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爲什麼不恨我!”
淒厲的聲調,尾音在空氣裡盤旋,久久不去。
一字一句,浸透了一個女人一生的痛苦和絕望,她哀哀控訴完了這句,再無一絲氣力,頹然伏倒。
他只是冷眼看着她,看着懷中這個自己豁出命去疼過愛過的女人。看着她聲嘶力竭,涕淚漣璉。不久前驟然重逢時轉瞬的動容,也隨着現下一顆心,漸漸沉了,散了。
“咕嘟……”
一邊靜靜煨着的茶水開了,水蒸氣頂開了紫砂壺蓋。
他透過水霧,若有所思的望了她許久,然後竟然揚起了嘴角,開口說,“我多想恨你。”
她呆若木雞,震驚的望着他,艱難開口,“什麼?”
他卻不再回答。
水汽氤氳,隱隱綽綽的,他看着此刻她似乎全然沒了生息的臉,看着她眼角殘存的淚花,脣際蒼涼的笑。恍惚間,居然有了時光倒流的錯覺。
那一年,那一夜,也是這樣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席話,就此將他推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與他無干,全是我的過錯,是我引誘的他!你要恨便恨我,好不好?不怨他,不要怨他!”
那個仲夏的午夜,他終於撞破他們的私情,窗外電閃雷鳴,灰白的雷光將那副絕美的容姿劈的雪亮,她披頭散髮,雙目赤紅的看着自己,滿眼的淚,那樣恐懼,那樣慌張,卻始終堅定的將那個人護在身後。
此話既擲地,那麼,真相究竟如何,都不重要了。
曾經,他是那樣珍惜她的好。而現在……他也未能完全割捨。
她的一點一滴,一顰一笑,他都記得那樣清楚,只要一閉眼,那些畫面就止不住的在他腦海裡,眼前,狂歡,回放。像是對着他嘲笑。
他能看見初次帶她回家的那天,倫敦糟糕的天氣。他牽着她的小手在莊園中漫步,一步一步,穿過層層雲霧。
那個人,就守在路的盡頭,看着他們,看着她,然後伸出手。明明是初次見面,可那種眼神,就好像已等了她太久。
他那樣多餘。
他眼睜睜看着那人握着她稚嫩的小手,教她彈琴,教她畫畫,看着她用充滿儒慕和崇敬的眼神仰望那人,輕聲細語的央着他答疑解惑。實際上,那些東西他都會。年少時,他唯一勝過兄長的地方或許就是藝術才華。只是對着那一雙人,他只覺得絲毫沒有插足的餘地。
他那樣平庸。
他又看見她十八歲生日那一天,他給她準備了一個驚喜,算準午夜剛過,輕手輕腳前去她的房間,然而透過虛掩的門,他卻看見她伏在那人的膝頭,似憂似喜的囁嚅,“再瞞不了多久了,樑珹,我害怕,我已有了咱們的……”
然後驚雷響起。那人驟然護她在懷,朝着他的方向,輕輕開了口,“瑞瑞?”
他那樣茫然。
她一世驕傲,外表柔弱,骨子裡卻是倔到極致。那件事過後,他不顧所有人的意願縛着她回了中國,甚至在窮途末路時想要對她用強,可即使那樣,她也沒有求過他。
她這一生,總共只對他低過兩回頭,只爲這一件事。
是我錯,不怨他,求你,你恨我。
多少年前,多少年後,她這番論調,也算是有始有終。他忽覺有些悲哀,總共便這麼些人這麼些事,於她而言,孰輕孰重,遠近親疏,她分的從來都是那樣清,處置的從來都是那麼分明,從不含糊。
清晰利落的叫人齒冷。
安瑞忽然有點倦。
臻惜抓着他的衣角,祈盼的看他,似乎把所有希望都投注在了他身上。但他始終是靜默的,沒有一絲迴應。眼見着事態再無轉圜,她像是漸漸也灰了心,只哧哧冷笑,笑着笑着,毫無預兆的一口血盡數噴在了他的前襟,昏沉過去。
因着這回沒了絹帕的阻攔,濺到他身上的便不再是方纔一星半點,而是黑紅的一大塊,還摻雜着濃稠血塊,潑墨似的暈在他心口,冒着滾燙的血腥氣。
人倫,禁忌,逾越,舊恨。
此時全然沒了顧忌,他打橫抱起她——
那一瞬,心中無比酸脹。
她輕的像是一團快散了的絮。一點,一丁點也感覺不到下墜的力道,好像他只要一鬆手,她即刻便能昇天飄了去。有了這種錯覺,他抱的更緊了,大步朝樓上走去,只生怕慢了一步。
“別……”
在錦年房門口停下時,臻惜氣若游絲的阻止,“我髒得很,別污了孩子,過了病氣給她……”
他猶豫了下,乾脆將她直接抱進了自己房內。
層層被衾,將她裹了嚴實,可她還是抖的那樣厲害。他轉過身,熟練的配製一劑藥,遞到她脣邊,半是強迫的逼她服下。
“我當初說過,不會再見他,認他。可我早就食言,這樣多年,一直沒有和他徹底斷了往來。是因爲你,都是因爲你!”他隔着厚厚的被子,抱着她小小的身子,言辭激越,“你以爲憑一句遺言就能讓我和他重歸於好,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你走了,我就再沒有任何理由和他繼續牽扯不清,多好啊,我就解脫了,臻惜。從今往後,他便是被人挫骨揚灰我也不用,不會回去再看一眼!”
她痛苦的喘息,說不出話,不知是昏了過去還是被他氣的。他卻還不依不饒,
“所以你要活着,小乖,有多久,你就給我活多久,你……不準死。”
他說不下去。
她不回答。
他突然用手撩開了她額前的溼發。
她不及遮掩的淚水順着臉頰滾落。
下一秒,她從被子裡抽出手臂,用盡全力抱緊他。
許久後,他才聽見在她耳邊輕輕笑,“哥哥,你在說傻話。”
他否認不了。只愣愣的看着她腕間一個碧油油的翡翠鐲子,許久,他小心扣住它,極緩的向上推,一直推到手肘,關節,他停住了,不是不能再向上,而是不敢。
他很清楚,再往上,輕易可以推到腋下。可是他不敢……不敢這樣殘酷的直視一個活生生的人是如何走向消亡。
他最愛的人。
眼見着,他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少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當初他將這鐲子送給她的時候,她甚至塞不下,就連之後清減了,變得纖細輕盈,可是骨肉還是勻稱的,那時候,陽光下,她一襲純淨的白綢裙子,碧鐲掛在她皓腕之上,微微晃盪,那樣美麗,那樣朝氣蓬勃……
他鬆開了她的手腕,極爲剋制的不再觸碰,“還有多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空洞無力。
“半年。”她回答的倒是很輕鬆,滿不在乎的語氣,“我聽他和醫生談話時,醫生說的,不過估計是誑他呢。我昨夜去見了葉臻,她說……最多三個月吧。”
因服了藥,她氣息漸漸趨於穩定,吊了口氣,此刻勉強也能說說話。
“我現在……就像是被蛀蟲啄空了的堅果,從裡頭開始爛,也快爛到了底。你終會發現,其實,我如今只剩下了一曾皮囊罷了。”她依偎在他的胸口,看着落地鏡中的自己,喃喃,“我的身子,早就垮掉了,這你也是知道的。”
他是知道的。
當年,她同兄長之間的私情被撞破,因爲放不下,他扔試圖掩耳盜鈴,只當作一切沒有發生,帶着木偶一樣的她回了國。他在蘇州那座私宅裡,幽禁了她一百二十一天。那一百多個日夜,她沒有反抗過他的任何意圖,也沒有開口和他說一句話。最後,是他無法忍耐,想要強佔她。
二人撕扯間,糾纏間,不知是誰多推了那把力,她從樓梯上滾下……
一個已經成了型的胎兒,落了。是個女兒。
他這才忽然想起那個暴雨的夜裡,她伏在兄長膝頭那句沒有來得及說完的話,“再瞞不了多久了,樑珹,我害怕,我已有了咱們的……”
孩子。
那是她同樑珹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最後一個。其實她的身體本身已經很孱弱了,再禁不起任何波折。那次小產帶走的不僅僅是她的生育能力,更多的是成爲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自小體弱,又同他一起在沙漠深處經歷了那樣多的作踐,生生的把原本就薄的身子底磨的更削了幾層,最後更是爲了保護他,替他擋去炮火襲來時大半的傷害。再後來,雖然得了半寸的喘息之機,可那也是她同他兄長偷歡最甚的幾年,根本不可能放寬心好好修養,精神和身體一直處在高度的緊繃,惶恐,愧疚,不安,如此,種種……
那天,被推出手術室之後,過了一個漫長夜晚。她便瘋了。
身體完全垮掉的同時,神智也時而清醒,時而渾噩,而且隨着這些年病情加重,她清醒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更多的時候,她的時光會久久停駐在孩提時代,永遠不停在尋覓一個人,她說她在尋覓她的愛人。但不是他,也不是他兄長。她誰也不認得。誰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找誰,包括她自己。
“如果我知道,即使成全了你們,你也終究要落得如此境地,還不如當初……狠狠心,將你留下。”他抱着她,下頜支在她的頂心,眸中空蕩蕩的,“起碼擁有過。可以陪着你走到頭。”
臻惜苦笑,“我不是個好東西,你何必要擁有我,不值得,哥哥,不值得。”她鄭重的重複兩遍,這才徐徐道盡,“誰和我能走到頭呢?你不行,他也不行,我註定早亡,他註定一生孤獨,因爲一開始……這路便岔了,錯了。我們明知故犯,做錯了事,這就是報應。誰也沒有辦法長相廝守。我同他若是能在一起,那纔是天打雷劈。”
“而你,很好。”她輕輕摸着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描摹出他整張輪廓,呢喃,“你從沒有做錯任何事,當初那個孩子……你也不知道。報應落不到你頭上。我死了,你的路還很長。哥哥,你聽我說,你還年輕,很優秀,你……甚至還沒有真正經歷過一段完整的感情。無論是親情,亦或者愛情,太可惜。是我毀了你的這兩段感情,所以,我想,是否能夠盡力彌補你。”
他不是她遇見最好的人,卻是……對她最好的人。
說什麼兩不相欠呢,那些事……說白了,終究都是她虧欠他。她本應是個乖巧本分的妻子,樑珹,也該一直是他所愛重的兄長。都是她的過錯。
如果這一生她無法幸福,那麼她希望安瑞不要像她一樣,在一切還來得及之前,及早回頭。
“我知道。”她吸了吸鼻子,紅着眼圈衝他笑,“你覺得我又替樑珹說情來了。你覺得我是爲了他。沒必要,真的沒必要。因爲我是知道的……無論如何,你承認與否,在他心裡,你永遠都是最疼愛的弟弟,不會改變。他,永遠也不會缺失這一段感情。”
“可你不一樣,你……如果放不下,你就真的要失去這個哥哥了。他是你在這世上唯一完完整整的親人。不同於你的母親幼妹。你母親……缺失你的永遠也還不回來了,因爲過去的無法回頭,同她之間,今生註定無法完整,我籌劃了讓錦年帶你去西塘,現在你也去過那兒了,你見過了她,應該,也能夠明白吧?”
安瑞覺得喉嚨似被什麼堵住,心口發痛,眼裡酸酸的,就要掉出眼淚——他知道她說的是真話。
“可是樑珹不一樣,在我出現之前,你同他之間的情分一直很完整,你四歲那年被接回去,就一直是他在護着你照顧你,後來你被設計綁架,也只有他一個人滿世界找你……現在我死了,就當我沒出現過,你放下了,一切都可以回去。”
可以回去麼?他忽然有點茫然。
伸出手想替她拂去臉頰垂落的亂髮,卻還是沒動,這一刻,他突然有些膽怯,彷彿眼前的一切都是夢一場。
記不起有多久沒有好好看一回她,經歷無數個春夏秋冬,她的眉眼已蹉跎的如此滄桑疲憊,叫他望上一眼心裡都是輕微的絞痛。
“還有……愛情。完整的愛情。”她忽然如釋重負的嘆出了聲,深深凝望他,“哥哥,你是愛我的,對不對?”
他毫不遲疑的點頭。
“我很榮幸。”她含笑頷首,態度風清雲朗,“愛一個人總是要有理由的。你愛的,是最初那個明媚,活潑,樂觀陽光的我,我……也很愛那時的我。”
他握緊她的手,恆久的沉默。
她靜靜望着他,“我唱首歌給你聽,好不好?”
他不置可否,她卻已徑自唱出了聲。
“,
驀然間,就在今晨,就在這一瞬間,他總算明白了她爲何而來,明白了她之前種種哀求,也明白了她心底深處的透徹和慈悲。
這一刻,他不知該喜該悲,應該滿足她的心願,還是兀自防備。
“哥哥,你是否發現,你身邊早已有了比當初的我還要好十倍的女孩兒,比我純淨,比我溫暖,比我……愛你。”
她沒有給他留下喘息的片刻,只看見他的表情,便已再度開口,“哥哥,如果有一天,錦年她想要嫁給你,我希望……你不要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