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36章

35掌上舞的精靈

此後一路上再無驚險,我們平平安安地到了鳳麟國的都城鳳棲城。

到鳳棲之後裁雲的病也大好了,倒是書桐受了一路的勞累反而又病倒了。

陳家在鳳棲城也有別院,喚做數籽園,守園的家人僕婦俱全,接到消息後一早給我們收拾出了住處。

陳零果然是日日同我睡一個房間,即便是到了數籽園,他也是賴在我房裡不走,我睡牀他睡榻,隔着一座精巧的玻璃屏風。陳野說過他一回,但陳零陽奉陰違,況且有他在我果然能睡得踏實一點,因此我倒是很高興他留下來。

陳鶴儒見我來京又是歡喜又是擔憂,千叮萬囑幾位哥哥要保護好我的安全,他自己因爲每日進宮陪聖上閒話倒是沒有多少時間管我。陳野、陳言也就每天陪老爺子進進出出,順便結交些權貴,爲陳家的生意鋪路。

京城果然繁華不比別處,平整寬敞的街道上不允許私設攤牀,凡是商家都集中在城南。以王宮爲中心,內圍是皇室貴族的居所,再外一層是大臣富商的房子,最外圍纔是平民。

或許是京城裡的貴人太多了,我們幾兄妹的到來並沒掀起什麼波瀾,只除了與陳家素來交好的幾戶官員宴請了幾次。而在那種場合我一個小小女孩自然是不必出場的,陳零便也稱病不去,整日陪着我。

有時候我也納悶,問他:“你成天和我在一起不悶嗎?”

陳零笑:“不悶。”

我更覺得奇怪了:“你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不是更喜歡和同伴一起玩嗎?總陪我多無聊啊。”

陳零又笑:“不無聊。”

好吧,基本上陳零是個怪胎。

後天就是國主的壽辰,各國使節都已經到了,京中守衛更加森嚴,隨便走在街上都能看到士兵在巡邏。聽老爺子講,國主的病情已有好轉,不像開始時那樣兇險了,現在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而一旦國主身體康復,政權也就該移交回他手中,最懊惱的應該是已嚐到權力帶來的甜頭的太子和瑞王了吧?

但是,這些不關我的事,我來京城的主要目的就是——玩。

京城中有著名的古董市場,我自然是不懂古董的,我只熱衷於欣賞,特別是一些做工精巧的小玩意,都是值不了幾個錢的。倒是小鳥哥哥陳魚慧眼識寶,又盡顯商人本色狠狠殺價,買了不少寶貝回去,恨得那些古董商人捶胸頓足。

京中還有更加著名的煙花地,有脂粉縈香的不夜宮,也有孌童專屬之處長春坊。我對這兩個地方好奇得要死,纏磨着妖精哥哥帶我去看看。

陳棋只笑道:“你要是能讓四哥點頭,我便帶你去。”

陳魚聽了我的要求大驚失色:“那種地方連我們兄弟都不去的,妹妹一個女孩兒家怎麼可以去?倒不只是怕有損妹妹的聲名,而且那種污穢之處不堪入目,會嚇到你的。”

我纏磨道:“我膽子大,不怕嚇。好哥哥,帶我去吧,就是瞧一瞧。”

陳魚斬釘截鐵地道:“不行。”

我求他:“打個商量好不好?”

陳魚斬釘截鐵:“沒得商量。”

我裝哭,陳魚跺一跺腳,咬牙道:“哭也不行。”

我索性作勢要把眼淚鼻涕抹他一身,哀哀地哭道:“小鳥哥哥欺負我,還說我喜歡什麼都給我弄來,現在人家就喜歡這個長春坊了,你買來給我啊。”

陳魚急得滿頭是汗,向一旁看熱鬧的陳棋道:“老五,你還不管管小妹?”

陳棋悠然笑道:“你都管不了,我哪管得住她?”

陳魚嚇唬我:“你再鬧我就告訴大哥去,叫大哥罰你。”

我偷笑:“大哥肯定會說:妹妹一個女孩兒家怎麼會知道那種混帳地方的?肯定是你們幾個臭小子說出來的,打!”

陳魚被我糾纏得頭都大了,反過來哀求我道:“好妹妹,饒了我吧,我就是膽大包天也不敢帶你去那種地方的。買下來?不行不行,那是由官府所轄的,非民私有,不能買賣的。再說你去那種地方做什麼啊?那些孌童能有多好看?再好看能有我們兄弟好看嗎?”

說完了自知失言,恨得先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陳棋在旁攬鏡自照,自言自語道:“我倒也真想瞧瞧他們相貌如何,比不比得上本少爺。”

我道:“天天看你們,看久了都審美疲勞了,就不能讓我瞧瞧別的漂亮人兒嗎?”

陳魚氣暈了頭,道:“大不了我多買幾個漂亮孩子回來……啊呸,我買他們做什麼!”自己捧着頭坐在一邊生氣。

我耍賴道:“反正你們要是不帶我去,我就自己偷着去,到時候要是出了什麼事,哼,你們就後悔去吧。”

陳魚左思右想,除非他能拿鏈子把我鎖家裡,否則還真難保我會在某些人(比如忠犬007再比如從不怕天下大亂的陳棋)的幫助下偷溜出去,到時候若真惹出事情來反而不好收場。最後陳魚不得不屈服了。

這事我們當然是要瞞着陳野和陳巖的,陳野端正嚴方陳巖又太老實,讓他們知道了準會捱罵。而陳憂嘴巴不嚴,索性連他也瞞着。反正這事要是捅出去大家都要挨責罰,所以行事越謹秘越好。

陳魚、陳棋、陳零和我,連小書童都沒帶,我們四個人就向那銷金窟溫柔鄉里而行。長春坊位於鳳棲城北,雖是統稱長春坊,但其實分着好幾家院子,其中最出名的當屬蹁躚閣了,據說蹁躚閣裡有個叫少淵的小相公能做掌上舞。

我只聽說過趙飛燕能跳掌上舞,但我對於一個人究竟能不能在另一個人的手掌上跳舞是很懷疑的,特別是個男人,況且有人說趙飛燕其實是在太監高舉的銀盤中跳舞的。還有另外一種說法,趙飛燕因爲體重太輕,起舞的時候就好像要被風颳走一樣,所以漢成帝就讓人在她跳舞時抓住她的腳踝,免得心愛的人乘風而去,而後世人就誤傳爲趙飛燕能在人手心裡跳舞了。

不論是哪一種說法,我想今天我都能親眼看看所謂的掌上舞到底是何情景了。

不同於現代的牛郎俱樂部是招待女性會員的,長春坊裡的客人都是男人,而且多半是達官顯貴,有很多人是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真面目的,所以有的會驅車直入相熟的坊間內院,並不會在大廳裡露面。

只要有錢,在這裡是無往不利的。所以我們也順順當當的進入了蹁躚閣內院,坐在雅間裡喝茶。

這裡的老鴇也是男子,看模樣就像個老實八交的小商販,自稱少清。看在銀子的面子上,他對我們很是奉承。

陳魚心裡還彆扭着,不願意搭理他,我大聲道:“聽說你們這裡有個叫少淵的能做掌上舞,就叫他過來吧。”反正在我這個年紀,聽聲音也不易分辨出男女,所以可以隨便說話。

少清賠笑道:“幾位爺不知,少淵每個月只登臺一次,幾位若是想看掌上舞,就請在初七日過來。”

我用摺扇輕敲着桌子,擺出紈絝子弟的模樣:“少爺我沒那閒功夫,開個價吧。”

分明是在吊人胃口麼,可是在這種地方,我可不相信銀子不好使。

少清做爲難狀,陳魚鐵青着臉往桌上砸銀票,一百兩一張,砸到第十五張的時候少清已經撐不住了,那張老實誠懇的臉上笑得像開了褶的包子,道:“幾位爺請稍坐,我這就叫少淵過來。哦,少淵可能還要準備一下,不如我先叫幾個俊俏乾淨的孩子過來陪幾位爺吃酒?”

我笑道:“不漂亮的我可要打出去。”

陳魚用手輕按着太陽穴,他此時定是頭痛不已。

不多時酒席擺上,果然來了七八個美貌少年,貼身坐過來,個個語笑討喜。

我向在我身旁的那個美少年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美少年飛了個媚眼給我:“小的名叫少蕊,公子怎麼稱呼?”

我笑道:“我叫楚重山,你叫我重山就好。”嘿嘿,對不起老弟啦,借用一下你的名字,反正在這裡又沒人認識你。

少蕊大概也就十三四歲,神情嬌媚地向我倚過來,笑道:“唉,重山這個名字真不錯呢……”

陳零一把拽開他,喝道:“好好坐着說話,別動手動腳的。”

我瞪了陳零一眼,剛剛要享受一下美少年的投懷送抱,就被他給破壞了。少蕊微微一笑,果然識趣地不再靠過來,只是替我斟酒佈菜陪着說話。

陳棋則對他身旁那個叫少芷的孩子笑道:“你覺得我長得如何?”

少芷笑道:“公子品貌非凡風流俊俏,說句不敬的話,我們蹁躚閣裡就沒有一個人能及上公子的品貌的。”

陳棋很是滿意。

等了快有小半個時辰,才見那個大牌少淵姍姍來遲,而且居然還是戴着面紗的。

他體態偏瘦小,行動間如行雲流水一般輕盈,進來後先施了一禮,而後就坐在一角一言不發。

聽說藝術家都是有倔脾氣的,所以我儘量說得客氣:“今天是特意爲着少淵來的,還請少淵爲我們兄弟舞上一曲。”

少淵擡頭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中輕愁哀怨無助苦楚盡皆欲掩還露,我心中莫名地一痛,忍不住道:“你若是不願意跳,那也沒什麼。”說完自己也怔了一下,不看他跳舞那我來這裡是做什麼?只覺得這個少淵一雙眼睛彷彿有催眠的魔力,讓人看到了就移不開視線。

少淵起身道:“怎敢擾了公子雅興。”

先進來的那幾名少年便紛紛起身從牆邊取過樂器演奏起來,其中一個身材略健壯些的少年單膝跪在少淵面前,少淵踩着他的大腿站到他的肩膀上,然後他才站了起來。

隨着樂聲響起,少淵以足尖爲支點,在那少年的肩頭、頭頂翩然起舞,他的身姿曼妙如同一隻白天鵝,彷彿隨時都會從背上展開一對羽翼就此飛去。舞到中途,底下的少年舉起手,少淵當真便踩在他的手心裡飛舞。

那舞姿不疾不徐,彷彿夏日午後的清風拂柳,又似柳梢輕點綠水面漣漪一點一點散開。但舒緩之中卻又隱含着一股力量,那手臂的屈伸、腰肢的輕擺都如同電波在傳遞,就像無線電密碼一樣亂亂的闖進我心裡。

這樣的舞我還是第一次見,就連哥哥們也都看得入了神。雖然瞧不見少淵的容貌,但此時我已經覺得他長成什麼樣子都不重要了,他的舞蹈已經完完全全折服了我,他就是高雅的白天鵝,就是神奇的Dance之王。

一曲終了,少淵輕盈落地,底下那少年也是面不改色氣不長喘。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喜得不住拍着陳零的背,讚道:“跳得可真棒!太棒了!天哪,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好的舞蹈!”

陳零被我拍得直咳嗽,但還是由衷地道:“是很精彩。”

這樣的人才卻埋沒在青樓楚館之中,實在是太可惜也太悲慘了。我拉着陳魚道:“四哥,我們給他贖身吧?”

陳魚微微一愣。

少淵垂下頭去,少蕊道:“公子爺有所不知,我們這些人大都是因罪入籍的,沒有朝廷的恩旨是不能贖身的。”眼中不由掠過一抹哀傷。

見我不懂,陳魚解釋說:“有些官員犯了案要抄家砍頭,家中男丁十四歲下的可免一死,但要入樂籍,或是賣身爲奴。這長春坊裡的相公大部分就是這樣來的,當然也有的是被賣進來的貧民家的孩子。”

我一呆,這麼說這些承歡賣笑的少年裡竟有許多曾經也是衆星捧月的官家少爺,也曾經是享受着榮華富貴被人尊敬的了?我無法想像這其間的落差會有多大,一個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就不得不到這裡做相公。而他們來的時候還不到十四歲,還都完完全全是個孩子。真不知道這到底是恩典,還是更殘忍的刑罰。

陳魚道:“這樣因罪沒入奴籍和樂籍的人,只有主上頒下恩旨才能脫籍,否則終身都要爲奴爲妓。所以,既然少淵是這樣的身世,我們就不能給他贖身。”

心中一陣黯然,我不由得眼圈一紅。

少淵向我深施一禮,道:“小公子的情意少淵心領了,只是少淵命定如此,也沒旁的法子。請小公子不必爲少淵掛懷。”

他越是說得輕描淡寫,我心裡越是難過,眼淚只在眼眶裡打轉。

少淵嘆了口氣,道:“小公子是來尋開心快活的,何必爲了少淵這等人難過呢?不過,難得遇到小公子這樣善良的人,就讓少淵再爲小公子舞上一曲吧。”

這一次不同於方纔那種媚人入骨的音樂,而是澎湃激昂如驚濤拍岸般動人心魄。少淵的舞仿若閃電劃破長空,又似驚雷震動大地,簡直難以想像他那樣柔弱的身姿,那可做掌上舞的輕盈體態,怎麼能跳出這樣充滿了力量之美的舞蹈。

待他舞罷,我的淚水已奪眶而出,不,不,我怎麼忍心讓這樣一個充滿藝術靈性的少年留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36殺手風箏

陳零慌忙爲我拭去淚水,低聲道:“世事蒼涼,有多少辛酸的事可憐的人,你這樣哭可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呢?”

我道:“七哥,我、我想……”

陳棋在旁輕聲道:“不可以。”

我茫然看着他,他怎知我想做什麼?

陳棋壓低聲音,道:“你是想進宮面聖討個恩旨吧?可是你怎麼能進去宮呢?難道要跟父親說我們帶你來逛青樓楚館,然後你看上了個小倌,想爲他贖身?就算父親不生氣,帶你進宮了,可是陛下就一定會準嗎?陛下雖然對你格外厚愛,可是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居然來這種地方,或許陛下一怒反而下旨殺了少淵呢?”

我張大嘴巴,呆呆地看着他,還以爲妖精哥哥真成了精呢,連我想什麼他都知道,卻原來也只是臆測罷了。“我沒想過要進宮面聖啊。”開玩笑,宮裡有那個可怕的王后,我爲什麼要自己送上門去啊?

陳棋一怔,我道:“我只是想有錢能使鬼推磨,咱們給老鴇多些銀子,對外就說少淵病重不治死掉了,然後咱們偷偷帶他離開,等出了京城,送到別的國家去,隱姓埋名的過上幾年,到時候誰還記得少淵這個人啊?”

陳棋默默地低頭喝酒,陳零笑道:“妹妹想得是簡單了些,可倒也不是不可行。”說着望定陳魚,陳魚苦笑道:“老七你也太寵小妹了,也不能事事都依她。”

我們說話的時候故意把音量降到耳語的程度,那些少年都識趣地彈奏樂器,沒人來聽我們談話的內容。我正想再央求陳魚,忽聽隔壁有重物墜地聲,然後便是一聲變了調的尖叫:“殺人啦————”

陳棋依舊低頭喝酒,動也不動,陳魚好奇地側耳聽了聽,喃喃道:“真殺了人嗎?”

衆少年一陣躁動。

內院本來就沒有多少人,又與前廳有段距離,聲音傳不過去,因此外面仍很平靜。

突然有人拼命地敲門,仍是那驚恐得變了調的聲音,叫道:“救命——!開門哪,救命!”

少芷嚇得縮着肩膀,兩腿不住發抖,顫聲道:“好像是少寒的聲音。”

陳魚吩咐少蕊:“開門。”

少蕊定了定神,壯着膽子過去打開了門,一個滿身狼狽的少年一下跌了進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攀住了爲他開門的少蕊,叫道:“救命!救命!”

少蕊抱着他,把他拖了進來,這時大家纔看清他半邊身子都是血,腿上的傷口深可見骨。少蕊驚道:“少寒,怎麼回事?”

陳魚上前給那少年點穴止血,隨後走到門外探看,片刻即回,皺眉道:“隔壁死了人。不知道是誰幹的。”

衆少年已給少寒草草包紮了傷口,他驚魂甫定,抱着少蕊大哭起來。

陳魚道:“是怎麼回事?”

少寒一邊哭一邊道:“我去給那個人送酒,一進門就看到少敏躺在地上,那人手中的劍還在滴血。我就喊了起來,那個人上前就給了我一劍……”

陳魚道:“他或許不是真的想殺你吧。”

少寒一呆,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他。

陳魚道:“我看過了,那個少敏是一劍致命,傷在咽喉。可見那人武功不錯,他要真想殺你,沒理由只傷你的腿。你又不會武,他完全可以割斷你的脖子,就像殺那個少敏一樣。”

少寒哆嗦了一下,臉色更加蒼白。

陳魚道:“那人長得什麼樣子?”

少寒抽泣道:“是位年輕公子,穿一身黑衣,長得很好看,但是臉色很冷,好像從來都不會笑。……他說他叫……風箏。”

風箏?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裡聽說過。

我還在思索中,陳棋已經閃電一樣衝了出去,陳零喃喃道:“原來是鬼谷的殺手。”經他這麼一提我也想起來了,以前聽陳棋說到葬花鬼谷的時候曾提過這個人,說他曾殺死了金線彎刀喜娘。

先是火麒麟,然後是血童子小代、銀鼠,現在又是風箏,怎麼鬼谷的殺手一個接一個地出現了?難道他們是衝着我來的?可是若是衝我來的,沒理由去殺一個與我不相干的小倌啊。

無意中我的目光落在少淵身上,他正怔怔望着敞開的門,目光投向深遠的夜色之中,眼神中似驚似喜似悲似怨,種種情緒讓人捉摸不定,唯一濃烈的就是無奈。

我心中一動,這個少淵真是個謎。

過了一會兒,陳棋回來了,神色如常,只是搖了搖頭。顯然他並沒有找到那個風箏。蹁躚閣死了人當然要報官,官兵一來自然要四處盤查,稟着做一個良好市民的原則我是很願意合作的,但哥哥們顯然不這麼想,帶着我搶先一步離開了。臨走之前我把陳零身上的銀子都分給了那幾個受了驚嚇的少年,又拉着少淵的手道:“我還會再來看你的。”

少淵低頭看了看我的手,眼中掠過一抹難以言諭的神色,輕輕地道:“我等你。”

回到數籽園,我先溜進書桐房裡與她分享今天發生的事情。書桐剛服過藥,房間裡都是藥香,她知道我不喜歡聞藥味,就打開了一扇窗讓空氣流通。我把窗關上,道:“藥味又薰不死人,沒事的。倒是你,病還沒好,別再着了涼。”

書桐含笑爲我倒茶:“今兒個可喝了不少酒吧,臉都紅撲撲的。”

我也覺得有些暈陶陶的,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書桐啊,真可惜你病着,不然我一定帶你去。那蹁躚閣的美人可真多……”

書桐微微一笑,道:“咱們家裡的美人就不少了,你還看不厭嗎?況且那種地方的人,再美也沾了俗氣,有什麼好看的。”

我道:“誒,你自己長得美自然不屑去看別的美人,誰叫我長得不漂亮呢,當然看到個平頭整臉的就要讚歎啦。”

書桐笑道:“姑娘怎麼妄自菲薄起來了?以前你讓病淘虛了身子,樣貌憔悴了些,那就不說了。可是現在你身體比以前好多了,身上也長了些肉,皮膚也好了,那美人的底子可就看出來了。”

我只當她是安慰我,也不在意,把精神都放在向她描述少淵的掌上舞,我說得天花亂墜,書桐聽得入神,半晌才道:“我小的時候也見過一次掌上舞,不過那位舞者是個女子。”

我忙道:“真的?給我講講。”

書桐一笑,道:“那年我才六歲,嗯,這都過了十年了。那時候我祖父官任巡檢,手中有些權勢,在他壽宴時就有人請了班舞者來慶賀。”

我一怔,沒想到書桐竟是出身官宦人家,可是如此出身的她又怎麼會到陳家來當丫環呢?

書桐道:“現在回想起來,那次壽宴可真是奢侈,可那時候我還小,根本不懂那一盞琪州趙窖燒的麒麟送子瓷杯的價值足以讓百名平民生活上一年,可那種杯子在我家裡是最尋常不過的,祖父喝茶都不屑用它。祖父是最疼愛我的,壽宴時就讓我坐在他身邊,我記得那個舞娘不是鳳麟人氏,好像是從幽都過來的,嗯,也記不清了,要不然就是玄鷹的?不過她生得可真是美麗,特別是那雙眼睛,只淡淡掃你一眼就彷彿說盡了萬語千言似的,我年紀雖小卻也被她迷住了,後來家裡大人都說她生了一雙勾魂眼,男人是抵不住她那一個眼神的。”

隨着她的敘述,我無限嚮往,可是腦中浮現的卻是少淵的那雙眼睛。雖然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可是那樣一雙眼睛,應該就是能訴盡萬語千言的勾魂之眼吧?

“她站在一個壯年漢子的掌中起舞,揚袖飄舞,御風之姿宛如仙子,所有人都被她迷住了。我記得那時候我還纏着祖父,要跟了那些藝人去,說什麼也要學她跳掌上舞呢。祖父自然是不許的。她的藝名叫做沙漠野蓮,當時她身邊好像還帶着一個小孩子,年紀比我還小一些,長得和她很像。但是這些藝人很快就離開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們,也再沒聽人提起過沙漠野蓮的名字。”書桐結束了她的講述。

我訥訥地問道:“那你爲什麼會到陳家來的呢?”

書桐微笑道:“是我十歲那年,瑞王奏的本,查出我祖父貪墨之事,牽連甚廣。家中十四歲以上的男女都問斬了,我因爲年紀小才逃過一劫,本來是要入不夜宮爲妓的,幸好老爺把我買下來做丫環了。對了,小螢火蟲也是這樣進的陳家。”

她目光一轉,嫣然道:“你可是在擔心我會難過?親人死的死,散的散,自然是難過的。可是我早已經看開了,再說以我祖父的所作所爲,問斬也不爲過。他背地裡可害死過不少人呢,那些人也有家有兒女。不過,祖父真的很疼愛我……你能想像麼?一個會抱孫女在膝上教她寫字畫畫的人,聽到哀婉的樂聲就會心酸流淚的人,殺人的時候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說着是不在意,但她還是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哀傷。

“那小螢火蟲呢?”

“他也是那一次和我一起被老爺買回來的。他父親當時做着兵馬督監,也牽連進我祖父的案子裡來,一同問罪了。小螢火蟲剛到陳家的時候脾氣可大着呢,還和七少打過架,兩個人打得鼻青臉腫的,老爺也不生氣。後來不知怎麼的兩個人就好了,親親熱熱的。”

我想像了一下陳零鼻青臉腫的樣子,也忍不住笑了。

小螢火蟲,那個運動神經發達的貪吃的小孩,從來只見他的笑臉,想不到他的往事竟也讓人心痛。以往他也是被父母家人疼愛的吧?以往他也有自己的小書童服侍吧?可是當他的家人都人頭落地後,他卻只能被人買賣,在別人家裡爲奴。在他心裡又是何等滋味呢?

還有書桐,美麗驚人聰明過人的書桐,她的病又有幾分是因爲她那惹人堪憐的身世呢?

在書桐這裡聊得晚了,我索性在她牀上睡了。可是第二天早上醒來,發現房中不知何時又設了張榻,陳零在上面合衣而臥。宿醉之後我總是醒得特別早,還是第一次搶在陳零前頭醒過來呢。

書桐早已起身,出去不知做什麼,我蹲在陳零跟前看着他。

陳零睡得很熟,神態安祥平靜,長長的睫毛彎如蝶翼,俊挺的鼻子隨着呼吸微微翕動。即便是經過一夜的熟睡,他的臉上仍是很整潔,不像楚重山,一覺睡醒臉上的油能浸透兩張吸油紙。陳零的脣形很美,微微噘起,彷彿隨時準備迎接一個吻,下脣略厚些,上脣很薄。

我記得有人說過有着這樣脣形的人天性涼薄,對人對事很難真正投入熱情,心防很重,冷酷無情。

陳零,你是個天性涼薄的人嗎?

這樣天真熟睡的你,如果遭遇到和小螢火蟲同樣的事,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自覺的我用手指輕輕碰觸他光潔的面頰,沿着那優美的弧線下滑,輕輕撫上他的脣。

陳零慢慢睜開了眼,帶着一種夢幻的神氣望着我,眼中似乎氤氳有霧。我倆這樣對望着,一時間竟失了神。

陳零突然將我的手指含入口中,舌尖在我指端輕輕一舔,觸電一樣的感覺從指尖蔓延至全身,我臉上一熱,縮回手,推他道:“還不起來?”

陳零翻身坐起,我覺得自己臉上熱得足夠煎熟雞蛋了,結結巴巴地道:“我叫小螢火蟲打水給你洗臉。”陳零捉住我的肩膀,額頭抵在我的額頭上,聲音有些沙啞,道:“你讓我怎麼辦纔好呢?”

你讓我怎麼辦纔好呢?我呆住了。

看着我發傻的樣子,陳零撲哧一笑,放開了我,道:“快去梳洗吧。”

我恍恍惚惚地回自己房中洗漱,畫紋見到我就大驚小怪地道:“姑娘,你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啊?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臉色蒼白?我摸摸自己的臉,難道不是紅的嗎?哦,那熱氣已褪,而我的心正在輕顫,一顫一顫地重複着那句疑問:“你讓我怎麼辦纔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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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淵重要還是我重要?”在我喋喋不休的央求下,陳棋突然委屈地問我。

我怔了怔,道:“當然是妖精哥哥重要。”

陳棋道:“那你爲什麼要爲了他來折磨我?”

我難過地道:“妖精哥哥,難道你不喜歡聽我說話麼?”

陳棋嘆氣道:“今天你開口閉口都是那個少淵,難道着了魔不成?”

我道:“就算我是着了魔好了,可是妖精哥哥,難道你不同情少淵嗎?”

陳棋道:“整個長春坊的小倌有幾百人,哪個不是身世堪憐?你同情得過來嗎?”

我道:“同情不過來,所以我只同情他一個。”

陳棋道:“不論是什麼人,在那種地方浸染久了,哪個還能出污泥而不染?他們想的不過是如何攀附權貴,多賺些銀子,不會對誰付出真心的。經歷過人世最醜陋的一切,即便是你真心實意待他,他也沒有信心來相信你的。”

我道:“可是幫助別人不一定是要回報的呀,只是因爲幫助他能讓我心裡舒服,所以我纔想幫助他。就好像走夜路碰到壞人欺負女孩子,我自然是要報警來幫她的,但我不會因此要她對我感恩戴德啊。而且我也只是報警……報官,或者呼救,但不會犧牲自己的安全來救她,我的幫助也是有限度的。所以,幫少淵這件事在我們能力範圍之內,幫了他又會讓我們覺得開心,那爲什麼不幫呢?”

陳棋歪着頭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說如果幫少淵會危及到我們自己,會給我們帶來麻煩,你就不會幫他了?”

我道:“我又不是佛祖,不會爲救一隻小兔子把自己的肉割下來喂鷹的。”

陳棋這才道:“好吧,我試試看,能救則救,不能救的話你也不要再想這件事了。”

我點頭答應,就知道求妖精哥哥比較容易,妖精哥哥雖然對外人都很冷漠,就算劫匪在他面前殺人他也未必會動一動眉毛(不踩着人家的屍體走過去就算不錯了),可是他很講道理……呃,偶爾會很講道理。

之所以不去求小鳥哥哥,其實是因爲一大早他就不見蹤影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今天老爺子仍然去宮裡陪國主了,陳野陳言同行,陳魚“失蹤”,陳棋去辦我託他的事,家裡只剩下我和陳憂陳零。

一想到陳零我就有點心驚,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總之是現在想避開他。於是我去找陳憂。

陳憂正換了衣服要出去,我當然不會放過他。

說起來古人都比較早熟,十幾歲的年紀就好像我們現代人二十幾歲了,這可能和他們的教育體制有關係,從小就學古聖先賢的文章,寫作文都是憂國憂民的,哪像我們二十幾歲才大學畢業,自己覺得蠻成熟的,其實仍然會做很多幼稚的事。恐怕除了法律要量刑的時候,連我們自己都想不起來自己是成年人了。所以到古代之後,我常常覺得自己的智商好像比哥哥們要低一點,即便是年紀最小的陳零,有時候也會讓我錯覺他其實真的比我年長。但只有陳憂一個人是比我更幼稚的,這讓我有點優越感。

同陳憂出去逛街,就像當年帶着楚重山一樣,我又找回了做姐姐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