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劍底情仇

“故京軟紅十丈,柳絲十里飄香。”時間是前清盛世乾隆年問,地點是歷朝金粉、紅牆綠瓦的北京城。是初秋的日子了,尤其是入夜,北京城更顯得頗有涼意。

三更天,葉硯霜從小牀輕輕起來,喚了兩聲娘,不見母親回答,知道已入睡。想到自己眼前的遭遇以及母親的病,不由得一陣心酸,差點流下淚來……他慢慢地推開這扇小窗,一片月光射入了斗室,皓潔的月光正照着這年輕人,好一副俊貌:方面大耳,劍眉星目,頎高的個兒,白皙的皮膚,猿臂蜂腰,英俊中別有一股書卷氣息……

他深鎖着雙眉,滿臉倦容,像是大病初癒,忽然擡起頭,低低地語道:“師父,弟子今夜有負師恩,要行不義了……”他輕輕地走到自己小木牀邊,由牀下拉出了一口小藤箱,裡面是一套緊身黑緞夜行衣和一副鹿皮革囊。他很快地穿上這身衣服,佩好革囊,把一條油松大辮子盤在頸上,在辮尾打了個麻花結幾,這才由褥下抽出了一口劍,只見這劍鞘上古雅斑紋,已知絕非凡品。葉硯霜繫好了劍,不由得劍眉一挑,滿面青霜。只見他單手一按窗沿,一長身已出了窗外,隨即帶上窗,真個快似狸貓,落地如棉。

他看了佈滿天空的星斗,一彎明月正被陰雲遮住,顯得冷陰陰地,正是夜行人出沒的絕妙好時,不由得面色一冷,一擰身已上了房,再一殺腰,直似脫弦強弩,只一瞬,已消失在陰影裡。

一陣急馳,也不知走了多遠,他在一家大宅門口駐足,看了看這宅門,好大的氣派!門前是一對青石大獅子,古銅色的正門上扣着兩個大銅環,映着月光閃閃生輝;再往牆裡看,隱約地似見雕樑畫棟,古樹參天,端的好一座王公府第。他略爲打量了一下週圍地勢,不禁暗自點頭,背後手問了問身後長劍,只一晃身已上了丈許高牆,再一飄已入院中,眼前是處處朱欄,花木繞宅,假山小橋……真個幽雅已極。他隱身在一塊假山石後,打量眼前形勢,一叢叢的屋角也不知有多少間,這年輕人內心一陣跳動……終於一跺腳,自語道:“好壞只此~次。”

現在他纔看到有一面長匾高懸正廳門首,隱隱地尚可辨出“九門提督府”五個大金字,不由眉頭一皺,暗想:“這九門提督姓鐵,曾和父親有深交,平日居官公正廉潔,我似乎不該在此下手……”

忽然他聽到身後有異物走動,一回首,不由暗暗心驚,原來竟是鐵府所飼養的一隻斑斕藏犬。這犬出自藏北名種,聽嗅極靈,兇猛無比,平日白天向關於籠中,入夜纔敢放開,這時似已發現假山石有人,竟往這走來。硯霜當時一急,順手彈出一粒石子,落於數丈之外,這狗一聲悶吼,竟飛快往石子處撲去。硯霜乘機就往上竄,不想還未起就聞左側疾風撲到,一側身始看清竟又是一惡犬,狀同前,一聲不響往自己頸下咬來。好個葉硯霜,此時只見他往右一側身,輕舒左掌握住這狗前爪往前猛帶,右掌暗運內力“小天星”掌力,只三成勁向外一吐,這狗只悲嗥半聲,頭骨盡碎,當時了賬。硯霜雖輕而易舉料理這狗,也不禁暗驚這鐵府戒備森嚴。經此一斗,倒打消了他前思去意,生怕那狗再回來,哪敢在此再待,一連幾縱又出去了幾層院落。眼前景緻更較前爲佳,一個半圓的月牙門,深露於藤蘿花下。硯霜由門內往裡看,見有一處雕欄的綠窗尚透着微光,他貼於窗下隔着簾縫往裡看,只見一個女童兒,頭上扎着兩個舍角兒,身上一套大紅睡襖,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在桌上找物,一會纔拿起了一柄拂塵,一面嘴裡還說:“叫我好找,看我不把你們這羣東西都給轟出去。”

硯霜猜想,這說不定是哪個哥兒的小丫環,半夜被蚊子給咬醒了,起來找東西趕蚊子,心想時機難得,想着就見小“r環端着燈要往裡走,連忙一閃身來到這房門口,用手在門上叩了兩下,就聽裡面那女童問:“誰?”硯霜也不答,又敲了兩下,這丫環一面說:“真怪,半夜三更這是誰?……”一面就聽裡面開門鎖聲,隨着就見這門“啞”的一聲開了……

還未容這丫環看清有人沒有,就覺得一陣疾風由頂上掠過,隨覺得背後腰眼上一麻,一陣昏迷,人事不省。

硯霜以快身法進屋,點了這女童的睡穴,把她移至這屋椅上,見她臉色微紅,用手一試出氣均勻,知道不會有何傷害,至多明午自會醒來,這才就着那燈光把這屋一打量,不由暗暗佩服這主人竟是個飽學之士。

原來這是間小書房,有一張紅木雕花的書桌,文房四寶齊列桌上,尚有四張小型太師椅立於兩邊,有兩個空花小几夾於其問,地下是猩紅的藏氈,四壁有六幅工筆花卉立軸,還有一面樣式古雅的七絃琴,突然,他竟發現在左牆上尚懸着一柄古劍,不禁暗暗一驚,心想這屋主人,不僅是文雅之士。且尚是一武林高手,只由這劍能懸於丈許頹壁,如不用梯凳頗不易爲,不禁望着那劍呆起來了……

半響他才定下心,心道:“硯霜呀!硯霜!你此番夜入人宅,非好即盜,如不慎於從事,只怕往日英名就要毀於今夕了!”他幾乎要轉身回走,突然他想到那垂危的母親,不禁重鼓勇氣,又往裡走了十來步。

走出這個書房,就嗅到一股溫香。他用手揭開了這幅絲簾,眼前是一張黃銅的西洋牀,粉帳半開,還有一面古銅大鏡立於牀側。奇怪的是,牀上被褥凌亂,像是纔有人睡過的樣子,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氣,面紅過耳,心想:“這分明是女子閨房,如今半夜三更,我堂堂男人來此做什?”急忙回身,卻見一列木箱橫於牆角,把心一狠,心想:“我多少拿點東西,方不負此一行。”他順手一按身後寶劍啞簧,“嗆!”一聲低吟,寶劍出鞘,帶起一縷奇光,劍身如一彎秋水可鑑人手發,陰森森的確是一口寶刃。硯霜見劍已出鞘,不再猶豫,平伸劍身,把劍尖對準第一口箱上銅鎖,只一振腕,銅鎖落地,他劍交左手,定了一下幾乎要跳出口的心,揭開了這大箱蓋,只見內裡盡是些女用衣物,質料俱是上材,心想:“要這些無用。”突然他發現有一紅木雕紋小匣置於箱角,順手拿過匣,見並沒有鎖,打開來裡面竟是一雙翠鐲兒,顏色碧綠,知非凡品。心想這定是主人心愛之物,不忍都拿,僅取過單鐲揣於懷中,把匣兒又放置原處,然後蓋上箱蓋,卻已嚇得冷汗直流。

一切就緒,他來到原先書房,在案上拿起了筆,飽蘸墨汁,正欲與主人書明自己苦衷,所借飾物日後必還,不想拿起筆似覺有異,再回頭不禁大驚,原來適才被自己點穴熟睡的女童,此刻竟自無蹤,再擡頭往牆上看時,那長劍卻只剩下了個鞘兒,暗想今夜得遇勁敵,這人好俊的一身功夫,竟能在自己身前出沒如常,只這身輕功就不在自己之下。當時哪還敢稍留,把筆放下,輕揮右掌,那殘燭應掌而熄,一拉門急縱而出。

當他發現落足處竟是一片琉璃瓦,不禁深悔來時大意,竟未換鞋,如今在這浮有薄苔的瓦面行走頗感不便,還未容他想得太多,就聽耳後不遠一聲低叱:“無恥之徒,打!”三點寒星,兩上一下帶着一陣輕嘯一閃即至,低頭已自不及,一急竟使出了師傳絕技“金蜂戲蕊”,左足尖點地,全身旁傾,撲嚕嚕風車似的轉了個大圈子,接着右足着地,一個“金鯉倒穿波”,全身後仰,竟竄出足有三丈,隨聽身旁暗器叮咚落瓦,竟是三粒“五芒珠”。

硯霜立定身形,不禁暗叫好險,哪敢大意,再往發暗器處看,一片寂靜,哪有絲毫人影,越發認定來者不易對付,尤其方纔叱聲語音雖低,分明是一少女口音,更感面上訕訕。

他在暗處看了一會兒,不見絲毫動靜,不覺膽子又壯了些,同時肚內飢腸轆轆,知道自己一天未食,入夜尚如是奔勞,竟感到微微不支,心想:“憑自己一身超人輕功,如盡力施展出來,也未嘗不能將此妞綴下。”想到這,低頭緊了緊鞋,氣沉丹田,竟施出上乘輕功“八步凌波”,如脫弦之箭,又似跳震星丸,瞬息間已出了這王府七八里,面上已見了汗,才駐足一小廟,回身看時,哪有敵人痕跡,方自慶幸,不想卻聞得房上有人嬌語道:“尊客好一身輕功,只可惜既光臨寒舍,卻爲何偷偷摸摸?今天姑娘不才,要代父勉留俠駕了!”說着人影一晃,眼前已婷婷玉立地飄下一少女,輕移蓮步往自己走來。

只見她單手背劍,長髮垂肩卻縮了個鬏兒,一身淺綠緞緊身夜行衣,面似桃花,一雙大眼睛含着無限深情,卻令人不敢逼視!微風裡長髮微揚,直如玉樹臨風,此時面容溫沉,似在等着回話。

硯霜見此女面貌之美,生平罕見,說話又如此大方,此時被人家問得張口結舌,不禁羞得把頭一低,想到:“此女分明看見我所爲一切,卻裝着不知,以此看來似無惡意……”忽然又想到自己開箱盜物,分明盜賊行爲,還有什麼可說……猛一擡頭,竟和少女目光對在一處,就覺對方眸子內含有一股精氣,愈發令人羞愧,當時一跺腳,回身就跑。

這次可沒有那麼容易跑,才一舉步,就聽身後少女冷笑道:“要跑可沒那麼容易,把那柄劍給姑娘留下。”就覺背後金刀劈風之聲,這少女竟真砍,來勢還真兇。葉硯霜心想自己到底理屈,何況對方又是個女流,自己總覺得對這少女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又想看,又怕看。這時雖覺少女劍到,竟忘了躲,眼看冷森森的劍鋒已堪堪刺上,少女竟把劍往回猛一帶,一個收勢“細胸巧翻雲”,在半空直如蒼鷹般一個大轉身,還是落在葉硯霜對面,滿面嬌嗔地道:“你到底想死想活?怎麼連這麼大的寶劍都看不見?不是怕污了我劍,你早就沒命了。”

硯霜又跑不成,打嗎?自己實在又不願,再說這女孩一身功夫實在不易多見,心中一面佩服,一面更慚所爲,由是愈發地不想打了,這時看那少女滿面嬌羞,瞪着一雙妙目註定自己,不由得脹紅了臉說:“姑娘,你這是何苦……我實在是迫不得已!所取之物多則一月少則十天,必定躬親奉還,還是讓我走吧……”

“不行,你要走也可以,得把劍給我留下,我們一物換一物,這樣我還不太吃虧……”

話未完,見硯霜雙目旁視,知道他又想逃,心想這次非給你點厲害瞧瞧不可,表面仍裝作不知,又接下去說:“看你也非下流之徒,怎麼做出如此卑鄙之事!……真令人不解……”

葉硯霜被這少女冷一句熱一句,直羞得面紅耳赤,幸虧是深夜,否則真恨不得有個地洞讓自己鑽下去纔好,這時聽見少女最後之言,也不禁有些難堪,心中暗想:“我再讓你一次,若再逼我,也說不定得給你點顏色!叫你知難而退……”想着腳可沒停,一騰身竟由少女頭上掠過,腳下加勁,竟展出十年所學輕功,一路翻騰,往回路急馳。

那姑娘見硯霜這一急馳,直似脫弦之箭,也不由暗暗心驚,心想:這少年到底是何人?

這一身功夫真令人可愛,尤其那一張俊臉映着月光……叫人真捨不得下殺手,可是看他屢次想逃,連自己人正眼也不瞧……不禁微慍,此時見他竟由自己頭上掠過,不由得一聲嬌叱,也展出平生所學,兔起鶴落,隨後猛追。

也不知追了多久,兩人都感不支,尤其是硯霜,這一月來扶侍母親病幾未閤眼,更加上一天水米不打牙,此時額角已見汗,出氣有聲,回頭看少女雖被自己拉下一段距離,但自己真想逃出她眼底,目前體力實辦不到,心想你既一再相逼,就怪不得我了!

他站定了身形,略一喘息,少女已跟蹤而到,因來勢太疾,一時不易收足,竟竄出丈餘方收住腳,此時也香汗淋漓,嬌喘不已,回頭用劍指着硯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硯霜站定身形,本待發作,此時見少女累成這樣,心中不忍……一時竟也呆在那兒。

還是少女先開口,她嬌喘稍定,左手理了一下拂在面上的凡根秀髮道:“哼!好俊的功夫,爲什麼不跑了呀!”

“姑娘,你這樣一再相逼,這是何苦……”說着揣手入懷摸出了那支青光閃爍的翠環,雙手平託,往少女處走了幾步,接道:“請姑娘原諒,我實在不該……夜入貴府,更不該拿了這隻鐲兒……還是請姑娘把它收回吧!”

這舉動倒真出乎少女意料之外,其實自己明白自己苦追這年輕人,哪裡是爲了這隻環兒!但眼下仍不肯服輸道:“誰希罕這東西?被你們男人沾過的東西,我一輩子也不會要,我要是想要還會叫你留到這會兒?”忽然她止住了話,想想不該這麼說,又接道:“不過東西先放在你那裡,可是沒有這麼便宜叫你還,……這樣吧,你既背系長劍,必定是個會家,我們不妨應應招兒,你如能勝我,不但環兒送你,還可許你逃走……要不然,可沒那麼簡單……

硯霜此時真是窘態百露,手中翠環人家又不要,收下吧,當着人家又不好意思……一時面紅耳赤。

少女見他如此,心中似甚不安,不由一上步,平出劍身,一式“仙人指路”往硯霜胸口點來,一面口中喊道:“別怔着啦,看劍!”

硯霜此時見少女劍帶起一縷青霞,眼看已近自己胸前,不由得右腳往後一退,伸右手三指往少女持劍右手脈門便抓,明面是奪劍的樣兒,卻暗含着拿穴的高招,眼看已快挨着,不想少女猛一收招,一個轉身出去丈餘,口中還說道:“你既客氣不亮劍,我也不便欺你,倒要領教領教你掌下高招。”一面還劍於鞘,不禁噗嗤一笑道:“你看我急着追你,竟連劍鞘也未帶來,怎麼好呢?”

硯霜見少女一派天真,哪似敵對模樣,心中早存好感,此時見少女竟無處插劍,又想放在地下,可是又怕丟掉,竟皺着眉毛左顧右視,不由得一聲低笑道:“既是如此,我還是陪姑娘玩玩劍吧!”

他說着一擡右手,“嗆”的一聲龍吟,寶劍出鞘,帶起一條銀蛇,隨着右手一擰,倒提着劍,左手並二指,輕撫劍身,嘴中說道:“請姑娘手中留情!”

姑娘見對方亮出了劍,不由得心中大喜,心想你到底還是得打。她也平伸劍身,左手平搭於右手腕上,擺開了門戶,嘴中也客氣道:“喲,還客氣,我可不敢當。”

硯霜見對方一亮門戶,心中不禁一驚,原來這少女竟是“恆山”派的弟子,久聞“恆山”派以“七十二手越女劍”馳名江湖,怪不得這女孩一再逼自己使劍,看來自己的確要小心了!

經過這一番歇息,二人精力都已大力增進,少女知道硯霜決不會先出劍,自己也不再客氣,一上步,手中劍“玄鳥劃沙”,正是“天魔劍”起式。

硯霜見少女起劍竟如此兇狠,心中不禁暗驚,知道這天魔劍乃恆山老尼得意招式,共分三十六式,雖不如“越女劍”難以招架,亦甚狠毒,哪敢大意,此時見劍已快至胸前,猛一翻腕,擋開了少女來劍,兩劍相碰,擊出無數火花,各自一騰身,不由自主地看看自己寶劍,是否被對方砍壞。

硯霜見寶劍絲毫未損,少女低頭看時卻見鋒刃處有半粒米大小的一個缺口,不禁心痛萬分。因此劍乃師父恆山老尼鎮庵之寶,劍名“石雨”,雖不能說削金斷玉,卻可稱得上吹毛斷髮,平日自己愛如珍寶,向不輕用,不想今日一時大意竟被損傷,哪能不痛惜萬分!由是不禁遷怒硯霜,嬌叱一聲:“還我劍來!”身隨劍轉,“刷”、“刷”、“刷”一連三劍,帶起三團光圈,名爲“三環套月”,竟逼得硯霜連退四五步,方纔站穩。

硯霜見無意間把少女寶劍損傷,內心也頗爲不安,此時見少女狀如瘋狂,不容自己有說話機會,心想不如先把你制服,再向你道歉,那時看你還有何話說。想至此,也不客氣,低聲道:“葉某得罪了!”只見劍走輕靈,左舞右蓋。全身上下直似無數銀蛇盤繞,冷氣森森,煞是驚人,竟是仗以成名武林、人所敬仰的“一字劍”。

那少女此時見少年人竟施出了武林絕藝“一字劍”,毫不畏懼,低叱一聲,展開了“七十二手越女劍”法,竄高縱矮,“點”、“挑”、“崩”、“刺”,一時間竟連打了十餘招不分上下。

這一陣急鬥,可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輕靈時如夜蝠穿樑,穩重處如泰山矗立,見招攻招,見式破式,看看東方竟漸露曙光。此時二人竟忘了疲乏,愈打愈猛,都不由得對對方欽佩萬分。

這時少女見久不能勝,惟恐硯霜還有絕招在後,自己不敵,一着急竟施出了恩師親授以救命的臨危三招。只見她猛一轉身,見硯霜劍由後至,竟故作不知,全身好似向前一蹌,避開身後之劍,隨即猛揮右手長劍,好一招“孔雀剔羽”,竟把硯霜驚出一身汗來,隨見她低叱一聲,飛起了無數劍花,全身上騰,舉左足點開了硯霜鋒利劍身,寒刃下穿,右足竟在混亂中飛往硯霜左肩“肩井穴”點來。

硯霜見少女竟施出自己見所未見的怪招,一時竟不知何以招架,心想:“罷,罷!你竟拼命,我也不容你了。”只見他仰面朝天,突收左肩,只一抽身已滑至少女身後,容他抽身再快,冷森森的劍鋒已滑衣而過,黑緞的夜行衣上,斜開了兩寸多的一道裂縫。

少女一飄身竄出丈餘,一聲嬌笑道:“承讓了!”突然她臉色鐵青,把腳一跺,如飛鳥穿林,投入黑密密的樹林,只幾騰身已不見芳影……

剩下了既驚且愧的葉硯霜,半天才把寶劍入鞘,同時由衣袋內取出綢中一方,小心包上了左手的一縷黑物,那竟是一縷既黑且秀的頭髮……

不遠的大樹上,微微有一聲嘆息聲道:“孽緣!孽緣!”那聲音低得僅有他自己聽見,隨見那樹上飄起一股白煙,竟是一鬚髮全白的古稀老人。

現在這年輕人帶着懊喪、失望,像失去了靈魂似的往回家的路上走着,想着,想着,走着,竟流下淚來……

他推開了那扇小窗,飄身入內,見母親竟氣息均勻地熟睡,不禁暗感驚異:“今天她老人家怎麼竟熟睡至此?”在愁苦的臉上,第一次裂開了笑紋。他脫下夜行衣,小心地放入箱內,置好了劍,左手拿着綢中包兒,右手是光華閃爍的翠環兒,看看這邊,又望望那邊,狀如呆癡,那嬌柔的倩影慢慢又上了眼簾,不知不覺中他吻着那縷青絲……

忽然他張大了眼睛坐起身來,一挺身下了牀,舉手拔下了牆上一柄銀色匕首,“撲嗒!”落下了一個沉重重的小布袋,還有一封白色的書信。

他一見書信封面,筆力蒼勁,只飛書着四個字,“字示硯兒”,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暗暗道:“這分明是恩師的筆跡,那我今晚所爲……”

他抖着手打開信封,見內中除了給自己的一張外,另有一封未封口的信,他也來不及看給誰的,先讀自己的要緊,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着:

“硯兒如晤:今夕汝所爲,吾已盡知,念汝出自孝心,不加責罰,留匕示警,暫記汝首,黃金百兩,可用以奉母病,書信一封親交鐵提督,一切依言行事,不得有誤!

南天禿鷹

不由驚嚇得兩齒相戰,再看那另一封信,上款是:“親呈九門提督府”,當中寫着“鐵提督鏡庵勳啓”,下款:“南天一草民恭上”。心想這封信分明是給鐵提督的,爲難的是竟叫自己送去,萬一再碰上鐵府小姐,豈不麻煩?但師命如山,哪敢違背,不禁皺起眉頭。這時就聽到母親有轉動之聲,知已醒轉,連忙收起各物,恭趨問安道:“娘今夜睡得真好,竟一直沒醒過,想必這病大有起色了。”

葉母吟道:“是硯兒麼?真怪,我今天竟覺得好多了,想是老天有眼,竟叫我這垂死之人能以復生……”她哪裡知道,昨夜南天禿鷹竟潛至身側,用點穴手法點了她的昏穴,再以“小諸天大推拿法”打開了她全身三十六處穴門,故而氣貫周天,一夜之間病已去了多半。

此時他母子在這慶幸,卻不見在那深府禁院的鐵府,那位鐵提督的掌珠鐵守容小姐,此時香肩連聳,如帶雨梨花,哭得天昏地暗……

原來這位鐵小姐,乃老提督鐵鏡庵的唯一愛女,平日疼愛十分,生才彌月就多病,一直到十歲那年,藥罐每日不離,北京城遠近名醫幾全請遍,還是隻能保持病情不再惡化,想復原勢比登天還難。

提起這女孩的病來可真怪,這全府上下很少有她喜愛之人,除了父母及貼身小丫環以外,別想叫她多說一句話,每日昏睡不醒,食量極微,清醒時是每年春夏秋三季,冬季整月臥牀,全身軟癱,直如中風症,這一來可把這鐵提督夫婦急壞了,訪醫外還張出了告示,令人遍貼各省州府,凡能醫好此症者賞黃金千兩,半年來應者不絕,可真能治好者卻無一人。

這一日,這位鐵小姐的母親錢氏,正在房中伴女習詩,忽然見愛女放下筆來,喜極叫道:“媽,你聽這是什麼聲啊?怎麼我從來沒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媽,你叫這人來吧……”

這錢氏見愛女突然高興,尤其這笑容,連自己還是生平罕見,不禁驚喜交加,一把把她摟人懷中,再豎耳聽去,哪有什麼美妙音樂,竟是一出家人木魚聲加上斷斷續續的梵唱之音,不禁一怔。

此時這位鐵小姐,竟掙開母懷,喜極欲狂地撲至窗前,推開了那雕欄小窗,叫道:“在哪裡呢?在哪裡?”只看見一叢叢的花樹,哪能看到這出家人,似乎急得要哭出聲音來了。

鐵夫人見愛女竟從牀上撲下,不禁大驚,連忙撲過去抱住愛女,遂又高呼來人,叫小丫環趕快傳人到府外去請那出家人快來。

過了有半盞茶的時間,始見有兩個丫環伴着一風塵僕僕的老尼,這老尼左手拿着一大如面盆的紅色古銅木魚,右手拿着魚籤,寬大的僧衣被風吹得左舞右揚,再加上慈眉善目,竟同畫上仙人一般,令人肅然起敬。

此時鐵夫人已親自迎出內房,見老尼這模樣,也不由敬仰十分。這一走近,始看清這老尼竟沒有右耳,一件僧衣非絲非麻,兩眸子內每一開合閃出異光,不禁更生敬仰之心。此時見老尼目不斜視,也不見她怎麼走,步法竟快得出奇,後面兩個婢女跑着還跟不上,轉眼已來至自己身前,一彎腰放下了手中木魚,雙手朝夫人一合十,口中說道:“善哉,善哉!不知這位女施主召見貧尼有何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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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夫人連忙跟着雙手合十,口中連道:“豈敢,豈敢!只因小女經年多病,臥牀不起,今日聽到神尼梵聲,意思朝見神尼仙駕,故令人往請,不恭處尚請師太寬宥。”

這女尼聞言連道:“施主何必過謙,既如此就請領見令愛,貧尼尚略擅醫道,或能薄效微勞也未可知。”

鐵夫人聞言大喜,連聲道:“既如此,那真再好不過了!若能治得小女之病,無異我夫婦再世恩人。”一面令丫環與師太看茶,說着回身讓請老尼先進,這老尼也不客套,邁開大步往內就走,穿過一間書齋,進了內廳。

忽然這老尼看看內廳小門上的一對門環,回首笑對鐵夫人道:“施主你看這環兒,想是年久都不行了。”說着以那長大的袍袖往那環上拂去,只聽得一聲“嗆!”那粗如手指的一枚鐵環竟應袖而折,“當”的一聲落於地上,把身旁各人,都驚得張口結舌。

鐵夫人到底不愧出身大家,雖一向不曾接觸這類江湖異人,但一生博讀經書,知悉似此異人並非無有,此時雖驚奇萬分,並不形於顏色,反而對老尼一笑道:“師父真神人也!請進吧。”

這老尼有意耍這一手,試試這位夫人膽力如何,故而暗運內家真力於衣袖,雖只一拂,何異千鈞。

此時老尼見夫人面容非但無畏懼之色,卻甚從容,不禁暗暗嘉許。

說話間已來至臥室。此時那鐵守容小姐早等耐不及,引頸大叫:“媽,快把師父請進來吧!”

老尼趕上兩步,細細地端詳這女孩良久,才擡起頭低念道:“善哉,善哉!好一副‘六陰全真相貌’,可惜貧尼竟早年未悉,以致委屈你了,孩子!”她伸出了修長如玉的手,輕撫着這女孩的頂門,嘴角帶着慈笑。

這女孩此時見了老尼非但不懼,尚伸出小手拉住老尼如玉之手,嘴中連聲求道:“請師父再念念剛纔唸的那些經好不好?”嬌憨之態,竟同依母。

老尼聞言不禁接連點頭,回首對鐵夫人道:“此女先天性根至善,如能從佛定能光大吾祖,使佛門昌盛,只是雙眉斜挑,一生恐難逃‘情’關這字,要想成佛非來生不可了!”言罷似微微搖頭嘆息,不久接道:“總之,是人間英才,不可多得……”接着又道:“所患疾病,乃先天遺留之‘六陰血脈’,如不打通至多再能活上五年。貧尼曾潛修易經,然多年未用,也不知尚如意否,且看此女造化如何吧!”

鐵夫人聞得愛女最多僅可活得五年壽命,不禁淚如雨下,一把抓住老尼右手道:“請師父務必救她一命!”說着竟要屈膝下跪……

這一下可嚇壞了老尼,怎經得起鐵夫人如此大禮,不禁回身避讓,單臂扶着夫人,口中連道:“夫人免禮,這萬施不得,豈不折煞老尼了!令愛之病,並非無望,貧尼這就與她醫治……”

鐵夫人但覺老尼手攙處,竟同鋼爪般,休想移動分毫,想跪也跪不下去。這時老尼道:

“夫人請外出稍候,待貧尼與令愛治病要緊。請夫人令人取來熱水一盆、毛巾數條即可。”

鐵夫人依言行事,老尼這才挽起大袖,由身上拿出一竹筒兒,內裡滿是竹籤,走上前先摸摸女孩臉道:“你不要怕,師父給你治病,等病好了我還要教你本事呢!你要不要學?”

那鐵小姐競乖乖地說:“師父,我不怕!我要跟你學本事。”

老尼這才叫她閉上眼,自己去把門關上,然後叫女孩脫下衣服,伸右手食指於女孩右乳旁“期門穴”上輕輕一點,這女孩但覺一陣昏眩不省人事。

這老尼一切就緒,把毛巾浸於滾熱水中,輕舒玉手,一塊塊用竹籤挑起,待略涼,始平鋪女孩全身。輕輕用手在上撫拿。老尼潔白的頭上,熱汗如黃豆大小紛紛落地,少女亦全身火熱,滿身大汗。老尼這才取下毛巾,將預備好之竹籤三十六支,支支插入女孩的穴道,然後才坐於牀沿略爲歇息。

這“金針開穴”之術,乃易經中最難之篇,施術之人,非內功有極深造就者不能爲,運時要將自己本身內力貫於十指,就着熱中把力硬貫於人體,故此消耗元精甚巨。

此時見老尼面如黃蠟,然恐功虧一貫,竟勉力等候。少女漸漸鼻端發出低微呻吟,全身顫抖,支支竹籤都隨着搖顫不已,狀似痛苦已極。

老尼知成功在即,略閉雙目,將僅有的內力貫於雙掌,走於少女頭前,兩掌平伸,俱撫於女孩頂門,猛一開目,喝一聲“好!”雙掌一登,三十六根竹籤,如同三十六支竹箭,支支飛起。

少女大呼一聲:“痛死我了!”竟哇哇連吐兩口紫血,隨着睜開雙目,痛楚大減,翻身就要下地,遂聽一萎靡細音從地下發起道,“癡兒……快平睡,萬不可動。”竟是老尼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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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往發聲處一看,不由“吐!”一聲哭出來了,只見那老尼,面如金紙,軟癱於地,背靠着桌腿,分明爲救己而受了重傷。當時雖依老尼之言,平臥不動,但竟哭得如帶雨梨花。

這可驚壞了屋外各人,尤其鐵夫人,愛女心切,竟開門往裡走來,見眼前狀,不由得大吃一驚,還未容開口說話,就聞老尼道:“夫人體驚,令愛大病已除,不日可愈,倒是貧尼功力有限,令夫人受驚了!”

鐵夫人見狀,不禁感激得熱淚交流,撲通一聲跪在當地調朝着老尼連拜了三拜。

老尼全身已無四兩力,只好眼見她千金之體向己跪拜,不由得急得連連擺首,低呼:

“折煞貧尼了……罪過,罪過……”

夫人這才起身趨前言道:“師父乃鐵氏門中永世恩人,如今爲小女竟傷重至此,老身願終世奉養師父以終天年。”

老尼輕搖了搖頭,低聲道:“請夫人令人將貧尼擡起,擱置一牀案上,三日內不可驚擾,就不妨事了!”

鐵夫人即命人依言行事,見老尼在牀上盤膝坐倒,雙目低合,知道在用功,不敢驚動,這才走出那房,來自愛女房中。

只這一會見愛女已臉色紅潤,發音尖亮,知道果如老尼之言,大病已除,不由得驚喜過望,一面急差人去請自己丈夫,一面拉着愛女小手問長問短。

這鐵提督聞訊,哪能不驚喜欲狂,一陣急走已來至臥房,見愛女果然狀同好人一樣,正同夫人談笑,不由一撲至前,抱起愛女一陣狂親,半天才放下,問及一切,對老尼感激得五體投地,決心等老尼傷愈後再面謝不提。

一年後的春天,一個缺耳的老尼,帶着一個嬌麗如花的少女,往恆山的道路上走着,這女孩僅十歲左右,一路上問長問短,老尼是有問必答,對這女孩簡直愛護備至。

這正是上面說到的恆山老尼與鐵府的小姐鐵守容。一年的時間,鐵小姐竟玉體恢復康健,出落得愈發秀美,一掃往昔的沉默,變得活潑伶俐。和從前比起來,真是判若兩人。

老尼在鐵氏夫婦的殷勤招待下,不得不在鐵府勉留了一年,這一年時間,她師徒是形影不離,最後老尼才吐出了要收徒的真意,鐵氏夫婦雖萬分不捨,但人家有救命之恩,哪能拒絕,何況這年來,每見老尼許多神秘處,愈發認定女兒能追隨老尼,實可學成驚人之藝,更況老尼答應每年令愛女下山回家一次,可小留數日,十年後更可藝成永居家中侍奉二老,於是一口答應下來,就在她們離家的第二年,老提督竟子星高照,一胎連得二子,歡喜得無以復加,有此二子調弄,無形中減少了對女兒的殷殷懷念。

那老尼帶着守容不一日來到恆山,少女自幼嬌生慣養,更加以多病,幾連大門也未出過,這次一路遊賞,芳心喜極。如今來到恆山,只見山勢高大,廟宇錯落,真是不勝莊嚴。

老尼帶着她慢慢走,也不急,這一座山就爬了兩天,到第三天的早晨,纔看到有一處白色小庵立於山尖樹叢中。

老尼用手一指那白色小庵道:“容兒,這就是我們的家了。以後隨我可沒有在家那麼享福了,這裡苦得很,你受得了麼?”

鐵守容點着頭說:“師父,我纔不怕吃苦!師父不是給我說過,要學驚人藝,須下苦功夫。我一定不會叫師父失望。”

老尼用手摸着她如蘋果般的小臉,不由得連連點首道:“好孩子,只要你肯吃苦,師父定不會虧待你。我要把這一身所學傾囊授你,我要你光大門戶,更要你爲師父吐一口氣……”說至此,臉色一冷,竟微微有點抖動。

少女一隻手抱着老尼頸項,一面口中說:“師父你生氣了?誰要欺侮你,將來我長大非打死他不可!”說着比着小拳頭。

恆山老尼一把把她攬入懷中,不由得皺了皺眉,說道:“孩子,你雖不是出家人,但這‘殺’戒可要記住,非萬不得已,不可輕殺一物。師父我這大年歲,從不曾妄殺一人……”

突然,她停住話,嘆息了一聲,伸出手摸了摸那隻右耳,滿面悲慼,站起身來低聲說道:

“容兒,我們走吧,你看有人來接我們了!”

果然由那小白庵中走出兩個少年女尼,兔起鶴落,只一會兒已到達師徒身前。爲首女尼,單掌前伸,向老尼行了一禮,恭言道:“恭迎師父回山,弟子有失遠迎,還請師父原諒。”後來那女尼亦到,也是對着老尼行了大禮。

老尼含笑扶起二人道:“這一年多時間可苦了你二人了,這是我新近所收弟子,名喚鐵守容。”說着用手指着鐵守容接言道:“以後你們要師姐妹相稱。”說着又用手指了二女尼對容兒道:“這是你兩個師姐,她叫‘智慧’,她叫‘智道’,她二人已跟隨我多年,你以後要聽她們的話纔好。”

這容兒可真聽話,跑上去就行了兩個禮,嘴裡還連叫:“師姐!師姐!”惹得二女尼雙雙牽着她的小手,問長問短。

自此,這鐵守容就在這尼庵中隨師練劍。轉瞬八載,已出落得婷婷玉立,嬌美異常。恆山老尼對於她真是煞費苦心,把一身軟硬輕功夫真個傾囊傳授,閒來更把那江湖上險惡事故一一講敘給她聽,至於一些武林名家更是繪影繪形地描敘。

是一個初秋的夜晚,明月照着這恆山的小廟,更顯得冷清清的。鐵守容練完了這最難學的越女劍,覺得得心應手,正想再溫習溫習,突然聽得身後微風振衫之聲,不由一回頭,卻見師父仗劍而立,滿面悲慼之色,不禁大驚,問道:“師父,你這是怎麼了?”

恆山老尼不動聲色,半晌嘆了口氣道:“容兒,你來了多少日子了?”

鐵守容滿面懷疑道:“大概有八年多了吧。師父,你問這個幹什麼?”

老尼進前一手拉住了鐵守容的玉手,滿面傷感地道:“師父的本事你已都會了,這多年你也真不負我一片苦心……可是你可知道爲師的真實來歷麼?……

這一問,使鐵守容不禁一怔,暗想:“師父不是一個尼姑嗎?……”可是嘴裡不敢這麼說,只翻着一對大眼睛瞪着師父,作不得聲。

老尼苦笑一聲道:“師父早年同你一樣也是個千金小姐,後來得隨恩師大顛上人到此山學藝,”說着用手指了下這所小廟接道:“也就在這所小廟中,收我師兄妹三人……因只我一人最小,且又是個女孩,故對我特別寵愛。有一天,恩師瞞着我兩個師兄把我喚至座前,給了我一把劍和一本劍譜。

說着她又揚了手道:“就是這把‘石雨’劍,那劍譜就是我教你的這套‘越女劍’法,叫我千萬別叫我兩個師兄知道,而且說我兩個師兄不是好人,早晚要危害江湖……我當時很奇怪地收下了這兩件東西回去了。誰知第二日我再去參拜恩師,他老人家竟坐化了……”

老尼用手擦了一下流出的眼淚,又接道:“當時我兩個師兄都遠行在外未歸,因此我一個用口大缸把老人家肉身法體裝人其中,埋在後山一個穴眼處,自己就下山找尋這兩個師兄。好不容易在四川找到他二人,我把師父坐化的事告訴他二人後,奇怪的是他二人竟無一點傷心。我大師兄馬上聲色俱厲地問我,師父可遺留下一劍一書沒有,我因不擅說謊,竟忘了師訓,告訴他二人說,師父臨終前已贈給我了。”

老尼用眼看了一下驚恐的鐵守容,接道:“唉!我作夢也沒想到他二人竟拔劍對我大叫,叫我馬上把這兩樣東西獻出,方可饒我不死。我一時氣不過,就和他二人打起來了。說起來他們雖是我師兄,若論本事還比我差得多。可是一來我這套‘越女劍’法尚未練成,再來他兩人打我一個,使我漸漸不支。”

老尼看着這大,慢慢地又接着道:“我一時情急,竟施出狠招‘海底針’,可憐二師兄喬平,竟被我這一劍把右眼刺瞎,連右半邊臉也被我削了去,當時昏死過去;我也一時大意,被大師兄一招‘白鶴亮翅’,竟將這右耳削去。他們自知不敵,由大師兄揹着二師兄跑了……我自己二人又潛回這裡,苦練劍法,數十年很少下山。”

說着用手又指了指守容道:“直到我下山收你那年,才聽說我那兩個師兄竟還在人世,並且各人都學得一身驚人絕技,發誓要把我碎斬萬段,方纔泄恨。其實我死也無足畏,就是這生生世世的冤仇要從我身上往下延續,這不太可怕了麼!我就爲此連你兩個師姐也沒告訴,就是怕她們去爲我尋仇;而你因是我衣鉢傳人,且又是俗家弟子,故此爲師這一番經歷你卻不可不知,但卻萬不可找他們尋仇……你要切實記住了。”

鐵守容聽過師父這一段長談,不禁義形於面,兩道秀眉向上一挑,強忍着內心的憤恨道:“師父被他們劍削一耳,還不能出氣……”話還未說完,被老尼獰厲的眼光一掃,才曉得說到師父的短處,不由得馬上改口道:“大師伯名字叫什麼呢?還有,他們如今都在哪兒?”

老尼一聲長嘆,又打開了話匣子道:“你大師伯姓紀名桑,當時同你那二師伯喬平雙雙投奔二十年前故世的六指魔謝小江手下,苦練了一身絕技。六指魔故世後,他二人竟稱雄苗疆,外號人稱南荒雙怪,綠林道中聞名喪膽,確實有驚人之技。你今後要是碰上,可要千萬小心。”老尼又接下去道:“但是今天我要給你說的目的並不在於這些往事,主要是你已這麼大,而且武技盡得我傳,可以下山了……”

少女一聽師父竟叫自己下山,不由得眼圈一紅,那熱淚再也忍不住了,就勢往老尼一撲道:“我一輩子不要離開師父,師父您真忍心叫我離開你嗎?”

老尼不由一聲長嘆道:“癡兒!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何況你還有雙親在世,就忘了他們對你的養育之恩麼……好糊塗的孩子!”

幾句話說得鐵守容啞口無言,半天還是老尼開口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並不是要你現在就走,我的意思是想等本月十五你兩個師姐回來後,大家歡聚一下,我還有話要交待你們呢!”說着老尼還劍於鞘,把這柄仗以成名的“石雨”劍親遞給愛徒,口中道:“這柄劍也該給你了,你要好好愛惜,不可少有損傷,更要當心外人覬覦。”

奇怪的是鐵守容竟一抽手道:“師父,我不要!”

老尼不禁一怔道:“這是爲何?難道爲師所賜還敢不受麼?”言下不由得面色微溫。

鐵守容見師父生氣,不由得帶哭道:“師父我怕,怕兩個師姐也會因此恨我。”

此語一出,不由得引得老尼呵呵大笑,道:“你那兩個師姐是天性至善,從我多年並非習我武藝,實乃習我佛法,武藝僅得我少許,如今各有寺庵在外,如果悉知我把劍送你,高興還來不及,哪還會加恨於你。快快收下,勿再多言。”

鐵守容聽後才半驚半喜地接過劍來,一面道:“那麼師父你用什麼防身呢?”

老尼淺淺一笑道:“憑爲師這一對鐵掌,如今江湖還少有敵手,你就別爲我擔心了。天不早了,該去睡啦。”

十五那天**,這師徒四人在廟前擺下了一桌小筵,恆山老尼居中,看看一輪寒月照得這恆山遍地如銀,老尼傷感道:“我們師徒親如母子,此番分離,但願你三個俱有一番造化,尤其是慧、道二徒任重道遠,但願能光大吾佛,爲蒼生造福。”又接道:“容兒已得我武技真傳,如今江湖後輩中勝你的以爲師看來寥寥可數,但切記‘殺’戒這字,這是爲師對你的一番期望,但願你們都不要使我失望。我因要避這恆山一番劫難,故明日起亦決定下山遠走西南,今晚就是我們暫別的小聚。”說罷滿面淒涼。

這智慧、智道尚能勉忍悲慼,守容卻早已泣不成聲。老尼不禁面色一沉道:“難爲你從我習藝八年,怎麼還像小孩一樣看不開,似此心胸怎可行道江湖?”接着竟微微嘆息了一聲。

第二天黎明,這姐妹三人同理行囊,至禪室向師父告別,見老尼早已無蹤,留下一封信在桌上對諸人勸勉一番,書明十年後今日回此,盼各人至時來此參見。

鐵守容就這樣離開師父回到了家。

***

方纔鐵小姐比劍敗於葉硯霜,一時悲憤,竟返身急奔,回家後倒牀痛哭。想着自己隨師八年苦練絕技,滿以爲除了幾個前輩外,天下無敵,不想首次遇敵就敗於人手,怎不令人傷心?

再想到這年輕人一身絕技,英俊瀟灑,不知是何滋味,只一閉眼那年輕人一張俊秀的臉就在眼前,心想:“他到底叫什麼名字?我竟忘了問他,以後真不知何時再能見到他啊!”

她在這裡邊哭邊想,卻不知就在隔簾的書房有一發鬢全白的老人,正在桌上揮毫急書,接着由身上取出一物置於信上,這才飄身出了門,雙臂一振,“一鶴沖天”,竟拔起六丈多高,起落間已失蹤影。

鐵守容俯在牀上這一陣傷心也不知多少時候,竟昏昏睡去……

廳房有一座洋商送的大掛鐘,咚咚地敲了十下。有一個穿着全身紅緞衣褲的小丫環,在牀上一翻身,揉揉眼醒來,見陽光已照得滿屋發光,不由一驚暗道:“我怎麼睡到這個時候?平常天一亮就醒了,今兒個是怎麼的?”

她一翻身下了牀,這才覺得後腰有點酸酸的。突然,她憶起昨夜……嚇得咬着手指往後連退了幾步,奇怪的是,自己一開門就覺得背上一麻,接着就倒下了,怎麼又會睡到自己牀上了?……想着,想着,自己走到書房,見各物依舊,只是在書桌上有一張素紙黑字的字條,上面還壓着一個古漢玉的指環,不由得一驚,心想:“這是怎麼回事?”不由得移步過去,只見第一行一“書致鐵守容姑娘”,就不敢往下看了,連忙飛跑到小姐房,一進門又是一愣,心想:“今天是怎麼回事?”

原來那鐵小姐,側着面平臥在牀上,全身上下是一套水綠的緊身衣,身旁小几上明晃晃的還擱着把寶劍,兩隻眼睛紅泡泡的,像兩個水蜜桃似的,一看就知道是才哭過。

那姑娘正在熟睡中,竟猛一睜眼,一翻身站起,見是自己貼身小丫環小梅,始放下心道:“我怎麼會睡成這樣?還不去給我打水來……”突然像是想起一事,不由一笑道:

“噢,對了,你的腰還痛不?”

小梅可忍不住了,一面答應着,一面還說:“今天的怪事可多了,第一件,我昨天晚上半夜起來找東西趕蚊子,聽有人敲門,誰知道一開門,一陣風,接着腰眼上一麻,就不知道了。今天竟好好地睡在牀上,腰到現在可還是有點酸酸的。咦!小姐你怎麼知道?”

這小丫環,睜着一雙大眼睛望着鐵小姐,又接道:“還有第二件事是,早上起來在外頭小姐桌上,竟發現一個男人用的指環和一封信……”

話還沒完,這位鐵小姐,竟搶着問:“在哪?”

這小丫環用手一指那邊桌上,又接道:“第三件……”

她這第三件還未說出來,就見小姐一飄身已來至書房,不由一咋舌,心想:“好傢伙!

原來我們小姐還有這麼大本事,我這腰八成就許是她給點的。”

鐵小姐飛快來至桌前,見一古漢玉斑指,壓在一張字條上,不由得一把拿起那條兒,見上面筆力蒼勁地寫着三四行

“守容小姐妝次:小徒硯霜,夜犯尊府,罪本不赦,姑念其此舉出自孝心,暫不加責,今留下其家傳漢玉指環一枚,請珍哂,他年易鐲可也!”下首竟是一行大字:“南天禿鷹代徒負荊”。看罷,不由心中一陣急跳,半天才定下了心。驚喜羞愧齊集心頭,真不知是何滋味……

她反覆地看着這封信,心中暗想:“原來這年輕人名叫葉硯霜,他師父竟是恩。師一再告訴自己、如今天下聞名的大俠南天禿鷹。師父說這南天禿鷹如果活着,怕有一百多歲了,怎麼他還會爲徒弟操這份心呢?……”想到這,她臉又紅了,一面又看看那漢玉斑指,色如古銅,華潤異常,知道是一件寶物,不禁又想道:“這南天禿鷹既知道他徒弟偷了我的鐲兒,爲什麼不還我翠鐲,卻留下這斑指……還說什麼‘他年易鐲’。真令人不解……”

想着想着,總算讓她想開了,不由得雙頰絆紅,往空啐了一口,回頭就走,一眼瞧見那小丫環小梅在身後伸頭探腦的,不由得二瞪眼。那小梅可真精,一面回頭走,嘴裡還道:

“小姐,我可沒看,我可真怕你瞪眼!”說着這才端盆打水去了!

且說那葉硯霜,自得到南天禿鷹的贈金後,即刻延醫力母治病。他母親自從被南天禿鷹用“小諸天大推拿法”將全身三十六處穴門打開後,病已好了多半,這再一小心醫治,不出一週已能下地。

硯霜見母親病癒,內心真是說不出的高興,略把恩師贈金留信的事告知母親,只是隱下了留給自己的那封信和夜人鐵府的一節。這葉夫人自是感激得涕零不已,就催着硯霜快把那封信送去。次一日上午,葉硯霜穿戴整齊,一掃往日的倦怠,真是翩翩風度,英俊已極。他來至了提督府,遞上了自己的名貼和那封信,過一會兒就出來一個差弁,先走前細細看了看硯霜,帶着驚奇的目光道:“提督請葉少爺裡面坐。”說着轉身帶路。

葉硯霜一面走着一面想:“可千萬別碰見那位小姐……”一會兒來到正廳,就有內裡聽差打開簾子道:“請”!才一進去,還未容那聽差報告,就見一身穿緞袍、年約六旬的光頭紅面老人搶着走上來,拉着硯霜的手悲聲道:“你就是葉家賢侄麼……”

硯霜恭敬地上前行了個禮,鐵爺拉着這年輕人的手往裡廳落坐,就有聽差的獻上茶。這鐵提督一揮手,遣散了兩旁差弁,才道:“十五年前你父親帶着你和你母親來看我時,你還小得很呢,如今你都長這麼大了,唉!你父親死得真屈,我雖見了幾次皇上也沒用……想起來就難受!”說至此竟流下淚來。

硯霜見提到父親,不禁也淚如雨下。鐵提督又接道:“總算你父親是死在獄中,這一來你母子親族的命算是保住了;要是等皇上下旨剿斬,那可就不敢想了……他這一死,這官司就不了了之,皇上的怒也消了,只是可惜你父親一生積蓄都便宜了那些戶部的王八蛋們了。

你也不要難受,我同你父親是什麼交情?從今起你和你母親都搬到這兒住,這樣我也心安點,總算對得起他在天之靈了!”

接着又問道:“你母親可好?我這就叫人派車去接她。”回頭問了硯霜住處,就叫人照址去接,硯霜再三接辭,鐵提督竟一瞪眼道:“老賢侄,你還給我來這套,我同你父親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慢說還有那卜大俠的來信託我收容你們,就是沒有,我又怎能不管。”硯霜聽到有師父的話,也就不敢再推卻了。

老提督又拉着硯霜道:“你就別去了,他們有的是人,絕對會服侍得好好的,你還是陪我先談談。”說着回頭又喊聲:“來人哪!”差人進來後,鐵提督又接道:“去把太太請來,就說葉少爺來啦!”

這差人一怔上前打個千道:“稟提督話,去請哪個太太?”

老五爺不禁臉一紅罵道:“王八蛋!哪一個大太?當然是大太太啦,還會是你媽?”

這差人被罵得唯唯連聲,連屁也不敢放,回頭就走,心想:“他媽的!你娶了十幾個太太,到底是那個太太?問一問還罵人。我媽!我媽要是你太太,我也抖了!”

原來這鐵提督早年是跟年羹堯的,是個老粗,後來年大將軍被賜死後,雍正怕惹起民怨,不但不殺他,反而連連提升,又趕上連年用兵,這鐵鏡庵竟打一仗勝一仗,累官至九門提督。這鐵提督雖識字不多,可是爲人卻細,判理亦清,自知自己現在位居一品,難免要遭皇上忌諱,故而整年鮮問朝事,故此皇上對他竟信任異常。

那差人去了一會兒,請出了正房錢氏,這錢氏人還未進門,先就問道:“可是那雲南葉軍門的少爺來了?”

硯霜連忙站起來恭施一禮,鐵夫人一面含笑點頭,一面問道:“你媽可好?我們多少年不見了。唉!你爹死得可真冤……”說着竟拿着手中擦眼淚。

這邊老五爺一看自己太太哭,可急了叫道:“你看,我才哄好,你又哭,算白哄了,過去的事還提它幹嘛?”

鐵夫人這才收住淚,上前拉着硯霜的手道:“好孩子,你可別再難受了,你家就你這條**,急壞了可不是玩的。”又回頭對鐵老爺道:“爲什麼還不派人去接他娘來?”

老提督嘿了一聲道:“你怎麼知道我沒去接?要等到你說早都晚啦!”

鐵夫人不禁用眼翻了翻王爺道:“你能嘛!”

這一對老夫婦在那鬥口的當兒,門外差人回報葉夫人已到,鐵太太忙應道:“快請!”

硯霜也趕着出去攙着母親進內,這一下可熱鬧了,葉夫人一進門就哭天抹淚,一面哭,一面談,別說硯霜和鐵夫人跟着流淚,就是鐵老提督也弄得鼻子酸酸怪難受的。

原來這葉硯霜的父親葉武輝,早年和這位鐵提督頗有私交,後來積軍功升爲軍門,駐紮雲南。這葉軍門爲人正直,居官清廉,雖然名高位尊,終以事異朝爲憾,平日又喜交結些草野異士,風塵俠隱。故而大遭朝臣忌諱,就有些監察大夫偷偷上書朝廷,言這葉軍門思想不純,有反清之意。這一下可惱了皇上,下旨撤察,不想官司還未清,這葉軍門竟先死獄中,家財也全部充公。他母子打點了少許財產,在北京租房候息。官場中事就是這樣的,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什麼也別談了,錢花了不知多少,還是沒用,又加上母親來京就病倒了,他母子生性倔強,竟說什麼也不肯求人,竟連鐵提督這麼深的交情也不去找,不是這次送信來,鐵家還不知他母子下落呢!

午飯時候到了,鐵家籌備了一桌上席與她母子接風。葉硯霜心想這可壞了,這一下非要碰到她不可了,不去又不行,和母親來內廳,一會兒人都來齊了。硯霜偷偷一看,竟不見那鐵小姐芳蹤,心中方自暗喜,卻不想這位鐵夫人卻叫道:“小梅呀!”

就見內室走出一年輕女孩,正是那晚替自己開門的小丫環,此時已走出問道:“太太,幹什麼?”

這鐵夫人道:“你去把小姐請出來吃飯,就說有客人來啦。”小梅答應着回屋。

這硯霜可坐不住了,走又不能走,只急得兩眼發直。這時鐵提督也來了,一進門就對硯霜道:“我還忘了問你,那卜大俠如今在哪裡?他怎麼和你家認識的?”

硯霜恭立道:“卜大俠正是小侄恩師,恩師行蹤一向神秘,此時不知何處雲遊去了。”

鐵提督不禁一驚,一把拉住硯霜手道:“什麼?是你師父,這麼說賢侄你也有一身絕技了?”

硯霜道:“小侄隨師十年,只略學到些武技皮毛,哪稱得上絕技……”

鐵提督笑道:“你不要客氣,那卜大俠那一身本事,真可稱得上天下少有。那一年,我要不是他救我,我早沒命了。我親眼見他一人以一雙手殺退上百的那些準葛爾的回子。我那時是奉旨和策凌一同去援傅爾丹,不想被俘,卻不料卜大俠竟揹着我突出重圍,使我們轉敗爲勝。從此我把這卜大俠永記心中,到處託人問他也找不着,誰知卻是你師父,怎麼一直也沒聽你父親說過?唉!我們幾十年沒見了……”

話還未完,見愛女守容出來,不由得叫道:“容兒,你過來。”用手一指葉夫人道:

“這是你葉伯母。”又一回頭用手一指,卻不見了硯霜,見硯霜竟遠立在那邊背朝這邊,在那邊看着牆上的字畫呢,不由叫道:“賢侄。你這邊來。”

硯霜一見這鐵守容出來,哪裡還敢坐在這兒,故作欣賞字畫,不想被人家指名叫着,心想:“罷,罷!反正早晚都要見。”只好硬着頭皮回身走來。

這鐵小姐平日吃飯都是在裡間,今日聽小梅來請,道是來了遠客,不由得對鏡理妝一番。只見她上身是藍緞繡花的小夾襖,下身是水綠綢的雙鳳戲龍裙,出落得一塵不染,越顯得體態嫋娜,不勝嬌麗。她一面走着,還一面問小梅道:“是來了什麼客人?”

這小梅道:“是一老一小,聽說是什麼葉的……”鐵小姐不由一愕,但想想又不可能。

小梅又接道:“這一老一小也不知道和老爺什麼關係,那老太太一進門就抱着太太哭,看樣子還真傷心……連我在一旁也怪難受的!”

鐵小姐不禁問道:“那小的是男的還是女的?有多大?怎麼我都想不起有這麼兩個人?”

這小梅不知怎的臉一紅道:“那小的,說來也不算大小,長得可真漂亮……”

鐵小姐不由得一笑道:“誰問你漂不漂亮,我是問男的還是女的?”

這小梅不由得低頭道:“他是個……唉!小姐你等一會兒一看就知道了,光問我幹什麼嘛!我也沒看清楚……”

鐵小姐看到小梅窘態,心內早已明白,只是不願說破而已,聞言笑道:“沒看清楚?……”

說着用眼瞟了小梅一下,這小梅早已羞得面紅耳赤,一把拉住小姐的手道:“小姐,你可別欺侮我們!我不來啦……”逗得鐵小姐嬌笑不止。這主僕二人,說着話已自來到客廳,小梅道:“就在這兒,我可有事不進去了……”說罷就跑了。

鐵小姐一進門,就被父親叫過去,接着見葉夫人。這鐵小姐因先知還有個男的,故此聽父親一叫賢侄,就頭給低下了,直等到父親把硯霜給叫過來後對硯霜道:“這是小女鐵守容。”硯霜脹紅了臉,勉強地點了一下頭,這鐵提督又道:“你是叫什麼霜來着?”只見這位鐵小姐猛一擡頭,那一對剪水雙瞳往硯霜面上一掃,不由得粉面緋紅,馬上又低下頭,芳心又驚又喜,那硯霜更不用說了。

這鐵提督此時暗想:“這一對年輕人是怎麼了?自己的女兒一向大方,怎麼今天變得如此忸怩?你害羞還可說是女的情由可原,可是這硯霜又羞個那門子呀?”

這時葉夫人已道:“他叫葉硯霜,硯是硯臺的硯,霜是霜雪之霜。”

這鐵提督纔想起啊了一聲,突然又對女兒道:“容兒,你這葉大哥本事可了不得,他師父就是卜大俠青鈴,外號叫什麼……禿……老鷹!”這鐵小姐不禁被父親給逗笑了。

硯霜一聽謙虛道:“承怕父誇讚,小侄僅僅學得三招兩式,哪有什麼本事。”一面心想師父要聽見你剛纔說他的外號,不氣死纔怪!”

這鐵老爺又道:“小女也學了幾年本事,她師父也很有名,叫什麼……缺耳老尼……”

此言一出,硯霜也忍不住笑了。鐵小姐心想:“這可好,連師父的外號也給改了……”

還是這鐵夫人見丈夫老出笑話,不由臉一紅道:“你這記性怎麼這麼壞?人家恆山老尼,你管人家叫缺耳老尼,人家少了個耳朵還不夠難受的,還安在外號上!”這一來全室都笑了。就有差人出來請吃飯,大家都進了飯廳,一掃方纔的悲傷,這一席直吃到午後二時才散,鐵夫人便命人在東院裡理出三間上房,把他母子安置下,還撥了一個丫環去服侍着。自此這母子二人就暫時在鐵府待下去了。

這葉硯霜本是奇男子,一向倔強而不恥下人,雖然鐵提督乃自己父親生平死交,又加上恩師的推薦,纔不得已和母親住到此,但衷心卻一直悶悶不樂,更加上這些日子來,竟未再見到那鐵小姐,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對這鐵守容竟一見難忘,只要一靜就想到她。可是他是一內在沉着之人,儘管心裡想得要死,表面上卻絲毫不露痕跡。

這是一個月夜,葉硯霜在牀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一氣就下牀來,突然一眼看到那壁上自己的那柄寶劍,不禁暗想這些日子裡光忙着應酬,竟忘了練習劍法了。

他推開窗,這所小院裡寂靜無人。這是鐵府特地打掃出來的一所小獨院,院中有一個大花架子,垂蔭滿地。葉硯霜不由得一陣興起,只見他一縱身來至院中,先一抱拳,開了門戶,接着身形一轉,忽進忽退,倏起倏落,展開了身形,就像蝴蝶穿花一樣,在這小院中走馬燈似的轉着,竟是武林側目的“紫陽大九手”、“德公八一式”。這種功夫,完全仗着內功充勁,施時只憑一雙足尖連用輕功“草上飛”的絕技,掌風勁疾,果然名不虛傳。

硯霜這一路“紫陽大九手”、“德公八一式”,少說也有一個時辰,突然見他撤掌收式,面不紅氣不喘,心想自己功夫非但沒有擱下,尚似略有進展。正待返房取劍演習劍法,就聽身後有刺刺之聲,一轉身見兩件細小暗器奔自己兩肩打到。好個葉硯霜!只見他一甩雙臂,雙腕齊翻,各並中食二指往這暗器上一敲,雙雙打落在地。一俯身拾起,不禁眉頭一皺。

原來哪是什麼暗器,竟是兩條手指粗細的枯樹枝兒,心想:“這人好厲害的內功,竟能折枝當鏢,分明內功已至爐火純青地步。”

他“嗖”的一縱身上了那花架,見哪有一絲蹤影,不得已飄下身來,正待返身。又聽身後勁風撲頂,不由大怒,只見他一轉,排山運掌,“呼”的一聲將那暗器震飛,竟是一片樹葉。葉硯霜連番被人戲弄,不禁心頭火起,暗想:“你是何許人也,敢如此小視於我,我倒要瞧瞧你的厲害!”

他裝着又回身返室,但才一轉身竟猛然騰起往那花架上落去,眼中果見一纖小身影在離身兩丈處的一棵大樹上一閃即逝……不由得冷笑一聲道:“何方高人,巧戲葉某,不才要強留俠駕了!”說着竟頓足往那棵大樹撲去。

這葉硯霜連番遭人戲辱,心頭早已火起,此番得見人影,哪能就此放鬆,嘴中說着話,身已撲至那大枝前,排山運掌,十成功勁往那大樹帽上擊去。

只見掌勁過處枝葉紛飛,竟失那人蹤影,心想:“今天我要叫你走了,也枉爲南天禿鷹的門人了。”

他想着竟猛一擰身施開“燕子飛雲“縱身法,須臾已撲上了那院中聳立的一塊大假山石,展目四顧。

這次可沒叫他失望,竟見一叢花木處外有一黑影向內宅猛竄,硯霜一急竟展出了上乘輕功“八步趕蟬”,嗖嗖嗖幾個縱身,已離那黑影不遠。那黑影似已發覺身後有人追趕,竟一偏身往府外方向逃去。就在偏身的當兒,硯霜已窺見那黑影體態輕盈,身材美好,竟是一女子,心想:“今天非給你見個真章不可。”接着足下加勁在前猛追。

奇怪的是那黑影竟故意放慢了身形。這一來,一個慢,一個快,不消一會兒已追了個尾首相銜。

硯霜見面前身影竟似在哪兒見過,忽然大悟,不禁開口道:“前面可是鐵小姐麼?”這一問,就見那黑影猛一轉身,硯霜收勢不及,竟撲了個滿懷,待站定後細一打量,不是她是誰?

這時鐵小姐才道:“既知是我,爲何苦苦相追?難道真以爲我不是你對手打不過你是不是?”硯霜見她秀目含嗔,雙手後背,那樣子可愛已極,多少日子來的相思再也控制不住,竟呆呆地看着她,半晌作聲不得。

好半天,這鐵守容才一笑道:“看夠了吧?好厲害的排山掌力!剛纔那一下要打死我,現在看你還看不看?”

硯霜這才發覺自己竟盯着人家看,不由得臉上一陣紅,這會兒聽到她言下似有責怪自己方纔下手過重之意,不由吃吃道:“方纔愚兄實不知是你……”

那鐵小姐竟俏皮地問道:“要是你知道是我又該怎麼辦呢?堂堂男子漢被人家戲侮了一番就算完啦?”說着竟伸出右手食指,在臉上羞着,遂道:“我們先不談這個,方纔我見你在院中練的那套掌,可是‘紫陽大九手’麼?”

硯霜不由暗驚這小妮子見聞廣博,聞言點頭道:“師妹真不愧名門弟子,正是‘紫陽大九手’、‘德公八一式’,只是愚兄功力淺薄,倒叫你見笑了!”

鐵守容聞言竟淺笑道:“這會兒我又成了師妹啦!方纔恨不得把人家打死……我問你願不願把這套掌法教給我?”說罷睜着一對秀目等着硯霜回答。

這一下可把葉硯霜給難住了,心想這“紫陽大九手”本是少林不傳絕技,師父早年曾是少林嫡傳弟子,後因故改投武當,把這“紫陽大九手”參以武當身法,成爲另一身法,傳給自己時,還特地囑咐萬不可輕傳他人,如今這鐵守容競要自己教給她。教吧,有違師訓;不教吧,眼看她這樣兒,哪忍心拒絕,何況自己母子受人鴻恩未報……想到此,真悔恨自己大才木該大意施爲。”想着想青,\拾頭見鐵守容一雙秀目正註定自己,微微含着冷笑,不由得一狠心道:“不瞞師妹說,這。紫陽大九手”師父傳授時曾告訴不許私自傳人,如今既是師妹想學,愚兄拼着受責也顧不得了,只請師妹賜以地點,愚兄即刻就好傳授。”言罷滿面堅毅之色:

鐵守容這才噗嗤一笑道:“你當我真是那麼無知,竟要強迫人家傳我不傳之秘麼?我只不過是試一試你,看你心地如何,總算還不叫人家失望……”隨着走前一步,微笑問硯霜道:“我問你,你是不是有個漢玉的斑指?”

硯霜不由一怔道:“不錯!是先父留下之物,師妹如何得知?”

鐵守容接道:“你先別管這個,我問你那指環現在在哪裡呢?”

硯霜想了一想道:“愚兄投師時,恩師曾代我保管,現在想必還在師父處。師妹問這個作什麼?”

鐵守容聞言,一面含笑,一面就由身上取出一小絲囊,從內拿出一斑指問硯霜道:“是不是這個”?只晃了一晃,又笑着收進囊內。硯霜不由一怔,心想這真怪,怎麼會跑到她那去了呢?

鐵守容見硯霜沉思,不由又笑道:“放心,我可不是偷來的,是你師父留下的。你信不信?”

葉硯霜不禁臉一紅道:“師父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我都不知道?他老人家好好送這個給你幹什麼?”就見鐵守容慢慢轉過身,把頭也低下了……心中不由大悟,直喜得心花怒放,一時高興得竟呆住了。

這鐵守容低着頭道:“我纔不稀罕你的這枚斑指呢……你要捨不得就拿回去好了!”說着竟真的伸手把那小絲囊遞過來。

這下可急壞了葉硯霜,不由得脫口而出道:“師妹,你千萬可別誤會!慢說這小小的一枚指環,就是我這條命也肯爲師妹……”話未完,就見鐵守容竟一伸玉手把自己嘴給捂住,一股溫香直透腦門,那種舒服真不可言語形容。

鐵守容把手收回小聲道:“我相信你就是啦,什麼命不命的,我最怕聽……”

硯霜這時見她滿面嬌羞之態。直似出水新荷,那一張小嫩臉簡直吹彈欲破,偏巧又站得這麼近,一時再也忍不住,一把握住對方玉手,就覺入手滑膩,那魂兒此時早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這鐵守容此時直羞得粉頸低垂,芳心怦怦闇跳,但那一隻手卻也收不回來了,不是人家不放,是自己不願收回來……

半天才慢慢把頭擡起來,不想又和他那雙充滿了癡情的俊目對個正着。一陣羞澀,竟哼出了聲道:“不來啦!你欺侮人家!……”

說着抽回來那隻已被握得微微溼潤的手。也不知什麼時候,他們竟偎在一起,互相都聽到了對方急促的喘息和跳動的心聲。半天硯霜才紅着臉道:“師妹……”

鐵守容哼了一聲道:“幹什麼?……”

硯霜這才慢慢地說:“自從那晚見了師妹以後……我……我真不知該如何來控制自己,一閉上眼睛就想到師妹的影子……。

鐵守容勉強閉上自己的眼睛,她慢慢地道:“硯哥哥……我也和你一樣……但我們應時常想到,身爲俠義道中人,這色情二字應爲大戒……雖然我們已立心相守……但我們到底還役有正式……”他說着低下了頭。

硯霜不由嘆口氣道:“師妹的話真乃金玉良言,我一定永銘心扉。只是我常常想,快樂和幸福對於我總是那麼短暫,失望和痛苦卻永遠是我的影子……守容,我怕有一天我們會離開……”

鐵守容聽完,不禁微微皺着眉道:“我可不希望如此,硯哥……一個人不要大憂慮,應該往遠處看,尤其是你,你有遠大的前途,更年輕,卜老前輩那一身驚人的絕技既傾翼授你,你就該立定志向、轟轟烈烈的有一番作爲,纔不負他老人家對你的一番期望呢!硯哥,別瞎想,我會永遠等着你……”

他們二人這一談,早忘了身外的一切,直到天近四鼓,才雙雙由對方的懷中驚覺。鐵守容紅着臉理了一下散亂的頭髮,帶羞笑道:“我先走了硯哥。你也該回去了……”只見她微微回頭,招了招手,身子一縱便消失在小林裡。

暮晨的冷風吹着這片小小的樹林,也吹醒了這年輕人醉癡的情緒。昨夜的邂逅,已給這純潔的年輕人留下了永生的記憶。他喃喃念道:“守容,我不負你,任它海枯石爛……我們將要與天地並壽,日月同光……”這才展動身形,兔起鶴落地往回家的路上奔去。

端午節到了,這鐵府上下好一番忙碌。早上,葉硯霜穿着整齊,陪着母親進了內宅,那鐵氏夫婦一見好不高興,雙雙迎出。硯霜偷眼見鐵守容也在座,正偎依在她母親身邊,一面磕着瓜子,不時把一對含情脈脈的眼睛往這邊瞧來,不由得相視一笑。這鐵老爺正想給硯霜說話,見他好好往那邊一笑,不由順着他的眼往後面一瞧,見自己愛女也是雙頰紅暈,笑容初斂。他雖是老粗,對這兒女調情的事,可內行得很,不禁心內想這葉家孩子,論儀表、人品、才學,哪一件俱是上品,自己又和他父親是多年至友,如能把女兒許給他,倒是一樁好事,難得他們竟彼此鍾情,不如等會兒給葉太太商量商量,趁着今天過節,就給他們訂下了,也了卻自己一件心事。當對錶面不露聲色,卻問硯霜道:“你今年多大啦?”

硯霜恭敬回答道:“小侄今年已二十二了!”

老提督哼了一聲,心中想:“這孩子武藝到底怎麼着,自己從來也役見過,別弄不好真是他說的那樣學得三招兩式,那女兒配給他,可真有點屈。”想到這,猛然看到那廳角上擺着那黃銅香案,心想這傢伙少說也有千斤,昨天我叫他們聽差的由後房搬來,不想十幾個人還累得嘿嘿的,位置也沒擺好,自己一氣都叫他們走了,誰想等他們走後自已也沒怎麼搬動,不如就用這玩意試他,看看到底有多大力。想到這,卻故意對聽差的道:“你們看看你們都會做什麼?擺一個香案還擺得歪歪斜斜的,像什麼樣?還不去把它給扶正了。”

這眼前四個聽差的一聽,心想:“我的媽!又是這玩意,昨天十幾個人還沒擺好,今天就四個人怎麼行?但是又不敢不動,一個個哭喪着臉,走到那香案旁邊,你看我,我看你,嘿呀哇呀地叫了一陣,那香案紋絲不動。

其實此舉早在鐵老爺的意料中,但卻不得不裝着生氣,一拍桌子罵道:“都給我滾!就會吃飯的傢伙。”

這些聽差的心想:“這個老傢伙到底打算幹什麼?昨天明明自己叫我們走的,今天卻故意叫我們出洋相。”一聽叫走,正好求之不得,都散開了。

這老提督此時卻故意對着硯霜嘆了氣道:“看樣子這東西只好放在過了,要不只好明天多叫點人來……唉!”

這硯霜在方纔叫人擡的時候已躍躍欲試,心想這東西至多也不過千多斤,憑自己搬它還不成問題,可又不大好意思。此時見四個差人爲此捱罵,自己不忍,再看這老提督竟爲此感嘆,不禁脫口道:“老伯要想擱在哪?小侄不妨來試試看,若不行老伯明天再找人不遲。”

這鐵老爺心想:“你到底中計了!”可是嘴裡卻道:“怎麼能叫你去搬,那東西可不輕,你沒看那四個小子都沒搬動,當心壓壞了你了。”

這話一出,硯霜果然中計,只見他一下從位子站起來道:“不妨事,只請老伯告訴個地方,我來試試。”說着竟往那香案走去。

鐵老爺好似無法才站起來,走到那香案邊,踱了幾步說:“擱在這兒就行。”

一旁的人都偎上來了,尤其是那鐵守容,此時芳心暗暗爲他擔心,又想他別去搬,又想他如果搬得動,在自己父母面前也好掙個面子,不由得關心異常。

硯霜走到那香案前,把長衫下襬往上一掖,雙腳外八字一站,身體微微下蹲了些,然後氣貫丹田,力運雙臂,雙掌對按着那香案兩壁,喝了一聲:“起!”那力逾千斤的古銅香案竟應聲而起,只驚得老提督張着嘴瞪着眼,心說:“好傢伙!真不愧那禿老鷹的徒弟。”

一旁的那些聽差更別說了,竟有的忘了身份喝起好來了!老提督一回頭接口罵道:“你們這羣飯桶,還有臉叫好,這是什麼地方?弄不好拉出去揍你們一頓,看你們還叫不叫好。”那被罵的差人,嚇得連連倒退,連大氣也不敢喘。

此時硯霜已擱下了香案,面不改色。一旁可喜壞了那鐵守容,心想:“這小子勁可真大!”

一面偷眼去看自己父親,見鐵老爺直喜得張着大嘴道:“好孩子,真難爲你了!”……

經過此一番考試,老提督對硯霜已佩服得五體投地,早把女兒的終身暗許給他了,只等着晚上和自己太太再談談,然後把葉太太也請來,看看對方許過親沒有。這老提督想到美處,不禁高興地嘖嘖連聲。

原來這鐵守容在一見硯霜後,已把一片芳心暗系在他身了;再經過上次的邂逅,愈是認定非君莫屬;今天上午又見他力搬銅案,自己父親對他竟如此誇讚,心想這門婚事只待一方一提就行了。

晚飯後她一個人在房中,思及此事真是酸一陣,甜一陣。突然她發現小梅那丫環一探頭對自己擠鼻子弄眼的,心想這個小鬼又搗什麼鬼……不由道。“你幹什麼?”

小梅沒說話,先用手在小臉上一陣亂羞道:“什麼事?這件事可不得了……奴婢這先恭喜小姐啦!”說着兩隻手合着在右腰上抖了一陣。

鐵守容一陣面紅,罵道:“小東西,你不說,今天我打死你!”說着就要過去。

這小梅嚇得笑着退了好幾步,一面搖着手,一面道:“乖乖,這可不是玩的,我說就是了,人家上次被你在腰上點了那一下,一直酸了好幾天。”

鐵守容心想:“這好,我救了她,她反疑心是我給點的。”當時也不說破,只笑道:

“你不說我還點你,快說呀!”

這小梅才道:“不是我上次給你說過,有一個老的和一個小的麼?這事就出在那小的身上……”話還未完,見小姐又要過來,不由得笑笑道:“人家話還未完嘛,你又過來。”

鐵小姐道:“快說,別婆婆媽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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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馬上接口道:“是羅,就是在說婆婆嘛。”言罷先跑過一邊,再道:“事情可沒準,不過我剛纔去太太房裡,見老爺也在那兒,就聽他們說什麼容兒也不小了,也該找個婆家。我就注意了,後來聽他們談到那什麼葉的,我就知是說那個小的,你想這還有什麼話說,你們要結成一對,那可真是天生一對,地生一雙,我小梅情願侍候小姐一輩子……”

鐵守容聞言,只羞得粉面通紅,柳眉一豎叱道:“小丫頭片子。你再亂說,我不把你嘴撕爛纔怪,這些話你要是對外面說一句,你看我撕不撕你!”

小梅一吐舌道:“撕我倒不怕,就怕你點我,那玩意可真不好受。小姐,趕明兒你教教我好不好?沒事我也找個人點點怪好玩的!”忽然又道,“對了,現在老爺他們恐怕還在談這個事。我帶你去聽聽好不?”

鐵小姐雖萬分想去,可嘴裡卻道,“誰要聽這些,我一輩子都不想嫁人!你忘了前幾年我們兩個說以後誰都不嫁人不是?”

這小梅搖搖頭道:“我的天!這會兒你又記起這話來了,錯過這個主,以後再拿燈籠找去也別想找得着了!小孩嘛,什麼話不說……現在我有時候想想,就覺得自己有時候飄飄的一個人怪寂寞的……”說罷想起說錯了話,羞得拿袖子擋着臉,一面跺着腳道:“不來啦,不來啦!今天老說錯話……”

鐵守容也給她逗笑了,道:“你呀,這麼大丫頭了也不害臊!我都替你怪不好意思的。”心中可想,這小梅跟自己從小一塊長大的,情同手足,自己每年上山她都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的。以後自己真要好好待她,教給她點本事。

且說這鐵小姐待小梅走後,自己略微理了一下頭髮,用塊絲巾繫上,一竄身就上房,兩個起落已來至自己母親的房間,一個“珍珠倒捲簾”,單足勾房檐,已把眼湊在窗上。這窗只開了半扇,正好往裡看。只見自己母親和父親面對面地在太師椅上,手託着水菸袋,呼嚕了一陣子才擱下對母親道:“等會兒她來了,你先別開腔,看我說,先試試她,別愁着我們孩子嫁不出去似的。”接着又呼嚕了一陣子。

守容心想:“看樣子事已成定局,這一定是差人去請他媽了。我倒要聽聽他媽說什麼。”此時內心真像懷了一個小鹿似的,咚咚亂跳……

就在這時,看見一個丫環進來道:“葉太太請來啦。”

就見葉母跟着進來,二老起身相迎,落座後,就見母親翻着眼看着父親,這鐵老爺才咳嗽一聲道:“沒別的,大嫂,我們也不是外人了。”又咳了一聲道:“我看硯霜這孩子也不小了吧?也該給他說個親了。”

出乎衆人意料的,就見那葉夫人聽完這話,非但不樂,反而皺着眉嘆了一口氣道:“老哥哥我也正愁着,他爹在世時曾經給他說了門親,就是那李家。我因爲他們推也沒見誰,再三不答應。誰知他爹那個脾氣哪聽這些,就硬給那李道臺家訂下了,到現在還不知那李家小姐怎樣呢……”此言一出,可憐那外面鐵小姐竟然雙目陣昏,腳一麻,再也提不住勁,竟從那房上掉下來了,臨快落地才勉強提着氣一飄身,算是沒摔着。可憐她此時淚如雨下,竟在那假山石上一陣傷心,直哭得淚人似的……

那鐵老爺才一聽完話,竟“啊”了一聲,張大着嘴,心裡那份難受就別提了,半天才把嘴合上,長嘆一聲低頭不語。那葉夫人心內何嘗不知鐵老爺的意思,自己心裡又何嘗不願意,心裡也難受不已道:“這幾天我一看着那守容就難受,我要有這麼個媳婦該多好,只怪硯霜沒有這麼好的命……”

那鐵夫人此時也失望得臉上一陣發青道:“怎麼就沒聽你提過呢?唉!守容這孩子要知道不難受死纔怪。”

鐵老爺突然問道:“這事硯霜自己知不知道?”

葉太太才嘆口氣道:“就是他不知道啊!我也一直沒告訴他,不過這種事又怎能瞞他,過兩天就拼着他氣也得告訴他一聲,免得人家李家埋怨。”

鐵老爺這才鬆了一口氣,心想:你要是知道就不對了。當時無法只好嘆了口氣道:“既如此就別談啦,就算沒這口事,也別給孩子知道這回事……”言罷懊喪不已。

葉夫人在這兒坐了一會兒也沒什麼意思,就回去了。

且說那鐵守容趴在假山石哭了好一陣子,心想:“硯霜呀,硯霜!你這是什麼意思?既然已訂了親,又何必如此對我?……你這玩弄感情的人!”她愈哭愈傷心,愈想愈生氣,直到夜半更深才快快返回。才一進屋,那小梅竟對着燈坐在自己書案上尚未去睡,也顧不得理她,往自己房間走去。小梅見小姐回來,非但沒有笑容,竟是雙目紅腫,像是才哭過的樣子,心裡透着奇怪,一面跟着進屋,一面嘴中連連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哭成這樣……結果怎麼樣?”

這一問更勾起了鐵小姐的傷心,往牀上一撲,“哇”的一聲,乾脆大哭起來了。小梅愕在牀邊,皺着眉,勸又不好,不勸也不好,急得叫道:“小姐,你這是怎麼着啦?哭壞了可不是玩的,有話好說嘛,我們大小也拿個主意”

鐵守容又哭了一會兒,心想小梅的話也對,老哭也不是個辦法,不由止住淚帶哭道,“小梅,你認爲小姐這個人好不好?”

小梅一翻眼皮道:“當然好啦!要不我會服侍你這麼久?”

這鐵小姐擦着眼淚道:“如今我可被人家欺侮了,你預備怎麼樣?”

這小梅心想:“你這麼大本事誰敢欺侮你?”可嘴還道:“揍他,揍不過就咬。小姐,到底是誰欺侮你呢?你不是會點人麼?怎麼不點他?”

鐵小姐冷笑一聲道:“哼!是誰?除了那葉硯霜還會是誰?”

這小梅不禁往後退了一步道:“是他?不會吧?那人我看不挺好的,怎麼會欺侮你呢?

今天老爺和太太還誇他好呢!”

鐵守容慢慢道:“他騙我!他說他永遠愛我。但……但……”鐵小姐說到此又“哇”的一聲哭了。

這小梅急得直皺眉道:“但怎麼樣……我的天!別哭好不好,我也要哭了!”說着真的拿出小手巾擦眼淚。

這小姐才接哭道,“但……他卻早跟人家訂親了!”

此言一出,連小梅也義形於色,不由帶怒道:“這是真的?誰說的?我早說過,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唉!真看不出……”

鐵守容又接道:“我親耳聽到他媽說的,這還假得了麼?”

這小梅聽罷,一面搖頭一面道:“你見了他人沒有?我看我去把他叫出來,你問問他?”

這鐵小姐聞言後竟冷笑一聲道:“我呀,這一輩子也別想見他了!”

小梅一皺眉道:“這又何必呢?把事情弄清了再散也不晚呀!”

鐵小姐在盛怒之下,哪還會聽這個,其實真要聽了小梅的話,也不致於有日後的那番辛酸血淚了。鐵小姐這時聽小梅話後,脫口道,“誰有工夫去問他?小梅,我預備走了。”

“走?乖乖,這不是玩的,到哪去?”

“我也不知到哪去,反正我是不回來了。天下這麼大,哪裡不能去?”

這鐵守容還是說走就走,說着竟真的站起身來。這小梅可急壞了,一面拉住她的手,一面道:“小姐,你忍心撇下我,一個人走呀?”說着竟哭出聲了。

守容本對她親如手足,見她如此,哪忍撇下她,不由一皺眉道:“這可不是去享福喲,是去闖江湖,弄不好還要挨人揍,你受得了?”

這小梅此時也顧不得挨不捱揍了,滿口答應着:“我不怕!”鐵守容就催着理那個,弄這個。這小梅這會兒見小姐臉色好些,纔想起剛纔那問題,不由道:“小姐,什麼叫闖江湖呀?”

守容一面理東西一面道:“就是到處走,哪裡熱鬧往哪裡走,哪裡險惡往哪裡走。”

這小梅竟又一眨眼道:“那爲什麼還要挨人家揍?平白無故的人揍咱們幹嘛?”

這鐵守容不耐煩道:“怕捱揍就別去,我可沒工夫給你閒磕牙!”

小梅見碰了個釘子,一睹氣就不問了,心想:“要捱揍也不光揍我,咱倆一塊挨!”

天微明就見鐵小姐揹着小梅,小梅手上還攜着兩個大包袱,在這鐵府的房上縱來縱去。

不一會兒已到牆外,放下小梅,這小梅嚇得六魂無主。她們現在已不是主僕了,只見她們穿着一樣樸素,手牽着手地往大街上走着……慢慢竟失了她們的蹤跡。

且說那葉夫人回去後悶悶不樂,硯霜見母親深鎖眉頭,不由奇怪問道:“鐵家請您去有什麼事沒有?”

就見葉夫人低聲嘆了口氣道:“孩子,媽有一件事一直沒告訴你,可是現在你既這麼大了,也該告訴你了。你可別怪你媽,這完全是你爹生前作的主。”

硯霜不由急道:“娘,到底是什麼事?您快說呀!”

這葉氏才道:“你爹在你五歲那年,已給你訂了一門親事,是家姓李的,就是那李道臺的小姐……”

話還未完,就見硯霜呼拉一下從椅子上站起,劍眉一揚道:“這怎麼行?娘,這萬萬施不得……娘,我求求你!”

這硯霜竟急得頭上一陣冒汗,葉夫人見愛子急成這樣,也自心酸,但還是板起臉來道:

“這不是求我的事情,婚姻大事豈是隨便就可解除的、何況那李家小姐,你又怎麼知道不好?你爹既已給你訂下了,還有什麼不可以的?你可真孝順!”

說罷,見兒子把頭低下,眼中含着痛淚,心中也自不忍道:“我知道你一心惦記着這鐵家姑娘,媽又何嘗不願意你這門好親事。只是許了這邊,那李家又怎麼辦?你也不小了,應該想開點。好在你和這家姑娘也沒什麼來往,不如早早打消此念。我想那李家姑娘也不會差了!過幾天媽不妨帶你去她們家看看。”硯霜此時哪還會聽得進這些話,但他是一個非常沉着的人,雖然內心愁苦已趨斷腸,可是他卻能勉力控制這悲鬱的情緒,一句話也不說,回頭走到自己的房中。

他仰臥在小牀上,如醉如癡,口中喃喃道:“守容,我忘不了你,我不會再去喜歡第二個人,我的感情已經給了你,守容啊!你可知自那晚以後,我的命已不是我的了!我的靈魂爲了追隨你已經也不是我的了!”

他翻一個身,那盈在眼眶的淚像一粒粒明珠從腮旁滑過,以後誰也再聽不清這年輕人說些什麼。如果還可聽出,那就是“海枯石爛……日月同光!”他反覆地念着這兩句話,漸漸東方已透出魚肚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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