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遠處傳來一聲雞鳴時,仇愬才終於起身離去。
儘管爾書雅早已疲憊得無法睜不開眼,但在仇愬離去的那一刻,她的淚,還是由頰上一滴滴掉落。
因爲她真的好看不起自己!
看不起明知不該、明知不可對仇愬這個監禁她多年的男子有任何感覺,卻又身陷在他不知爲誰而溫柔的黑暗中,那個無知、沒用又淫浪的自己……
那夜之後,仇愬再不曾踏入他的書房一步,而爾書雅則一臉木然地縮在那張大大的牀上,整整五天,沒有張口說過一句話,只是任臉上的淚水一回又一回地溼了又乾、乾了又溼……
因爲她實在不明白,那夜的他,究竟怎麼了?
而她,又究竟是哪裡惹惱了他,竟讓他那般殘酷地對待着她。
在他身旁的六年,縱使他經常口出威脅之語,但他的眼眸裡卻從未曾有過真正的怒氣,有時他在說那些狠話時,眼底還會浮現出一股彷彿想逗弄她般的淡淡戲謔。
她早發現了,所以後來這些年,每回他故意惡狠狠地說着話時,她索性就掉過頭去,望着書房外的水池無事般地假裝發呆,然後等待着身後那名男子靜默一陳後,又拿某個政策或問題當話頭,引她不得不開口說話。
六年了,儘管身爲一個見不得光的「禁臠」,但她真的從未見過他生那樣大的氣,更從未見過他竟會讓他的怒氣那般明顯地在他那如冰山似的臉龐上表露出來,除了那夜……
可若他真的生她的氣,那麼爲何當他揮去燈火後,在黑暗中又要那般溫柔的挑弄着她,吻去她眼角的淚?
那時的他,究竟當她是誰?當她是誰了……
而她,又怎能忘了自己與他之間永遠無法弭平的相對立場,竟那般無恥、無德的央求着他佔有她……
這五日來,每當爾書雅一想及那夜之事時,她的心底總會莫名的抽痛,痛得她幾乎連呼吸都停滯了。
可同時,她的心情卻是那樣的若澀,並且苦澀之中,又有一絲擔憂……
是的,擔憂。
擔憂那日的行刺事件,擔憂她那青梅竹馬的哥哥口中的言論,恐怕在這些天裡已慢慢發酵,令得仇愬在毫無心理準備之際,便必須立即面對那有可能是他仕途生涯裡最艱難,也最巨大的考驗!
畢竟「蘇拉」的傳說若真傳至李東錦的耳中,那麼這些年來仇愬盡力在表面上與李東錦維持的和諧關係,必將面臨被懷疑,甚至崩解的狀態。
但她替他擔什麼心?
驀地一愣後,爾書雅被自己那愚蠢的想法感到可悲又可笑。
因爲對身爲鬼族的她而言,與仇愬本就有着不解之仇,遑論她還被他硬生生囚禁了六年,更在五日前被那般殘酷地奪去了清白!
更何況,此時此刻,她必須擔心的應該是她自己。
畢竟她比任何人都明白,真有個萬一,那麼第一個將被犧牲、滅口的,絕對是她!
因爲只要她不存在於這世間,那麼仇愬的難題,也就立即迎刃而解了。
但他真的會這麼做嗎?
六年啊!六年的朝夕相處,他真的會那樣無情,且毫不遲疑將她除去嗎?
「起來。」
這夜,正當爾書雅抱膝坐在牀角,心酸又無助的淚流時,突然,她的耳前傳來仇愬那五日不見的冷冷嗓音,而她的身旁,多了一套女裝與斗篷外套。
「換上。」
聽到這句話後,爾書雅的身子微微一震。
是嗎?時間到了是嗎?
而這,就是他的決定,讓她以一個女人的身分「上路」,是嗎?
望着那套六年來唯一真正屬於她的衣裳,她悽然一笑。
她僵硬地站起身,將那身女裝換上,再套上外套後,顫抖着手拉起帽子,將自己的小臉整個蓋住。
一待爾書雅穿戴完畢,仇愬立即打開書房的房門,對候在門外的那名聾啞老婦做了一個「帶她走」的手勢。
老婦聞令後,輕嘆了一口氣,牽着爾書雅的手便向外走去。
這離去的每一步,爾書雅走得都是那樣的艱難,但她依然咬着牙一發不語地向前走着。
在經過仇愬身前時,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地擡頭望向他。
「你……」想說些什麼,可爾書雅卻不知道面對着別過臉去,根本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的仇愬,自己還能說些什麼!
所以,她只能讓臉上的淚水又一次地滴落臉鹿,然後緩緩踏出這間囚禁了她兩千多個日子的囚房。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他竟真的……如此冷血無情……
聽着身後那決絕的關門聲,爾書雅的心,徹底碎了。
她早該知道的,早該知道的……
但爲何六年了,兩千多個日子的朝夕相處,換來的卻依舊是他冷漠的背影,以及自己那錐心般的刺痛。
她,到底是爲了什麼而沉淪?
她,到底是爲了什麼而心痛?
踉蹌着腳步,在聾啞婆婆的帶領下,爾書雅從仇愬唯一一次帶她出府的那條秘密小道走出仇府。
終於,她還是忍不住回身望着那座籠罩在紅色高牆之後,禁縛住自己六年自由的「牢籠」,眼眸再忍不住且不爭氣地模糊了……
她身旁的老婦就那樣靜靜地站在她的身旁,不催也不動,直到她牙一咬,自己向前走去時,才連忙緊隨於她的身側,然後領着她急急由一個秘密小門走出天都城,並繼續向陡峭的山路下走去。
天很黑,風很大,但爾書雅不害怕也不畏俱,因爲她很明白,生命,總有它完結的一天,她只早了一些、苦了一些……
但她真的有些遺憾、有些抱歉,遺憾自己再無法保護薛密一家,抱歉自己辜負了鬼族同胞們對自己一直以來的殷殷期盼。
就這樣足足走了半個時辰,正當爾書雅都懷疑老婦要帶她到哪裡才決定下手時,突然,她望見了前方微微閃動的火光,以及火光中夾雜着的一陣雜沓腳步聲及低語聲。
「快,那小子一定在附近,快找!」
一聽見那聲響,聾啞老婦立即領着爾書雅轉身,回過頭向天都城的進城方向走去。
「站住!」
果然,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她們身後便傳來一聲兇惡的呼喝,一羣黑衣人也立刻將她們團團圍住。
「什麼人?快說!再不說,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大人莫怪。」儘管尚未弄清楚對方身分,但望着黑衣人身上的天都城標誌,爾書雅料想這羣人應該不是盜匪,所以她低下頭輕聲囁嚅道「這位婆婆又聾又啞。」
「喔!是個姑娘。」
聽到爾書雅輕柔的嗓音後,一個黑衣人嘿嘿一笑後,突然用劍尖一挑,將原本罩在她頭上的斗篷帽子一把挑掉。
當爾書雅的絕美面容出現於衆人眼中時,四周霎時傳來了一陣詫異的議論聲與驚豔的口哨聲。
「
快報上名來,要不然就算是個姑娘,我們也……」
正當爲首的黑衣人故意惡狠狠地說着,並且想將手伸向爾書雅的粉嫩右頰時,突然,一個溫和的聲音由黑衣人身後傳來。「有話好好說,別嚇壞這位姑娘。」
「風大人。」一聽到那聲音後,爲首的黑衣人立即退後兩步低下頭來。
「姑娘莫慌。」緩緩走上前來,一名年約三十五、六歲的男子慈眉善目地望着爾書雅,「我是衛場內大臣風秋原,由於最近城外有些盜賊爲亂,因此路管纔會如此嚴密。」
「大人您好。」緩緩低下頭,爾書雅僵硬地欠身爲禮。
「姑娘看來並不是天都人,怎會於此時在城外逗留、迷路了?」望着爾書雅一身外城人的裝束,再望向她那怯生生的絕美容顏,風秋原的聲音更溫柔了。
「我……」嘴角輕輕顫抖着,爾書雅一時竟不該如何回答。
因爲眼前這名男子,她雖未曾謀面過,卻早由他呈給仇愬的文牒中知道他的存在。
此人的文牒中雖用詞文難,卻似綿裡針般的精明厲害,而且長袖善舞、八面玲瓏,與朝中關係極爲良好。
但最重要的是,他是繼仇愬之後,李東錦手下掌管衛場的第二把手,而她,無論如何是絕不能讓他發現自己的身分的!
只是從未與外人對話,更不瞭解外面世界的她,究竟該用什麼樣的說辭,才能讓他相信呢?
「沒事,你慢慢說。」望着爾書雅那如柳般的纖細身子,與她臉上那股惹人愛憐的脆弱,風秋原柔聲安撫着。
「我……是打水火島來的。」半晌後,爾書雅終於開口,「因爲水火島連年饑荒,再無法居住……因此,父母雙亡後,孤身一人的我,只能與老僕一起來投靠在天都的遠房親戚。」
其實「水火島」這個地名,爾書雅一輩子也沒有聽說過,因力她的所有說辭,全來自外身旁那名聾啞婆婆的暗示!
而之所以會如此毫不猶豫地將話說出口,只因她望見了聾啞婆婆給她打的一個特殊暗號。
那個暗號,只有鬼族之中專門守護「蘇拉」的「鬼影者」才懂得其含意,而她身爲「蘇拉」,自然自小便懂得。
但這名她一直以爲是要將她帶至深山中毀屍滅跡的聾啞婆婆,爲何會懂得那暗語?
難道她會是鬼影者?
「投靠哪個遠房親戚?」
正當爾書雅心中萬分驚詫之時,又聽得風秋原如此問道。
「張剛……」腦中急速地轉動着,但這回,爾書雅沒有再望向身旁的聾啞婆婆,而是自己給出了一個答案,「天都薛家的管家。」
其實,爾書雅也不認識張剛,而她之所以故意提起這個名字、提起薛密,一方面自是想觀察一下那聾啞婆婆的反應,二來,她也想嘗試看看是否能由風秋原的口中探得一些與薛密有關的消息。
「天都薛家?」果然,一聽到「薛家」兩個字,風秋原的眼底便閃過一抹詭譎的光芒,「薛密?」
「是的。」爾書雅先是輕輕點點頭,然後悄悄望着身旁的聾啞婆婆,但聾啞婆婆臉上的神色卻變也沒變一下,反倒是望向了風秋原,似是比她更想聽他如何回答。
「姑娘,你似乎來晚了,並且還晚了六年!」緩緩嘆了口長氣後,風秋原的嗓音充滿了遺憾。
「不知大人此言何意?」聽到風秋原的話後,爾書雅驀地愣了。
「這本是個不該說的秘密,但見姑娘隻身一人遠道而來,我實在於心不忍。」望着爾書雅愕然的小臉,風秋原緩聲說道:「其實薛密在六年前因被密告遭抄家後,未及幾日,便死在當時某仇姓衛隊長領軍的青衣衛嚴刑拷打之下,而張剛,雖只是管家,也不是鬼族,但也……」
「什麼?」未待風秋原將話說完全,爾書雅的小臉霎時已慘白得如同白紙,眼前一片漆黑,身子搖搖欲墜。
薛密……死了?
六年前便死了,還是死於當初某「仇」姓衛隊長領軍的青衣衛嚴刑拷打之下?
仇愬……騙了她?!
他竟從頭到尾都在騙她,並且一騙還是六年?
這些年來,她之所以忍辱負重被他軟禁在他的書房中,任他對她予取予求,從來不敢逃、不想逃,只因爲她相信了他,相信他的承諾,相信他真的會保住薛密一家人。
可他,原來根本就在騙她!
而她,竟是這樣的傻,竟傻得去相信他所說的一切,並在被奪走了一切、幾乎被滅口之時,還愚蠢地被他矇在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