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究是個不合時宜的人呢。無論何時出現,無論爲了何時,好像總是能給人帶來困擾了。
日上梢頭,明晃晃的灼的雙目微微發痛,臻惜忽感一陣眩暈,心臟絞痛,似乎周遭的空氣瞬間稀薄了起來,一個趔趄,她後退倒在了枯樹上,漫天雪屑紛紛揚揚,視野中一片茫然。
是時候了啊。
“錦年!”
前腳剛剛踏上臺階,卻聽見臻惜自身後喚自己的名,她趕忙止住腳步,回頭,“嗯?”
臻惜並不作答,只倚在那處兒,靜靜凝望着她,眉眼含笑,無比溫柔。這原是她最常見不過的姿態,只是,此時……不知道爲什麼,錦年突然覺得心慌的厲害。於是不等她再喚,直覺使然,她幾步又奔了回去,疊聲問道,
“小阿姨,怎麼了?”
臻惜搖搖頭,只靜默着,哆嗦着擡起手,一下一下,如同一個慈柔的母親,細緻憐惜的拂去女兒頰邊的亂髮,描摹她的眉眼,輪廓。
“阿姨……想再看看你。”她說。
錦年不出聲的咬緊脣瓣,不知道爲何,她的心裡酸脹的那樣厲害,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愈發難受。她知道,方纔,是自己同她生分了,因爲心裡亂竄的,那些莫須有的情緒和猜忌。可是,可是……
“我家小錦年……長大了。”許久,才聽見臻惜輕笑着嘆息,釋然般的,“真好。”
聽得她如此嗟嘆,錦年有些茫然的擡頭,忽感脖頸一涼,一抹淡金的色澤自眼前一晃而過。
是一把精緻的鑰匙。
“錦年……”她說,望向錦年的目光愈發柔軟,眼眶漸漸有點泛紅,“以後你要多聽你vn叔叔的話,也要和……安瑞好好的。”
她雖是溫柔笑着,神色也沉靜自如,可不知怎得,一陣從未有過的心驚肉跳瞬間朝她席捲而來,短暫的愣神,錦年猛地將脖子上的鑰匙扯了下來,丟還給她,“我不要我不要!”
鎮定下來,方纔意識到自己的唐突,錦年上前抓住她的手,心慌意亂,“小阿姨你不要這樣說話,我有點害怕。”
“又冒傻氣。”她輕笑着苛責,“傻孩子,你現在是個成年人了,我總得有些話囑咐你不是?”
錦年搖搖頭,又點頭,心裡亂的不知怎麼說是好。
“乖。”她又揪了揪她的倆根小辮子,聊做安撫,“這是我纔在江邊兒置的一套房,離這兒很近,不大,但是給女孩子住卻挺不錯的。你大了,也該有自己的小天地,自己的空間,日後就算嫁人了……”
“我不要自己的空間!”因爲心裡太過不安,錦年甚至顧不得計較自己方纔那點子小心思,只抓着臻惜不肯鬆手,“我就愛和你們待在一起,我,我要把瑞瑞拖回愛丁堡,我們一家人,就像以前一樣,天天在一起,好不好?”
臻惜並不言語,只含笑允了,點點頭,眼角愈發通紅,最後再捋了捋她耳畔的發,嘆息,“我家小錦年,說什麼都是好的。”她說,“我有點累啦,先回去休息了,明天再來找我玩兒吧。”
臻惜轉過身去,冬風將她長及腰臀的烏髮高高的託舉到半空,裙角獵獵作響,似是一場不散的輓歌。
錦年肥大的羽絨服覆在她的肩頭,她的背影依舊那樣單薄。
毛茸茸的發間,她方纔撫摸時殘留的溫暖和觸感還在,緩緩摩挲着。她剛纔揉着她的腦袋,一如這樣多年的寵溺。
就是這雙手,在幼時雙親離世時,溫柔的抱着自己,整夜整夜的拍着她,哄着她睡去。
也是這雙手,在自己被頑童戲弄推進水坑時,拉自己起身,擦盡她滿面的眼淚鼻涕,替她吹乾溼漉漉的發。
冬春夏秋,這樣多年的日夜,正是這樣溫軟的一雙手,一直牽引着她,保護着她不受黑暗和冰冷侵襲。
可是,她卻,她卻那樣想她……
她怎麼敢這樣想她。
只是,敢不敢的,終歸也是這樣想了。
既然想了……
內疚和羞愧,猜忌和難堪,交替在錦年心頭叫囂着,一時間竟很難分清究竟誰佔上風。她支吾着,想要追上去道歉,想要把話說開了,卻又遲遲開不了口,脣瓣幾度嗡合,腳步幾番挪動,最終,只化作滾燙的淚珠順着臉頰滑落,但終究沒說什麼,做什麼。
那一抹純白的裙裾,在漫天遍地的雪中,漸漸淹沒,消散了,再不得見。
很多年後,再回想這個冰雪初融的午後,才驀然發覺,這竟是是她真正意義上最後一次見到臻惜。
回到屋裡時,整個房子空寂寂的,分外安靜。
錦年坐在沙發上,看着茶几上空了的三個杯子,怔怔的出神。短短的幾個小時,似乎發生了很多事,又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
她在原地呆呆坐了許久,然後起身上樓,他的房門大敞着,窗戶開着,泠風穿堂而過,空氣中還殘存着瀰漫不去的煙味兒。安瑞則衣衫單薄坐在落地窗前,目光專注的投向窗外,不知在看什麼。
“怎麼不進來?”她聽見他的聲音從房內傳來,帶着些說不出的疲憊,略微遲疑了一下,終究是推門而入。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就一直站在門口。
他轉臉看她,“錦年。”這一回,帶着不容反抗的強硬,“過來。”
儘管並不十分情願,錦年還是依言朝他移去,慢吞吞的,只是在他面前幾步的距離,卻又停住,無論如何再不肯上前。他原本微微朝她正張開手臂,似乎是準備迎接她像往日般撲進來,蹭他,拱他。
可此時,卻撲了空。
她只是垂着頭默默站在那兒,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他有點尷尬的收回手。
“怎麼不說話?”他問。
“不知道要說什麼。”她老實的搖頭。
沉默片刻,他忽然擡手,好像是要撥開她額前的亂髮,想要將她的表情一窺個真切,卻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被她一下避開了,那隻手,就那樣不尷不尬的懸停在空中。
“錦年”他遲疑着出聲,“你在生氣?”
“沒有。”她繼續搖頭,可惜哽咽的聲線已將她出賣的一乾二淨。
“你在哭?”
“我說了我沒……啊!”
不待她繼續扯謊,他已經蠻橫的一把將她扯到近前,額前髮絲一併被掀了乾淨,白生生一張小臉暴露出來,再掩藏不住泛紅的眼圈。很難猜出錦年此刻在想些什麼,因爲她臉上的表情實在是太過複雜。
他只好放棄繼續猜她的心思,打算直接開口問點什麼,可她卻又搶了先,“痛!”
他低頭掃了眼被自己握着的手腕,略鬆了鬆,發現白嫩嫩軟綿綿的軟肉上的一圈紅印,心疼。
“你真的沒有什麼話想要問我麼?”他輕輕給她手腕吹着氣。
她咬脣,怯怯,“我問了,你就一定會告訴我麼?”
他很認真的想了會兒,頷首,“如果你真的想知道。”
滿腹的疑惑,卻被這樣一句話給瞬間噎住了。錦年慢慢睜大了眼,滿是茫然。
是啊,她真的想知道,真的……想知道麼?
眼前,有一層白濛濛的薄霧籠罩,霧的那端,有什麼東西影影綽綽,不分明,但她卻又模模糊糊的知道些什麼。就是如此尷尬曖昧的境地,最叫人難熬。她……真的想知道麼?真的,想要一窺真切麼?
“我……”她最終還是慢慢垂下頭去,輕聲,“我不敢。”
他表情一凝,似乎完全沒料到會是這種回覆,半晌之後,只是一笑,他摸摸她的頭,輕嘆,“錦年,是我小看了你。”停了停,又道,“其實……你很聰明。”
錦年只是拼命搖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反駁些什麼。只是逃避着,不停逃避着。
他卻不放過她,“只是,懷疑這玩意兒,就像懷孕一樣,只會越拖越大,不會憑空消失,既然遲早都得生的,又何必拖着呢?”
她忍受不住他目光的逼視,即使逃開也沒用,最終,她擡起臉,沉默盯着他的眼神,許久,終究是孩子。她一個不留神,再難壓抑,脫口而出,“小阿姨……今天早晨爲什麼要把我支開?”
“自然是有些話不方便對着你說。”他平靜回答。
“什麼話?”她問,然而不待他回答,又連珠炮似的問道,“是什麼話,讓你們一定要避開我,然後再躲到房間裡悄悄去說麼!?”
尖利的有些惡毒的嘲諷,不受控制脫口而出時,有那麼一瞬,錦年愕然發現自己居然是淋漓暢快的,認識到這點的時候,她恐懼的渾身發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自自己口中迸出,更不敢相信,這番惡意言辭,是針對自己一向愛重依戀的小阿姨。
嫉妒,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他顯然也無法相信,一貫溫和嬌憨的錦年會突然如此咄咄逼人,愣愣的看了她良久,才緩緩問道,“你剛剛……也是這樣問她的麼?”
錦年已經被自己的言論嚇壞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只不住的否定,話也說不完整。她摸着胸口臻惜留給她的鑰匙,想着她的話,念着她的笑,忽然後悔的無法自己。
她,她是何時,竟變得這樣惡毒?
“錦年,你這樣想她……”看見她否認,他似是稍稍舒了口氣,只是,再開口時,語氣終究是懶怠了,灰敗了,“你覺得,她千里迢迢飛來上海,就是爲了我,爲了和我做這種事麼?”
錦年已經說不出話,只顧着嚶嚶啜泣,不間斷的搖頭。
“不是?”他輕笑,托起她的下巴,鎮定的直視她淚眼婆娑的眸子,“那你告訴我,爲什麼從一開始,到現在,你一直在往牀上瞟,你在找什麼?你想找什麼?”
錦年踉蹌着退了幾步,愈發泣不成聲,“我……不是,我,我沒有……”
安瑞看着她,眼眶漸漸也紅了,許久,才輕柔將她拉回,並不生氣,只疲憊的摸摸她的腦袋,像是長輩對着不成器的晚輩,失望卻也寬容,耐心教導,“錦年,你是好孩子,不可以這樣想,知不知道?”
錦年咬的脣瓣快要出血,狼狽無助的真的像個做錯事的孩童,“對不起。”
他嘆了口氣,摟她入懷,拍着她的背,給她順氣,又拉緊窗戶,擔心凍着了她。
如此,許久,他纔再次開口,“臻惜說的沒錯,有些事情……你確實不適合知道。”
錦年已經只會哭了,只顧着把眼淚鼻涕使勁兒往他身上蹭,哪還顧得他在說些什麼呢。
他看她沒什麼反應,想想也罷了,“你這個樣子……大多數的事情,我不能告訴你。只是有些事,倒是迫在眉睫,我們必須談談。”
她終於緩過來點勁兒,抽抽搭搭的問,“什麼?”
他看了眼窗外,又閉上眼睛,尋思了很久,萬分猶疑,終究還是鼓起勇氣,對上她水光瀲灩的眸子,柔聲,“錦年,你有多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