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通天監到朝平宮。鳳於漠走得一路踉蹌,步步心寒,懷中的女子早已沒了氣息,她冰冷而沉重,她渾身散發出一股刺鼻的血腥,彷彿隨時都在提醒緊抱着她的男子,她已經死去,她已經離開。
“月月——”一聲痛徹心扉的嘶吼突然在鳳於漠背後響起,瞿瑞謙幾乎是不受控制般地衝了過來。他一把奪下月月的屍身,噗通一聲面北跪倒。
“天哪!爲何你不肯放過我最後一個親人?!月月啊!哥哥對不起你,哥哥沒有保護好你,月月……”男子泣不成聲地在宮門前瘋狂咆哮起來。緊跟而來的近衛看到如此悽情的一幕,不由得全部停在原地,深深地垂下臉龐
“李大人,快點,快點……”一陣催促聲由遠及近傳了過來。順聲望去只見太醫院的李大人正跟着一名侍衛拼了命地往朝平宮方向跑來。
“啊……”李大人喘着粗氣停在瞿瑞謙的身前,搭眼一瞧他懷中的女子,一顆心頓時涼到了底。
“驗屍……”鳳於漠的聲音出奇的冷靜,痛定之後方纔發現無法挽回,面對這樣令人無法接受的結果,他始終想不出原因。太離奇,太詭異,太突然了。
李大人不敢正視此刻的鳳於漠,他低着頭翻着隨身攜帶的藥箱,心裡偷偷地埋怨起來:“鳳將軍啊鳳將軍,我是太醫,不是仵作呀。”心裡這樣想,臉上卻不敢露出難色,他接過月月的屍體平放於地上,隔着衣物勘察起傷口。
“回稟將軍大人,右相大人,一劍正中要害,行兇之人手法老練,被害者幾乎沒怎麼痛苦就……”腦海中突然閃過右相冰冷的目光,太醫心念一動,硬是將死字噎在了喉嚨處。
“她,她真的是她嗎?”鳳於漠攥起拳頭咬牙問道。
她?太醫將目光落在月月臉上,這般容貌天地之間能有幾人?就算望上一眼也管保讓人留戀三年。眼光流轉重新落回到胸前的傷口上,這一劍紮在左胸剛好擦着她的舊傷,而剛纔探傷的時候他也有留意,這具屍身確實胸口有箭傷,並且位置無誤。
“回將軍,應該沒錯,身上有舊傷,傷口上還存有微臣親自調製的傷藥。”李太醫跪在鳳於漠腳前,稟報着探傷結果。
“不,她不是月月。月月不會死,擄走月月的人如果要殺她早就動手了,這傷是新傷,你們看,是新傷。鳳於漠,她不是月月,你應該最清楚,她不是,不是……”瞿瑞謙重新抱起女子的屍身,左手在她的臉上不住地摩挲起來,他在嘗試着去尋找人皮面具的黏連處,可是……
“她是與月月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是與月月長得……”瞿瑞謙拙劣的理由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世上是有一模一樣的人,但是那個人絕對不會是月月。
“她,是月月……” 鳳於漠很輕很無奈的說道,他也曾瘋狂的質疑,瘋狂地找出一大堆不可能的理由,但是事實只有一個,如果親眼見到的都不是,他實在想不出還要怎樣去證明,看着此刻一樣瘋狂的瞿瑞謙。他終於肯無力地面對事實了
“右相,帶她回吧……”鳳於漠聲音沙啞,像是被火炭燙傷了嗓子,聲音裡帶着絕望,帶着疲憊,帶着無法掩飾的悲涼。
瞿瑞謙顫顫巍巍的站起身子,面無表情的朝着宮門走去,他的背影依然冷峻孤傲,只是腳步躑躅,那一步一步地,彷彿是踏在荊棘上一樣,帶起一陣陣錐心徹骨的疼痛。
她真的走了嗎?鳳於漠緩緩地擡臉,望向那灼目的日光,眼底忽然劃過一絲狠厲的光芒。究竟是誰這麼殘忍的殺害了她,究竟是爲了什麼?
“陛下駕到!”內侍尖細的喊聲瞬間打破了朝平宮外的沉寂。
“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僵在門外的侍衛立刻回過神,朝着宮輦行來的方向俯身跪倒。
鳳於漠慢慢地轉回身,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然後掀起衣袍跪身在地。
宮輦穩穩停下,兩名宮娥扶着女皇陛下不緊不慢地走到宮門前。
“鳳愛卿,月月姑娘找到了?人呢?”女皇故作擔憂的急忙問道。
“回陛下,人已找到,此刻在朝平宮內……”鳳於漠回答道,語氣冷冷的,生硬的就像一塊石頭。
“眹去看看。”脣角不經意地向上一翹,女皇擡步就要向前走。
“陛下不可。”鳳於漠俯身在地,出聲阻攔。
鳳眼一挑,女皇幽幽問道:“爲何?”
“明日就是三年一次的國禮大典,在那之前。陛下萬萬不可觸及,血腥。”鳳於漠一向淡然的語氣突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絲絲哽咽隱在話間,漫天的悲慼和絕望在瞬間奔涌在他的胸腔之中。
“怎麼?她……”女皇目光微微一變,假裝欲言又止,轉睛看了看跪在身旁的侍衛,淡淡地說道:“都平身吧。”
衆人紛紛起身,垂首低眸立在原地。唯獨鳳於漠仍然跪在女皇身前,似有所求般的不肯起來。
貝齒咬住紅脣,女皇一瞬不瞬地盯着鳳於漠低下的頭顱,滿腔的恨意惹得身體微微打顫。
月月扶着女皇的右臂,隱約感覺到女子身體在顫抖,又擡眼看了一眼鳳於漠彎下的脊樑,心裡頓時涌上一陣酸楚。兩個同樣驕傲的人,偏偏碰到了一起,即使示弱也是一種無聲的抗衡。
“鳳愛卿,可是有事?”聲音裡隱忍了太多的東西。她最不可見的不是他與自己分庭抗禮,而是他一再卑微地向自己低頭,卻是爲了另一個女子。
“微臣肯乞陛下恩賜一座水晶棺槨,斂葬月月姑娘的遺身。”鳳於漠的脊樑躬得更彎了,那副曾像山一樣挺拔的脊背就這樣緩緩壓得更深。水晶棺只有殯葬者是王公貴族纔可以使用,而他卻爲一個普通的女子要求這樣一個遙不可及的待遇。
女皇的臉色登時變了幾變,沉默了許久。才撇着脣角,低聲說道:“有了水晶棺槨,再加上梟祿紫米,她的身體就可以完好的保存百年了,鳳愛卿果然想得周到啊。好,眹就賞她一副水晶棺,此外再賜她一處寧園安置宮中。”
鳳於漠的身體略微一震,他沒有想到女皇竟然一口答應的同時,還賞賜了一座寧園,這個實在是有悖規矩。
“微臣惶恐,請陛下收回賞賜寧園的意旨。此舉並無先例,百官定會反駁,陛下萬不可在這種時候自損威儀。”鳳於漠額頭點地,開口說道。
女皇微微一笑,道:“只要眹順應天意,坐穩天下,這點兒小事又怎會有人出言反對。”
聞聽此言,鳳於漠猛然擡起臉,卻不想正好瞧見女子充滿自信的微笑。這個笑容已經消失了三年,此刻又重回到這張已經變得冷豔的面龐上,竟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麗與大氣。
眼前的女子忽然陌生起來,她再也不是那個拉着父親的衣襟,眼底一片恐慌的少女了;她再也不是那個拖着華服小心翼翼經過百官身前的新帝了;她再也不是那個孤零零站在鳴鳳台上,無聲慟哭的女皇了,她不再哀怨,不再軟弱,不再附和……
“謝陛下。”看着她眼中突然的變化,鳳於漠頓時起了疑心。自從月月進入至堯皇宮開始,他感覺身邊不斷髮生着莫名其妙,不可預知的變化,而今天則是變故最多的一日,悲痛迷住了他的雙眼,他的心,還差點讓他放棄了那些好不容易得來的東西,他幾乎起了要帶着月月的遺體歸園田居的念頭,可是在現在,在看到女子脫胎換骨般的變化時,他竟然萌生了一個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
“代眹好好安撫一下右相,明日國禮大典眹需要一個清醒的替神官。”女皇低了低身子,柔聲說道。
“微臣遵旨。”鳳於漠頜首答應一聲,然後從懷裡掏出通天鑑的令牌高舉過頂,剛好落在女皇的眼下。
嘴角輕蔑一揚,女皇接過令牌收進腰間。一句話也沒多說,只深深地看了一眼鳳於漠重新垂下的頭顱,這一眼飽含了這三年多對他的相念、埋怨和割捨不掉的情意。如果沒有太傅府望見他的第一眼是不是今生就不會流這麼多眼淚了,就不會做那麼多噁心到令自己作嘔的事情了。她夜夜難眠,即使睡下也是不斷重複的噩夢。她並不貪戀權貴,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與他並肩朝堂,可是當希望破滅的時候她卻沒有及時覺醒,反而越陷越深,終於作繭自縛,進退兩難。
“回鳳鳴宮。”千頭萬緒根本理不清,於是她一甩廣袖,轉身離去。
“擺駕鳳鳴宮。”青碧扶着女皇,輕輕知會了一聲跟在不遠的趙內侍。
“擺駕鳳鳴宮!”內侍尖細的嗓音驟然響起,就像一隻將死的鵜鳩憑着最後的力氣輕嘯着衝上雲霄,帶起一陣刺耳的淒厲。
月月猛然一驚,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然隨着女皇走向了宮輦,她的腳步不聽使喚,她的腦子裡滿滿的都是鳳於漠那雙深刻、痛苦而絕望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