事,但是,卻從未騙過你。”
“想着來給咱家小公主慶生拜年,慶祝她終於長大成人了呢。”
溫柔好聽的女聲,很突兀的在腦中響起,錦年痛苦的捂住耳朵,不願聽,不敢聽。
他卻依舊在耳邊慢慢補充,聲音不大,但是她剛好能聽見:
“錦年,其實是你想的複雜了,她過來,真的就只是爲了替你慶生,拜年,完成曾經對你許諾的心願,順便……道個別。沒有其他,我和她……緣分早就盡了。”
“不……”
“你昨天問她,之所以急着把你嫁給我,是爲了彌補她自己的愧疚,錯了。”他閉着眼睛,聲音嘶啞,“錦年,你忘記了,這也是你曾經對她許的願。”
她……許的願。
很小的時候,她洗完澡賴在臻惜的房間不肯走,纏着她講故事,臻惜也只好將vn叔叔趕去書房,抱着不識相的她一個接一個的念。
故事唸完了。
錦年傻乎乎的問她,小阿姨,如果你有阿拉丁神燈,你會許什麼願望?
她正在彈琴,一陣風颳過,四處散落的到處都是樂譜,她俯身拾起,順帶望着她,眼神中似乎恍惚了一下,隨即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低頭繼續彈琴。
許久,當她幾乎都要睡着的時候,她突然問,那麼,小錦年呢?又有什麼願望?
她登時來了精神,往她懷中一拱,傻樂的顛顛道,
第一個願望,和小阿姨永遠在一起。
第二個願望,和vn叔叔也在一起。
第三個願望……
她停了下,又湊的近了些,趴在臻惜耳邊,極小聲,極小聲,
等我長大了,想要嫁給她。
錦年頹然伏下,靠在牀柱上,看着還沒有完工的公主臥房,手中拿着那本被翻閱至破舊的記事本,輕輕的笑,笑着笑着,臉上就溼漉一片。
昨日的因,今日的果,事到如今,究竟又是誰的過錯?
撐着傘,看着不遠處的那個人,看着他站在雪地裡,墓碑前,瘦削挺拔的墨色剪影,和周遭白雪格格不入,華麗而孤寂。
高者寂寞,愈高便愈寂寞,這個男人,她的養父,少年得意,站在了人生巔峰約莫數十載,品嚐着常人難以企及的輝煌燦爛,忍受着常人難以理解的寂寞。
他一直是寂寞的,自從她被接入這座莊園的那天起,偌大的城堡,便孤零零隻有他一個主人。
再後來,一幫人來了,又一個一個的走了。他變得更加寂寞。
子嗣,親弟,最後是……愛人,終於也離他而去之後,向來英偉的vn,憔悴了很多,再承受不住打擊,聽傭人說,他已經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消沉,有時一整個白天,他只是坐在露臺上,或是愛人的墓邊,不說話。
一步步地走到他身邊,錦年看着他偉岸的背影,一時竟然萬分惶恐,說不出話。
看着漆黑的墓碑正中,那張如花笑靨。
她突然不知道該已怎樣的臉面去面對這個男人,而他已經察覺,朝她偏過頭,雙眼微紅。
“你長大了,錦年。”他打量着她,輕輕地開口。
三月沒見,卻恍若隔世。
“對不起。”她咬脣,水氣衝上眼眶,再難壓抑。
vn似是愣了下,旋即苦笑,嘆氣,撫了撫她的頭髮,“傻孩子,與你何干呢?”關於臻惜,對他而言從來不存在什麼秘密。那夜所有,貫穿始末,他自然都清楚。他並不怪她。
“是她命數到了,走了,也乾淨。她一直那樣驕傲,不會願意自己已那樣的姿態苟延殘喘。”他太瞭解自己的小妻子,太瞭解。以致於將她的決心複述的和當日她在安瑞面前下定的一模一樣。
“其實這幾十年,在我手底下走過的人命不知道有多少。”他看着墓碑上的容顏,忽而輕笑,“可直至今日,我好像才知道什麼是死亡。”
一夕之間,風雲變色,有一個人就這麼離開,再也不會回來。
能體會心突然間挖掉一塊的感覺麼?空落落的,並不徹底,肉沒有了,卻還剩殘缺不全的影子,斑駁的記憶,一遍遍地提醒着從前,那些永遠消逝的從前。
書上說,如果一個人去世了,是去天上,化作星星。
只是此刻舉目望天,滿天星辰日月,他只覺得沒有一個能夠配得上她。
他找不到她。
他永遠也找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