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細細地端詳,和掌心大小的貝殼堅硬精緻,迴旋的花紋一條條像是波浪,細看的話,波浪中還有或深或淺的小點,每個小點周圍又形成一圈又一圈的複雜圖樣。
顧景桓的心思稍動,他拿起手邊的刀子,用餐巾紙細細地擦拭着本就乾淨的刀背的兩面,待擦得鋥亮,他執起刀把在貝殼的裡側認真地刻畫着。
隨淺被他的動作吸引,用那一雙清透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他的舉動。
時間靜靜地流逝,燭光徐緩地晃動,她用手背撐着下巴,專注地看他。
顧景桓心無旁騖地忙碌着,他握刀的手極穩,速度時快時慢,偶爾他會露出極其嚴謹的神色,偶爾他的脣邊會浮起一絲驚喜的淡笑。
這一刻,他不是深不可測的顧董事長,他所有的情緒都顯露無疑。
終於,隨淺在他的臉上看到了類似滿意的神色。
顧景桓緩緩地放下刀,輕輕地吹了吹貝殼,俊容又恢復了一貫的冷峻孤傲。
“送給你。”他目光期待地望着隨淺,像是獻寶的孩子把貝殼舉在她面前。
隨淺眼中的驚喜一閃而逝,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貝殼,打量着他的成果。
這是一幅簡單的畫。
畫上一座農家小院依稀嫋起炊煙,院落前是潺潺的流水,流水之上是一座小橋。橋上,一個小女孩穿着長裙,嘴角彎彎,另一個高大的男孩牽着她,兩個人相視而笑。
“這是我送給你的。”見她沒什麼反應,顧景桓又強調了一遍,像是等着被家長誇獎的孩子。
“貝殼包裹着固執又簡單的心,這禮物我很喜歡。”隨淺淡淡地笑道。
顧景桓的雙眸瞬間發光,她竟然懂他的心意!
“這裡面曾經居住過的生命何其柔弱短暫,然而貝殼卻爲了這份短暫,讓自己精緻堅硬得比任何寶物都不遜色。這份固執,這份簡單,世間的人又有幾個能夠做到?”
隨淺感慨地摩挲着貝殼,連貝殼都可以做到如此,她呢?將來百年之後,她留給後世的又是什麼?
“是,我希望我這份簡單的禮物,能固執地留在你的心裡。但我想告訴你的,不僅僅是這個。”顧景桓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低沉的聲音在此刻彷彿魔鬼的聲音,魅惑卻讓人墮落。
“在我心裡那個女孩,是你,那個男孩,是我。”
隨淺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迷亂沉淪,她低頭仔細地看那枚貝殼,對顧景桓即將說口的話有些期待有些排斥,更多的卻是忐忑和心慌。
“隨淺,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麼?”顧景桓終於把這句話問出了口。
那一瞬間,隨淺聽到自己心裡傳來清脆的斷裂聲,什麼東西,碎了。
她的手腳瞬間冰涼徹骨,腦袋嗡嗡得響,她彷彿在一個白色的空間裡,安靜的空氣讓她幾乎窒息,周遭除了自己什麼都沒有。
可是,有人偏偏不讓她躲在殼裡。
“隨淺,你願意做我顧景桓的女朋友麼?”顧景桓的聲音再度傳來,低沉磁性,溫柔得讓人幾乎能夠溺死在裡面。
隨淺睫毛顫抖地很厲害,顧景桓今天說這些話,她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她迷茫地看他,爲什麼?曾經對她的表白甚至是不屑一顧的顧景桓,爲什麼會突然和她表白?
難道,難道他發現了兜兜是他的兒子麼?
隨淺心裡亂成一團,她極其不安地想着各種可能。
而等待她回覆的顧景桓,也完全沒有看上去那麼鎮定淡然。
顧景桓活了三十三年,經歷過的大風大浪數不勝數,他可以在談笑風生間讓競爭對手傾家蕩產,也可以雲淡風輕地站在金字塔的頂端接受衆人的膜拜。
事實上無論在何時何地,閱盡千帆的顧景桓都可以從容淡定。
但是,現在,馬上就要聽到隨淺回答的時候,他不淡定了。
他面色冷肅,整個人都繃緊着身子,像是*,只要隨淺,立刻就會爆炸。
看着對面的人兒手指動了動,隨淺緩緩地擡起頭,小臉出奇得平靜。
“我能問問,是爲什麼麼?”她的聲音很輕,卻也很冷。
顧景桓面容一緊,看着她的眼神卻越發深情。
“因爲你在我心上。只有你隨淺,是在我顧景桓心上的人。”
“那顧伯母呢?她是因我而死的,你真的不介意麼?”隨淺的聲音有些哽咽,這五年來這件事就像是一座大山壓在她的身上,讓她喘不過氣來。
當年事情發生的最初,她甚至想要一命還一命,若非是發現自己有了兜兜,她或許已經死過千百次了。
“當初,她爲什麼會追你出去?你說因爲你和她吵了幾句氣着了她。是真的麼?”顧景桓眼神幽深地望着她,手指翻轉着剛用過的刀子。
隨淺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臉色慘白,幾乎是從牙縫中蹦出了三個字,“是真的。”
“當時她的車發生爆炸,你在哪兒?”顧景桓又問。
他的問題看似毫無關係,卻每問一個都讓隨淺的心種種一顫。他問的,都是她隱瞞過的地方。
“我害怕,所以跑了,我不是告訴過你?”隨淺勉強地笑看着他。
“不,你沒有。如果你跑了,那你告訴我你的聲音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我拿到了你的病例,那天晚上你並沒有離開,你把她從火裡救出來了,但你撒謊了。爲什麼?爲了讓我恨你麼?”顧景桓聲音低沉,句句犀利,絲毫不給隨淺喘息的機會。
“可我根本就不恨你。莫蘇眉生了我不假,可她從生下我之後就沒有養過我一日。當年我沒有把她和顧澤濤一起送出國已經是對她仁至義盡了。她死了,那是她的命。和你無關。”
顧景桓頓了頓,堅定的神色近乎偏執,“隨淺,不怕告訴你,即使和你有關,我顧景桓也要定你了。”
話落,他緩緩地起身,繞到她的身側,伸出手臂環住她的肩膀。
“不用馬上答覆我。我給你三天時間。告訴我,你做不做我顧景桓名正言順的女朋友。我期待你的答覆。”
他微微用力捏了隨淺的肩膀一下,惹得她吃痛地輕呼一聲,這才留戀地放開手。
顧景桓走了,他留下他的貝殼,留下他的表白,留下他的決心,就那麼離開了。
隨淺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腦海裡迴盪着他的那幾句質問,一臉苦澀。
卻又轉瞬因爲他的堅決露出了笑容,燭光的映襯下,清麗的臉龐又哭又笑,竟是說不出的心酸狼狽。
隨淺下樓的時候,顧景桓的車已經不在了,但是門口有一輛專車在等着送她回家。
她疲憊地坐進後座,任車子駛回隨園……
……
璀璨的煙花在夜空中悄然綻放,人們還來不及驚歎,它就從天空垂直墜落。隨淺愣愣地望着,那是她這輩子看到的最漂亮的煙花,她伸手去摸,竟然真的摸到了!
滾燙的,晶亮的,像是星星一般。
忽然煙花暗了,她手上的星光不見了,她焦急地尋找着,像是丟了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
她瘋狂地奔跑着,手卻被另一隻厚實溫熱的大手攥住。
“小淺,想找什麼?我幫你找。”
“我找最重要的東西。”
“我纔是你最重要的,小淺,只有我纔是你最重要的。”
“你?”
隨淺伸手想要去觸摸,然而顧景桓絕美的俊顏卻突然變了!
“隨淺,記得你答應過我,你答應我的你不能食言!”
“伯母,我沒有,我沒有告訴他。”
“你最好記得你發過的誓,若違此誓,你愛的人就會統統不得好死!”
陰戾的容顏慢慢放大,像是要吞噬了她!
隨淺猛地一驚,瞬間睜開了眼。
她捂着胸口不停地喘息着,打開牀頭燈,昏黃的燈光亮起,她的意識終於回籠。
躺不住了,她披着外套站在落地窗前,手指碰到冰冷的窗玻璃,寒氣侵襲,她狠狠地打了個冷顫。
隨淺的眼裡有滾燙的淚水砸落,他今天和她表白了。
他說他不在意,他說她想要她做女朋友。
她捂着脣,不讓自己的哭聲溢出來,然而眼裡的淚珠卻像是斷了線砸下來。
她等了十年。十三歲的時候,她喜歡上他。
人在特別小還不懂如何去喜歡的時候,或許往往都會遇上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人。
但人們總是那麼倔強和固執,不敢坦白,覺得沉默地陪在他身邊就好了,還生怕被察覺出異樣的心思,於是更加高傲。
直到五年前,那時他炙手可熱,是商界黑馬,是青年才俊,他的身邊有無數的鶯鶯燕燕圍繞着。
彼時她終於忍無可忍,在生日那一晚,她爬到他的房間,和他表白。
當她看見他擁着另一個女人的時候,她的眼眶是那麼的乾澀疼痛。
所以,除了誇張地讓自己看起來像是爛醉如泥,她想不到別的方式去應對那樣的他。
她將他懷中的全裸的尤物一腳踹到地上,誇張地大聲地喊,“顧景桓,我喜歡你。”
而他,只是笑着輕撫她的臉頰,輕聲斥責,“小淺,別鬧。”
她固執地揚起小臉,眼神堅定地追問,“爲什麼不喜歡我?”
顧景桓勾起嘴角,笑容邪魅,“你沒她活兒好。”
瞬間,未經人事的她小臉像充了血,半天才傻傻地吐了一句話,“我可以練。”
“小淺,你喝醉了。別胡說。”
顧景桓無奈地扶額,絲毫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可她卻異常堅持,甚至因爲他的拒絕她連裝醉都裝不下去,她清冷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顧景桓,“如果我沒有喝醉,我請你做我的男朋友,你答不答應我?”
顧景桓戲謔的眸子也冷了,他用從來沒有過的嚴肅口吻回答她,“不答應。隨淺,我們絕不可能。”
後來?
沒有後來了。
那是隨淺活了二十三年的人生裡唯一一次主動地告白。
冷漠寡言如她,那一次,她用盡了一生的勇氣,換回的是一句——絕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