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言傷情,由人及己,錦年出神想着,有些人,有些事,因爲心腸軟,舍不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重複的那番波折。
拋棄,反悔,許諾,再拋棄……輾轉反覆,最終只釀得一樣的結果。
只是如此行徑,歸根結底,究竟是心腸太軟,還是太狠?誰能說的清呢?
他的心,終究是冷掉了。
或者,真的如他所言纔是對的麼?因爲知道不能有善果,所以不若早早丟了乾淨。
但,若真如此,又是否太過決絕?
他語氣中的灰敗之意盡顯,錦年尚且完全消化,只聽他又淡淡道,“換做是我的話,若是知道最終必然得不了善果,那麼最初,對人對事,我必然不會給她一絲希望。”
被他神色間突如其來的鄭重一逼,錦年忽感心中惴惴。總覺得他的目光別有一番意味深長,說不出的怪誕。他是,想要向她傳遞些什麼呢?
尋思良久,因爲最終還是猜不明瞭,所以暫且也只當作是他仍沉浸在往昔中不可自拔。
只是心頭卻慌慌的,說不清的不安。
霎時間,也不知如何應對,只好怯怯低了頭去。思緒一片動盪間,卻還是記掛着,想要開口規勸,不過千言萬語到了脣邊卻又端端顯的蒼白。
“錦年,不必歉疚自責,你是好孩子,也是好心,我都知道。其實,今日這些話……我也從未同任何人說過,堆在心裡久了,終究是難受。如今一氣道出來,居然也覺得沒那麼糟了。”
他盡覽她全部心思,又徐徐道盡最後幾字,便默了,
“但事已至此,還是……罷了吧。”
是了,任憑心靈雞湯再如何美味,任憑寬慰之語敘述的多麼婉轉漂亮,或是深明大義。只要那二十年的歲月擺在前邊兒,無論任何,都是徒增笑料罷了。
“你真的……想好了?”錦年艱難開口。
“嗯。”他應聲,面色並無多少波瀾,他想了那樣多年,這個問題早就已然通透明瞭。
平靜的聽着雨打天窗,他細細摸着她的小腦袋,聊做安撫,“我想再待一會兒。等雨再小點兒,我們就回去。”
“這麼快?”她還有些不捨,有些……不甘。
他點點頭,“今兒是除夕,太晚了怕是不好找車。”
“可是,”錦年費力的思索了會兒,擔憂的望着他,“你身體纔好,剛剛又淋了雨……”
“我哪兒就那麼嬌弱了。”他有些好笑,也略帶點不滿,“無事,稍稍休息下就好,不用擔心。”
錦年嘆氣,沒精打采的垂頭,“來之前,vn叔叔就同我說過別抱太大希望,還有讓我仔細屁股……我沒有信他的。”
“放心。”安瑞輕笑着捏捏她的臉蛋,故意調笑,“你已經是個成年人,我不會再打你屁股。”
錦年沒有笑,而是更緊的握住他的手。
“只是……你提到vn。”再開口時,他的嗓音有些啞,“想一想,若是換做是他。他斷然是不會計較這些事情的。不似我這般心胸,即便是對着自己的母親,也終難放下心結,如此怨着,恨着。”
錦年原本小貓一樣蜷縮在他胸口,此刻,也未見他情緒多大起伏,可心跳,卻分明失了兩拍。
想要一窺他的表情,他卻已當先開了口,依舊是淡淡的,“有時候會覺得,他就像是一輪孤清的月,皓皓清輝,掛在高高的穹頂上,受萬衆仰視,崇敬,也贈萬衆以仁慈,寬和。他永遠沒有缺憾,永遠那樣完滿。父親愛重他,brndy夫人疼惜他,連臻惜也……”
澀然的語氣,遮蓋不住言辭間的神往,落寞。
錦年忽然驚覺他當下些許晦暗心思,吃驚的同時,心裡亦是不太好受,可……卻也無法,不能否認這一事實。想要寬慰,又怕更添尷尬。半晌過後也只乾巴巴的避重就輕,“vn叔叔……確實是個好人。”
久病易多思。纏綿病榻久了,難免心思較之旁人更加細膩敏感,他本是病中初愈,身體輾轉反覆,加之今日這一連串波折陡升,心神難以抑制的一番激盪失守。有些沉澱久了的灰色物質,一派翻了起來,噴涌。
一時間覺得有點好笑,他方纔這話說的,倒像是在同一個小孩子撒嬌求安慰似的。
安瑞看着她嬌怯怯一張小臉,方覺自己失言,搖頭,“好端端的,我同你說這些做什麼?”
錦年不高興的癟嘴,“你看不起我。”
安瑞掃了她一眼,想也未想,“嗯。”
錦年:“……”
低頭悶了好一會兒,才委屈的申辯,“誰說我就不能明白的?”
他也不答,只嘆了口氣,“不明白是你的福氣。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
“你剛剛還說我是成年人了呢!”錦年不服氣的抗議,“我可以理解一點點的呀。”
他打了個呵欠,哄小貓似的給她順順毛,“嗯,乖,別鬧了。”
又被這樣赤果果的敷衍了……
錦年很難過,錦年很憂傷。
半晌才悶悶的囁嚅道,“何必非得像他一樣呢,其實……vn叔叔他,也很辛苦的。”
他終於收起輕慢神色,卻依舊沉默着不說話。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可以聽見沙沙的聲音混在風的呼嘯裡,而房間裡卻是這樣的靜,靜得錦年可以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
“安瑞。”她在他心口磨蹭了下,“我不希望你那樣辛苦。”
安瑞淡淡一笑,伸手又捏了下她的臉蛋,眉目間,疲態微顯,“傻孩子。”
錦年窩在他胸口抿脣輕笑,臉有些發燙——如果能永遠靠在這個溫暖的懷裡,多好。
有片刻的躑躅,安瑞忽而又問,“他這些年……真的很辛苦麼?”
“那是肯定的呀。”錦年悶悶的回答,“你想一下嘛,家裡那樣大的一攤事情,你又不肯回去,平日裡,全靠他一個人來應付啊,本身,就又危險,又辛苦的。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妻子又病成那個樣子,雖然性命無虞,但是,但是轉個身的功夫就會不記得自己,還總是好闖禍,傷到他,傷到自己……”
vn是中英混血,本姓樑,單名一個珹字,同臻惜一起,恰好湊成珍惜良辰一說,原本是極好的福兆。只是臻惜瘋掉之前卻冷冷說了,良辰美景奈何天,自那時起,好似就註定了,今後半生,永遠是奈何天,真真讓人唏噓。
“她受傷了?”
錦年說了那樣一長串,他卻像是隻聽見那幾個字一般。
她不解其意,也只當他是關心自己兄長的安危,“是啊,我記得有一回,小阿姨夜裡犯起病來,想要從樓上往下跳,他幾乎拉不住她,最後兩個人一起從樓梯上摔下去,小阿姨反倒一點沒有受傷,但vn叔叔他……”
他再度緘默,很久,久到憂愁幾乎落滿了他的眉梢,再開口時,言辭卻分外尖銳,“歸根結底,還不是他照顧不周。她的情況他是不清楚麼?”
錦年愣住,“這怎麼能怪vn叔叔?”
他像是在和誰生氣,非但聽不進她的話,語氣反而更加嚴重,“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錦年嘆氣,又是這樣,“每一回,剛剛提到vn叔叔的時候,你其實也很關心他的。但是每次一往深處再說一些……你就和他有仇一樣,我真不明白,他哪裡得罪了你?”
這話不過白問一句罷了,她說出了口,也就沒指望能聽到答案,因爲在此之前,早問了他一回又一回,他不是三緘其口,就是非常暴躁的給她一栗子。時日久了,雖然偶爾還是疑惑,她也知道了好奇心害死貓這個道理,不會再癡纏不休。
餘音化作極纏綿的一聲嘆息消散在雨點聲裡,如此,便靜默了,她只趴在他胸口玩他的鈕釦,偏着腦袋若有所思。他亦是不再出聲,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些什麼,想些什麼。
午後時光閒,這般愜意相對也不覺枯燥無味,只愈發覺得愜意,後來又同她有一搭沒一搭的絮絮說了些話,但雨點卻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漸漸也懶怠了,早晨本就都沒有睡好,又折騰了大半日,迷迷糊糊的,眼皮沉了,居然不由自主的暈乎了過去……
意識迷濛的那刻,千百種嘈雜聲響在耳邊呼嘯,摩擦,變形,生生擠成極刺耳一條線,貫穿了他的半生……
“瑞瑞,乖乖的,等媽媽回來……”
“好!”
……
“哈,你媽媽不會回來了!key!小病鬼!”
“纔不是!我媽媽一定會回來!”
……
“老先生吩咐的,讓我來接您回家,走吧,小少爺。”
……
“你叫……瑞瑞麼?很好聽的名字,只是……以後同哥哥一樣,姓父親的‘樑’字可好?”
“我媽姓安,我永遠姓安。”
……
“他算哪個的野種!收容他這麼些年還不知足?樑涇天眼下走了,他還想分我兒子的一杯羹麼!”
“夫人,他畢竟是老爺的血親骨肉,按照繼承法和老爺的遺囑……”
“失蹤不就行了,讓他……給我失蹤。”
……
“到了這兒,你就是死也別想再踏出半步了,安生着點兒吧。”
“這到底是哪兒?”
“加沙。”
……
呼吸漸漸艱難,像是有萬斤巨石壓在胸口,他痛苦的要發瘋,身下仿若空了一樣,不着力,任憑他再過努力,也抓不住一點東西,怎樣都是空的。黑暗在眼前無止境的瀰漫,他在虛空中越墜越深,萬劫不復。
“哥哥,你吃點東西嘛。哥哥,你不開心嗎?”
“哥哥,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或者,或者我念故事給你聽!”
“我可以保護你,把我的快樂分給你,不讓別人傷害你。”
其實,在遇見她之前,他一直都是那樣軟弱,任憑別人將他丟棄,或者再撿回去,忍氣吞聲的,在父親家生活,唯一依靠的,是哥哥的疼愛。可遇見她之後,爲了她,他第一次拾起武器,第一次有了反抗之心,第一次……會同別人爭奪些什麼,不再仍人宰割,因爲,他有了需要保護的人。
他原來,他原來也可以成爲別人的依靠。
“你真好,以後我長大了,要嫁給你。”
“哥哥,我們逃出來了!哈哈,終於活過來——啊!”
“別哭……不要哭啊。哥哥……”
越來越深,越來越黑,他的世界,如龐貝古城一般緩慢,而不可逆的陷落,陷落……
“想活下去麼?”
“想和她一起活麼?”
是誰,在黑暗中絲絲吐信?
“孩子,我可以送你們回英國,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
“他這是怎麼了?”
好吵。
“下午睡了一覺,喊他就不醒,好像又發燒了,他本來也就沒大好,唉……今天又淋了雨,都怪我。”
“小姑娘先別急,你也快把這個喝了,別再一併病了下去。我去看看,小可正熬藥呢,這是溫度計,你先給他……”
等等!這是誰的聲音?是,是她……
“媽。”幾乎用盡了全身氣力,虛空中,他終於攥住了一樣實物。她的手腕,比兒時記憶裡纖細了太多,“不要走……別再走。我不想去父親那裡。”
“安……”這又是誰?嬌怯甜軟的聲音,以最習慣的腔調將他的名呼之欲出,卻又生生忍住,“那什麼……我是說,安太太,他大概是想媽媽了,您別介意。”
母親沉默了太久,才徐徐道,依舊那樣溫柔好聽,“沒有關係,只是……他的媽媽呢?”
“他媽媽……”另一個聲音支吾了片刻,才哽咽道,“在很遠的地方,他很久沒有見過了。”
又是一聲惆悵的喟嘆,母親的聲音再度響起,“那……小姑娘,麻煩你下去看看藥,我在這兒陪着他吧,這孩子……也是怪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