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很多時日沒有開口說話了, 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活下來,而世事總那般弄人,當日她分明不想活了, 而上天卻讓她死裡逃生。
身上的傷一點點地痊癒, 可是心裡的傷似乎仍在一分分地潰爛。突然覺得很孤單, 雖然那個人總是陪在自己身邊, 他與她說了很多話, 而她真正給過迴應的卻屈指可數。
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在隱隱作痛,她躺在小溪邊, 那個人正在拼命地搖晃着她的身體,焦急地呼喚她的名字, 而她甦醒後只是問了一句, “這是哪裡?”
那個人說:“這裡是百醉桃淵。”
她的傷要遠比那個人來得嚴重, 加之之前心旁中的那一箭,讓她連着好幾天都沉淪在夢魘之中。那人總是陪着她, 爲她親手煎藥,爲她包下衣食起居一切的照料,那份細心絕不比容軒差,可似乎再也引不起她的感動。
那人曾感慨說:“沒想到斷崖之下竟是百醉桃淵,我曾想帶你來此過二人世界, 不料如今竟用這樣的方式完成了當初的夢想。”當時她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 什麼都沒說, 不想說, 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總是在引導着她開口說話, 可是她卻總是以沉默來回應他。那人曾經跪在她身前,懇求她, “漫羅,求求你說句話,求求你再叫我一聲‘小罹’。”
她只是淡漠地望着他,那種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無悲無喜、無痛無癢。
百醉桃淵,這個名字很美,而這裡的夕陽也一樣很美。每日的黃昏,她都會坐在小屋前的長凳上,癡癡地望着那美麗的夕陽,是時落日餘暉映晚霞,將天際染作一片殷紅,雲層的邊緣泛着金光,殘陽似血,殘霜如畫。
算起來,如今外邊又是隆冬,自她在柒林殿“詐屍”以來,已整整過了一年光景。而百醉桃淵裡卻依然很暖和,那個人說:“百醉桃淵四季如春,是一個神仙眷侶居住的地方。”
她記得容軒最愛在黃昏時分靜靜地望着夕陽,他曾告訴她,說他娘還活着的時候,曾有一次帶他到院子裡去看夕陽,那天天空變成了緋紅,是他生命中所見過的最美的時刻。
她有一個願望,希望能有那麼一天,一切都太平了,她將挽着容軒的手,一起坐在庭院內,擡頭看那絢麗夕陽,待到年紀大了,兩個白髮的老人依然能夠相互扶持着,看庭前落蕊,便如他們這一路走來的青春年華。而年華會凋謝,愛卻可以永恆。
可是她還沒來得及去實現這個願望,容軒卻先死在那樣一個嬌豔的黃昏,一樣緋紅的天,卻映出心底的一片蒼涼。
自從來到了百醉桃淵,彷彿一切都變得平靜了許多,就連過去一顆搖曳的心也變得靜如死水,可偏偏還在反覆地想很多事,那些與容軒在一起的快樂或悲傷的回憶,到這一刻,統統化作對自己的折磨。
那個人又對她跪下來了,他求她不要胡思亂想,他求她叫他名字,可她終究只是冷眼看着他,不說話,也沒有任何的表情。
這天他哭了,跪在她身前默默地流淚,他說:“漫羅,我錯了,求你不要再這樣了。”她依然看着他,彷彿根本沒有看到那些眼淚,表現得極爲涼薄。
他又說:“我沒有出賣你,不管你信不信,那天我是真的想帶你逃走,我根本不知道段則逸的計劃,但我不能讓他懷疑我,不然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將前功盡棄。”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對她說:“你有多恨他,我也有多恨他,他殺死了我的爹孃,但既然我選擇了潛伏在他身邊報仇,我就不能讓他發現絲毫破綻,你明白嗎?”
她仍舊沉默,只是心裡的某塊地方似乎軟了下來。他還在哭,淚珠一串串地往下滾落,她微微擡手,輕柔地撫摸他的臉龐,指尖碰觸到淚水,溫潤中卻好似帶着一分冰涼的觸感,她問自己:是不是悲傷的眼淚都該是這樣的溫度?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脣邊溫柔地親吻,一如往日一般柔情似水,可是淚水卻仍在墜落,他哽咽着問她,“可不可以原諒我?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陪在你身邊?”
她冰涼的手指輕微地顫動了下,淡然地凝望着眼前的這張滿是淚痕的臉,她喚他,“小罹。”也許是太久沒有開口說話,嗓音沙啞到令她自己都感到驚詫,偏偏罹湮卻興奮得破涕而笑,他激動地握着漫羅的手道:“你終於願意理我了,你終於願意再叫我小罹了!”
她的目光頓時變得有些悽然,“小罹,你究竟瞞了我多少事?”
罹湮微怔,而後垂下眼瞼,“很多。”他說:“我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若是可以,我自然不希望你誤會我,可是更多的時候我是有苦難言,有些事我是真的不能說。”
“那麼,你能說的有哪些?”她的口吻還是很淡,卻不如先前那樣冷漠了。
罹湮道:“我能告訴你的是,我一直在尋着機會找段則逸報仇,還有蕭珏,終有一日我會讓他從現在的這個位置上下來,寐瞳是站在我這邊的,皇后的死是因爲她替寐瞳偷聖女塔的鑰匙,可是蕭珏卻誤會她深夜私會情人,而事實上皇后確實愛淺笙,如今,淺笙在蒼蘅,他會去求見你父皇,從他口中討要一個關於你身世的秘密。”
漫羅聽到這裡,不禁心感困惑,“我的身世?”
罹湮微微頷首,“對,據我如今所得到的信息,你的親爹叫顏宇,是蒼蘅王的親弟弟,而你的娘叫初柔,曾是玄漪聖女一族的聖女,在多年前,聖女一族還存在着的時候,她們的權利大過王族,歷代皇帝的人選皆是由她們定下的。可是就在廿年前,聖女一族一夜被滅,初柔是當時惟一一個沒有被找到屍體的聖女,還有她的女兒,在那一夜與她一起失蹤。”
漫羅恍然,“聖女一族具有過大的權利,所以蕭珏顧忌她們,便派人滅其滿族,怎料竟有幸存者,而我是初柔的女兒,身上流着聖女的血液,蕭珏要殺我,便是因爲這個原因。”
罹湮又點點頭,“正是,一切從開始就是個陰謀,蕭珏當年弒父篡位,可見其多麼在意這個皇位,而聖女一族一旦恢復,便可能推翻王朝、再立新王,故蕭珏要想盡一切辦法除掉你。”
漫羅微眯了眼,沉默了須臾,感慨道:“好可怕的一個人。”繼而對上罹湮的眼,靜靜地望了一會兒,忽而又問:“你告訴我這些,爲的又是什麼?”
罹湮眼底泛起一絲悲意,“你仍舊不信我,認爲我所說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漫羅面無表情地盯着他,半晌冷然而問:“我憑什麼相信你?當然,你可以說之前是我誤會了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苦衷的,可是,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因爲你口中所謂的苦衷,再一次地選擇犧牲我?”
“我不會!”罹湮尖利地喊道,而後口吻變得極度悲切,“我曾經說過,我對你的愛裡沒有任何的欺騙,所以我絕對不會置你於不利的地位,我所做的任何決定都會建立在你平安無事的基礎上,懂嗎?”
罹湮說得極爲深情且真摯,讓漫羅一時間略有感動,望着依舊跪在她面前的罹湮,她輕聲道:“你先起來吧!”隨之輕輕一扶,將他帶起,“小罹,你該明白,我再三相信你,是因爲我心裡仍對你抱有希望,期待着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實意的,正如你所說的,你對我的愛裡沒有欺騙。”
罹湮與漫羅並肩坐在牀沿,他輕輕地摟住她的肩膀,將之帶入自己的懷抱,“我很感激到這種時候,你依然願意相信我,漫羅,既然我們好不容易能夠遠離外邊的喧囂,得一陣清淨的日子,那麼至少這段時日讓我們什麼都別去想,好好地過一段幸福快樂的時光,可好?”
漫羅本還安靜地貼着罹湮的胸膛,忽聞他如此說,她猛然擡起頭,避開了他的碰觸,“罹湮,容軒纔剛走。”
罹湮略微一愣,旋即問道:“你覺得我比不上他?還是根本將我當作了他的替身?”話裡稍顯薄怒,漫羅不禁心慌,連忙解釋,“沒有,我只是怕他在天有靈,看到我這麼快又與你走到一起,他會難過。”
這話卻是大實話,可是那一刻看到罹湮的不悅,她忽然很怕連這個人都要離開她,她想她是再也沒有勇氣去承受孤單寂寞了。
而罹湮道:“不會,如果容軒真的愛你,定會希望你過得幸福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