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他真的沉默了很久,最後,擡手輕輕撫摸她的洋娃娃一樣的捲髮,聲音很溫柔很溫柔,“你真的知道你現在在說些什麼麼?”語畢,他嘆了口氣,伸手向擡起她的臉,她卻把臉深深埋着,執意不肯擡頭。
但罕見的倔強言辭,卻兀自乾脆利落的迸出,“我知道。”
他閉眼,聲音冷靜而殘酷,“那我若是一輩子忘不了她呢?”
“是嗎?”錦年難過地開口,終於慢慢擡起頭,眼睛微微泛紅,卻還是故作輕鬆,“那我就等一輩子咯,反正,反正這輩子,陪在你身邊的是我,不是她,這樣算,我還是很合算,不,是賺了的……”
“錦年!”安瑞咬牙低喝,心下一片焦灼煩亂——這個笨小孩,爲什麼,爲什麼她就是弄不懂回頭,學不會放棄?
“很久,很久很久了,這世上,再沒有……”錦年抽噎着,再度打斷他,倔強的把眼淚逼回去,摳破了手心,堅持勇敢的看着他,“再沒有人真正在意溫錦年,把她當回事。父母早逝,外祖冷漠,唯一的vn叔叔收留我……也只是因爲媽咪是他的前妻,而我……很像他同我媽咪之間,曾經早夭的那個女兒,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這世上除了你,再不會有人因爲一個自閉症孩子的一句傻話冒着暴雨跑遍整個倫敦去尋七種顏色的動物氣球,也不會有人真的我給念一千零一個故事……我腦袋笨的很,記憶力也不行,但……就是別人對我的好,哪怕一點點,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不會忘。”
喜歡,記掛一個人的感覺,就像徒手攀巖,有時真的很苦,手心磨破了,膝蓋撞痛了,很想放棄,想休息,可擡頭看向前方,崖頂似乎在那裡,所以,又不甘心,咬牙再繼續爬上去。然而爬的越高,越累,因爲付出了更多的鮮血和汗水,就更加捨不得放手,於是,後來,哪怕知道那懸崖是大抵是永遠也爬不到頭的,卻還要裝傻充愣的,閉着眼繼續走下去。
“安瑞,你也曾經那樣喜歡過一個人,你……難道不能理解我的感受麼?”錦年通紅着淚眼倔強地望着他,一顆心因爲他的逃避而失落,“就算你不想答應,也,也別急着拒絕,你可以慢慢想,多久都可以,只是在那之前,不要趕我走。”
“看着我,你看着我。”錦年踮腳,捧起他的雙頰,不讓他再躲閃,“你就當我是報恩好了,我把你曾經對我的好,全部,全部都再還給你。”
她一連串的哀求,控訴終於結束,他沒有接話。
於是,一切歸於靜止,靜的連彼此的呼吸都那麼嘈雜。
日光下,她的小臉蒼白到近乎透明,安瑞看着她頹然的樣子,心裡一陣痠軟,隱隱地疼痛,他嘆了口氣,伸手想去撫她的腦袋,她一如平日裡一樣,乖巧的像只貓咪,依着他,把她的頭髮揉亂,或者理順。
他的手指穿插過她捲曲的棕發,被毛躁的部位卡住,只好停下。
他憐她,惜她,是因爲在她身上,可以找到自己的影子,可是,不知不覺中,她居然越來越像他,如今的她,居然徹底變得如當初直到現在的自己,糾結於一段無望的感情而不可自拔。
他知道,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可是,可是此時此刻……原本在心裡盤算好的話,叫他如何說出口。
“你知道嗎,錦年。”他撥弄着她可愛的髮捲,笑容越來越苦澀,“有時候,我真希望你要是永遠也長不大該多好。”
如果她永遠長不大,就可以一直做他懷裡撒嬌打滾的嬌娃娃,他也能心無旁騖的寵着她,護着她。不會陷入眼前這種尷尬糾結的兩難境地,而是可以一直如長輩一樣的關心她,守候她,若有什麼牽絆,也是因爲親情的緣故——這樣,纔是他能夠擔負的起的感情。
錦年搖頭,忍耐許久的淚珠終於再蓄不住的奪眶而出,“不,我只知道,從我遇見你的那天起,就盼望着,你要是能早點明白我該多好。”
安瑞揉揉眉心,不想,不敢再繼續這個問題糾纏,因爲他已察覺,不知不覺中,事態已經遠遠超出他的掌控。再往深處,他……
“不可轉圜了,是麼?”他問。
錦年漸漸平靜下來,她退開兩步,用手背擦了擦滿臉濡溼,紅着眼圈看着他,並不做聲。
他顯然看透了她的決心,也不再規勸,而是淡淡微笑,“那好。”點點頭,他繼續道,“沒錯,很好,錦年,你也十八歲了,是該學着對自己的決定負責任。”
都說不經冬寒,不知春暖,可誰又能夠保證,暴雪之後,來年一定是春暖花開。受了傷痛,未必有收穫,有了收穫,卻一定曾痛過。他是痛過一次的人了,再明白不過這究竟有多難熬,他不希望錦年再去經歷,這樣柔軟,單純的孩子,她在溫室裡生活了這麼多年,既然有機會,他希望她可以繼續如此生活下去。
她還年輕,朝氣蓬勃,未來人生還充滿了無限的可能,不要像他一樣,不該像他一樣。漫漫人生路,連一半都沒有走到,就已經看的到盡頭。
冤孽。
她說的沒有錯,這世上沒有人真正在意溫錦年,把她當回事,而當初他既然猶疑了,心軟了,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便要自始至終。這是一份責任。
若她非要執迷不悟,那他當然不能放任不理,他只好……幫幫她。
“昨天的話,我向你道歉,我……不會再趕你走。”最終,他做出讓步,“你可以留在這裡,待到……你後悔爲止。”
得到這種允諾,一時竟不知該喜該悲。
待到……你後悔爲止。
直覺想要掉淚,想要張口反駁,想要衝他嚎啕,說自己纔不會後悔,然而,然而看見他此刻的臉,濃濃疲憊,那樣累,最終,竟一個字都再說不出。
忍不住伸手,去碰觸他溫暖的手掌,輕輕地,再緊緊地握住。
他震了一下,然後緩緩地抽開手。掉頭離去。
既然無法護着她到頭,又何必牽起她的手。
那日過後,他們沒有再發生任何爭執。
他的脾氣突然變得很好很好,絕口不提新年伊始的那天所發生的任何事情,沒再趕她走。就如同他自己所言那般,就此爲止,輕輕揭過了。他不再喜怒無常,更不再對她發脾氣。有的時候,甚至還會替她去遛那隻蠢狗,回家給她做早餐。
他的心情似乎越來越好。
只是,這種轉變,卻讓錦年覺得噤若寒蟬,心裡總有一處,隱隱不太踏實。二人之間,她可以很清晰的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橫在那兒了,她知道。她還知道,他大抵是想要告訴她什麼,卻又不知爲什麼,一直遲疑着沒有開口。
他時常會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端詳她,黑沉沉的眸子裡有糾結,有不忍,還有別的更深重的某種東西,她不敢再深究。每當他用這種表情看着她超過三分鐘,脣瓣開始嗡動的時候,她就會慌亂逃開。
直覺告訴她,他想要說的,未必是自己想要聽的。
那天他靜靜在耳畔敘說的話一直環繞不息:
“沒錯,很好,錦年,你也十八了,是該學着對自己的決定負責任。”
“待到……你後悔爲止。”
他想要她負什麼責任?又爲什麼會認爲她會後悔?
門鎖轉動的聲音,在深夜裡聽起來格外清晰,刻意放低的腳步聲從客廳一路抵達到她房間的門口,然後靜止。
黑暗中,錦年屏息盯着那扇門,思緒似乎也跟着卡殼。
門被打開的時候,她合上眼,胸口驟然一緊。
這也是她覺得不安的原因,每天夜晚,他會陪她一起用完晚餐,然後就會離家,不知道去哪兒,再在子夜甚至更晚的時候悄無聲息的回來。再之後……
有人在他牀邊的地毯上坐了下來,輕輕撫着她的髮絲,臉頰,手心。伴隨着一聲聲沉重嘆息的,還有落在眉心的,溫熱的吻,沒有絲毫情,欲。最終他替她掖好被角,起身離去。
她嗅到他周身被一種怪怪的味道纏繞,並不是菸酒味兒,也不是香水味,和前幾日一樣,今天好像更濃些——關於此,她有問過,但他卻並不願多談。
有生以來第一次,膽怯打破了她的好奇心。和她不願意聽他的欲言又止一般的原因,同樣的,她也不願意去追問他不想說的事情。
你永遠也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正是這個道理。
樑薄和葉臻一家子在來他們家拜年時,樑唯發現他們已經和好如初,非常歡喜,開開心心的拉着錦年說了許多話,也訴了很多苦,比如當錦年和她談到安瑞的失蹤問題時,她也滿腹牢騷的大吐苦水關於自家老爸老媽一把年紀了也在最近一段時間雙雙玩徹夜失蹤。錦年自此得到了某種虛幻的錯覺,更是愈加心安理得沉迷於這種睡夢之中。
只是,她睡得越沉,他似乎就愈發離譜,肆無忌憚。他依舊待她很好很溫柔,只是在家的時間似乎越來越短,他出門的時間漸漸提前至晚餐後改爲午餐後。她終於開始忍耐不住這種不安。平時,遇見這種無法預測和掌控的事情時,她總是會去求助於臻惜,而現在,臻惜不在。
她聯繫不上她的小阿姨,已經很久了。
錦年起初以爲她終究還是生自己的氣了,以致於一怒回國,然而vn叔叔那邊根本聯繫不上也無法確認她的行蹤。去打聽酒店,然而得到的結果更讓她驚訝——臻惜沒有退房。
她還在上海。
明明答應好,第二天她就會去找她玩,她當時也欣然應允,可是爲什麼,爲什麼突然之間就人間蒸發。
終於,她開始忐忑不安,甚至顧不得再心懷芥蒂,將這件事情告訴了安瑞,而後者則又露出那種叫她害怕的,猶豫的表情。她只好跑開,不再多問。
直覺告訴她,他是知道的——不僅僅是這件事。
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有夢要醒了,有些假象……終於維持不下去了。
這個念頭產生於年節的最後一天,正月十五,那天他仍是子夜歸來,仍是和平時那樣推開大門,再推開她的房門,坐在她牀前。唯一不同的,這一回,他沒再沉默着看着她裝睡,而是徑直擰開了她牀頭壁燈,柔柔的光落下來,薰紅了她大大睜開的雙眼。
他揉揉她的腦袋,示意她起身,然後將手中包裝精緻的禮物盒放在她的手,輕聲,“小錦年,打開它。”
就在那一刻,錦年知道,她的裝睡,結束了。
“是什麼?”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抖。
“你的生日禮物。”他只一昧溫和縱容的笑,“遲了你這樣久,別怪我。”他又開始揉她的發,愈發寵溺,“你生命中那樣重要的一天,居然是陪着我鬧的亂七八糟。如今纔想起,抱歉。”
錦年低下腦袋,看着那隻誘人的,粉紅色的緞帶,以及被緞帶綁着的,那個不大不小的盒子,不知道爲什麼,一種淡淡的畏懼撲面而來——她並不想要,也不想拆開這個禮物。
他突然起身,她抓住他的衣角:
“你不陪我拆禮物嗎?”
他搖頭,輕笑,低頭吻了吻她的臉頰,長輩待晚輩一樣溫厚,情人同情人一般纏綿,“如果你完全可以懂得,接受這個禮物,那麼……”頓了頓,他鄭重其事的從口袋中又掏出一隻小小的,暗紅色天鵝絨小盒塞到她手心,“打開它,來找我。”
心臟狂跳……
每個女孩兒都知道天鵝絨盒子裡的東西意味着什麼,儘管它們形狀不一,身價懸殊,可以箇中所包涵的廝守與承諾卻是一樣的,一樣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一樣……足矣讓苦戀者心神失守。
錦年愣了下,幾乎瞬間就要把這蓋子給掀開,卻被他牢牢摁住手。
“錦年。”他苛責着她,像是在埋怨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要先收下禮物,想好了,再打開。答應我,不準偷看。”
錦年只好點頭。
他這才滿意的頷首,拍拍她的手背,起身打算離開。但就在這時……
“砰砰砰!”
安瑞眉頭一蹙,和錦年一起不滿的看着被敲得震顫的大門。
在子夜敲人家的大門是很不合適的事情,然而這位不速之客卻全然沒有反悔之意,敲門聲又再度傳來,同時,響起葉臻的聲音。
窗外風聲太大,其實錦年並沒有聽清葉姨在說些什麼,然而,幾乎在她聲音響起一瞬,身邊原本還懶散的,甚至有點不耐的人卻立即收斂神色,沉下臉幾步奔下樓梯。錦年看着他突然間失態,呆了一下,也顧不得再拆禮物,掀開被子也小跑跟了上去。
待她剛剛下樓,還來不及站穩,扶着牆壁喘着氣,一擡頭,只看見大開的門外,葉姨蒼白的一張臉,整個人都在狂風中哆嗦,連帶着聲音也被吹的飄忽:
“她,她……”
錦年什麼都沒有聽懂,而他已經飛快的接口,像是一切早已瞭然於心。
“在哪兒?”他問。
“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