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象升怔怔的盯着秦浩明殺氣騰騰的黑臉,風霜凜冽的邊關之地捶打着這個江南出身的白麪秀才,拿筆的手已經成長爲軍中拿刀的漢子。
原先的幾分文弱如今再無分毫,取而代之的是滿臉剛毅決然。
還是年輕人有銳氣啊,自己難道垂垂老矣?如此誤國誤民之事允許妥協嗎?
“好,你放手去做,注意分寸火候。
本督立馬向天子稟報其來龍去脈,斷不能百務掣肘,事事妥協,否則,國將不國?”
驀然間,盧象升給秦浩明激起心中豪情,也不詢問秦浩明的具體計劃,走到帥案,自顧奮筆疾書。
秦浩明望着提筆專注寫奏疏的盧象升,才三十九歲的年齡,頭上已經有幾縷銀絲,心中頗有幾分感慨。
大明不缺像他這樣一心爲國之人,但也不缺像八大晉商那樣的漢奸賣國賊。
都說煩惱皆因強出頭,故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說。
這世道不興孤直忠臣,比的就是人多勢衆力量大,故朝野上下俱都結黨而營私。
晉商幾代傳承,獨享大明鹽業之利。在利益的結合下,他們和朝中大臣權貴勾搭在一起,早已成長爲龐然大物。
範永鬥、王登庫、樑嘉賓據是晉商中的佼佼者,可以想象他們有多大的勢力。
然而愈是如此,爲禍愈烈,愈要趕快除此毒瘤。
自己早就是死過一回的人,前世作爲一個大頭兵,無權無勢,任人擺佈,家國大事無可操心。
這一世,哪怕如流星般匆匆而過,勢要留下璀璨的烙印。
人的一生太短暫,但如果碌碌無爲地過一生,那就太長了。
現如今,既然有如此好機會,安能再留遺憾?
只不過八大晉商也並非可以任人宰割,否則,焉能如此風光?
所以說方式手段還要有所講究,斷然不可連累到盧象升,同時也要注意保護自己。
“嘿嘿……這下夠這幫孫子喝一壺。盧督和秦將軍趕緊想個法子,千萬莫放過他們。”
戚綱接過盧象升用火印封好的奏疏,笑呵呵的扯着張鬆榮,親自充當傳令兵,離開帥帳出去安排。
“破虜,此戰過後,不如安下心來去國子監學習一段時日,爭取大比之年高中進士。
若此,憑你的威望及簡在帝心,高中三甲應當無憂,不僅可以成就一段佳話,對你今後的仕途也有莫大好處,如何?”
盧象升用溼潤汗巾隨意的抹了一把顯得有些倦怠的臉,趙縣幾萬戶的百姓、天雄軍將士的性命俱都壓在他身上,容不得半點懈怠。
可秦浩明個人前程,他也一直放在心上。
莫讓山野埋玉石,以至於珠玉蒙塵。
自己愛其才,竭盡全力挽留他在軍中爲大明效力,是否耽誤他的前程?
雖說秦浩明成長得很快,現在已是從三品府軍前衛指揮同知,但盧象升知道,以他的年齡和資歷,這已經基本到頭。
即使天子寵愛,頂多到參將甚至是總兵,可那又如何?
這和他的才能遠遠不能匹配!
能領兵者,謂之將也。能將將者,謂之帥也!
自己麾下將領張鬆榮、戚綱、楊陸凱對他讚不絕口,原先品軼皆高於他,然卻甘心接受其指揮。
其固然有自己的吩咐和屢屢不絕的勝利所致,但何曾不是他人格魅力,善於凝聚人心軍心?
盧象升知道,想要軍中漢子心服口服可不容易。不撲下身段和他們打成一片,而用權勢壓人,終究落了下乘。
能領兵,能將將,胸中有萬點韜略,又有運籌帷幄的能力,此乃帥中帥也!
可在大明,文官領兵統帥全軍纔是正道。
年齡可以增長,資歷可以煎熬,可要想再上一層統帥全軍,秀才身份將是他的致命缺陷。
“至此亂世,科舉功名俱休矣,唯有武功逢其時!”
秦浩明搖搖頭無奈的苦笑,在盧象升若有所思的目光中,很是不雅的四肢張開,癱倒在寬大的太師椅上。
累,實在是累。
最近受時局所迫,一直在左右騰挪四處謀劃,勞心勞力拼命廝殺,未曾有片刻好好休息。
可多爾袞的大軍還在城外,時刻提醒他,如何能夠鬆懈?
唯有隨時隨地調整心態身體,如此方有精力應付接下來的戰事。
看見秦浩明的姿勢,盧象升先是啞然一笑,繼而有些心疼。
衆人只看到他人前成功的風光,期間諸多籌謀百般艱辛,唯有他知曉。
站起身,按住想要規規矩矩坐好的秦浩明,盧象升緩緩的走到他對面太師椅坐下,皺着雙眉沉吟片刻方纔說道:
“破虜言語總是讓人耳目一新,振聾發聵!
只是話雖如此,卻是浪費了你的才具,今後單獨統率一軍機緣無疑減少,讓本督頗爲糾結。”
“盧督無需如此!今外有建奴寇邊,內有西賊作亂,天下事糜爛至此,正是大明男兒大顯身手之際。”
秦浩明有些感動,但同時還有些內疚。
說實話,他從頭到尾沒有想過給崇禎皇帝打長工。
來此的目的已經完成,那就是解救盧象升,改變他悲慘的命運。
順便涮涮自己的聲望,給自己積攢一層保護傘。
畢竟他知道,在大明,若是無權無勢無保護傘,單憑一個秀才的身份,想經商發財招兵買馬驅逐韃虜,無異於癡人說夢。
那隻不過是一條養肥的豬,隨時任人宰割,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無需什麼朝堂大佬、省府衙門出手,便是臨浦縣令或者大家族出手,他都抵擋不了。
所以在前期,明明肥皂已經生產出來,他都不敢在臨浦銷售,原因就是在此。
至於說得授從三品府軍前衛指揮同知,不過是個意外,來之前他壓根就沒有考慮。
包括謀求鎮守大同,那也是隨着形勢的發展,臨時起意而已。
終究從他內心來講,始終有一種大丈夫生於世,自當趁勢而起,豈能處處受制於人的想法。
概因此時是一個最壞的年代,但也是一個最好的年代。
秦浩明可以拍着胸脯毫不誇張的說,此時世界的中心在大明。
大不顛尚未崛起,老美從未聽說,倭寇還只在和鄭芝龍做生意,倒是荷蘭馬車伕開始四處活動。
不過也不足爲慮,相比較而言,大明民間私營的經濟力量遠比同期西方強大得多。
當英國的商人手工場業主擁有幾萬英鎊已經算是鉅富的時候,江南商人動用幾百萬兩的銀子進行貿易和生產已經是很尋常。
鄭芝龍海上貿易集團的經濟實力達到每年收入幾千萬兩白銀,此時荷蘭的東印度公司還根本無法與之相抗衡。
正如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說的一樣:中國物質生產極大豐富,無所不有,糖比歐洲白,布比歐洲精美……
人們衣飾華美,風度翩翩,百姓精神愉快,彬彬有禮,談吐文雅。
可是不過彈指數百年間,韃虜佔領華夏大地,實行愚民政策之後,漢之文明漢之衣冠漢之魂魄俱……
在秦浩明心中藏着一個夢想,消滅韃虜只是人生目標之一,引領華夏漢人走向世界纔是他的終極目標。
可若是靠朝堂袞袞諸公及只知道勤奮的崇禎帝,他認爲還是自己利用穿越者先知先覺的優勢更加現實。
“難得破虜小小年紀便胸懷大明,淡泊名利,立志至誠。佛曰,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倒是本督着相,執着於虛妄。
現如今韃虜尚盤踞在城門口,本督卻在此泛泛空談,真是本末倒置,讓你見笑。”
盧象升雖說還有點惋惜,但他本是豁達之人,自嘲一句,便就此揭過。
實則心裡想,反正來日方長,今後想法改變也猶未可知。
秦浩明展顏一笑,有點心虛,不敢就此事多跟他討論,而是就此分析起多爾袞接下來有可能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