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4章 北上(四)

魯達裹着一領皮袍,有些狼亢的在雪地中穿行,他的目的地是爬到眼前這座山的頂峰處。今天雪已經停了,太陽難得的從層雲中探出頭來,照得四周冰雪一片閃亮耀眼,在沒有pm2.5的時代,今天的能見度是空前的高,目力好的人,站在制高點,甚而能看見方圓十餘里的動靜。

陽光照在雪地上反射的光芒太亮,魯達戴着一個馬尾巴編的眼罩以防雪盲,喘着粗氣只是朝上攀爬,作爲一個新編入尖哨營的戰士,他本來應該是在前頭領路,可是因爲某種原因,現在只能慢騰騰的跟在後面。

這原因很簡單,魯達個子足有接近兩米,骨架粗大,手長腳長,伸出兩個巴掌有如兩隻蒲扇一般,爬了大半截的山,前面的人已經累得拉風箱也似的喘粗氣,魯達雖然拖在後面,卻半點疲倦也沒有,這點路途山徑,對他驚人的體力而言,簡直就是微不足道。

只因爲他一點也不想出氣力,魯達一家本來是西京大同府一代的遼人治下漢民,上一代遼人皇帝耶律洪基治皮室軍,其頭下地一部分就在西京大同府一帶,這些當時皇帝的皮室軍除了盡情劫奪西京大同府一帶的膏腴之地外,還將依附於土地的那些百姓都充作了頭下人,從此魯達一家就爲皮室軍帳下半奴隸一般的存在。

魯達出生以來雖然從來都是半飢半飽,可不知道爲什麼就是長了這麼大的個子出來,他氣力很大甚而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大,可是農活兒幹起來七零八落,就是操弄不來這些精細活計。不過他們頭下田莊耕畜短少。無意中發現這大個子居然能拉着犁抵兩頭牛用。有了這麼個長處,頭下管農莊的人對魯達另眼看待了些,還找了個脖子上有個瘤子的婦人當了他的媳婦兒。

家裡有人操持做飯漿洗,孃老子也都在,還做得活計,雖然日子仍然辛苦得很,可總勉強算是一個家,對於一向沉默寡言,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魯達而言,已經算是難得的溫暖了。

在這頭下田莊,做牛做馬拉一輩子的耕犁對他來說也不直什麼,可是時值末世,這點可憐的追求也不留給百姓,女真崛起,旋風一般擊滅遼國,那些受漢人頭下人奉養,一輩子作威作福的皮室軍老爺們,在戰場上對女真韃子簡直就是不堪一擊。

女真西路軍殺入西京大同府一帶,地方上也統治體系崩塌,亂軍四起,四處劫掠屠殺,魯達的媳婦兒先死了,還有他纔出世的兒子,大頭大臉大巴掌大腳,生下來足有八斤,和魯達一模一樣。

女真韃子一部突然經過,隨手燒殺了一下,媳婦兒和兒子一起被燒死在屋子裡,魯達老子拿起糞叉想保護兒媳婦和孫子,也被女真韃子輕鬆殺死,魯達正在聽莊頭命令搬運糧食運到野外藏起來,見到火起發瘋一般趕回去,只看到自己那個破破爛爛的家已經燒成白地,還有往日會說會笑的三個親人的焦屍。

魯達抱起村口的磨盤就追了出去,卻只看到女真韃子疾馳而去捲起的煙塵,隱隱約約看到幾根醜陋的金錢鼠尾在煙塵中晃動,嚇破膽的莊頭讓大家各自逃命,魯達一個人就拉着一輛得自莊頭家的大車子,裝上老孃和一點口糧,幾件光板子皮襖之類的破衣爛衫,和着大隊難民悶着頭向南逃。

路上老孃病餓死了,魯達在路旁堆了個墳頭,卻發現自己哭都哭不出來,心裡面空了好大一塊,不知道要做些什麼,才能填滿這空蕩蕩的一大塊,他渾渾噩噩的跟着一路死亡的難民們繼續難逃,結果爲一個地方豪強收容,也是那些堡寨之主其實也就是原來地方一個聚族而居的小村子的族長看中了魯達大熊也似的體形,想留下他作爲本處塢堡的好手,在防備盜匪馬賊的時候派得上用場。

卻沒想到,魯達吃飯抵得上三四條尋常大漢,幾百斤的石磨都輕鬆擺弄得動,但是遇到要動手的時候,卻是頭一埋繞着走,幾次小股馬賊攻打他們的堡寨,魯達都是縮在牆頭,抱着腦袋一聲不吭,亂世裡面糧食本來就緊張,如何能將養這麼個廢物?

正準備將魯達打發走人,隨便他餓死在哪兒的時候,宋軍殺入了雲內,在各處能控制住的寨堡徵募強壯精銳,那一家就正好將魯達打發了過來,魯達也沒說什麼,讓他做什麼便做,他那體形氣力實在耀眼得很,復遼軍負責徵兵的小軍官一眼就看中了,還沒來得及怎麼操練。

雲內戰事又起,韓世忠北上,下令選募本地出身的精銳編入韓世忠軍中爲嚮導,爲尖哨,魯達個子大,氣力大,聽號令別人怎麼說便怎麼做,平日裡一句話也不說嗎,更是從西京大同府一路逃過來的,當然作爲最合適的精銳給選入了韓世忠軍中。

誰也不知道這大個子就是個樣子貨,誰找他麻煩就是抱着頭朝地上一蹲,任人踢打,對於魯達而言,無非就是又換了個主人,跟着誰不管做什麼都沒感覺,或者說,他已經喪失了對這個世界的感覺,心裡面除了那一片永遠也填不滿的空當,什麼也沒剩下了,他又慢騰騰的朝上走了一段,就聽見頭頂響動,一名只穿着皮甲的軍士匆匆又退了下來。

這軍士是陝西諸路出身的,老家已經近橫山了,雖然離開陝西老家好幾年了,黑臉上那兩團老陝纔有的紅暈到現在都還沒消散,他歲數和魯達差不多,都是三十出頭,也粗壯結實得很,平日裡足可稱爲大漢,但是在魯達身量面前一比,簡直都算得嬌小了。

他喘着粗氣朝魯達道:“祖宗,你倒是快些!俺們是造了多大的孽才攤上你這麼個活寶?平日裡吃俺們四個人的口糧,做什麼事情都比別人慢上不知道多少,本來以爲是個好兵樣子。真走這麼一遭才知道是個稀泥軟蛋!快跟上到高處看看,俺們在這亂山當中,到底離應州城塞還有多遠!”

魯達眼皮都不擡,還是保持他慢慢騰騰的動作,渾然無所謂的樣子,那軍士氣得火都快冒出來把頭髮點着了,卻也無可奈何,一路遠探過來,帶着這麼個活寶,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可對着大個子而言,罵他就面無表情的聽着,氣急了用刀背抽,平日裡足夠將一條壯漢打趴下的氣力,落在他身上渾若無事,還震得自家手痛,他就抱着頭蹲地上隨你怎麼打,而且給他兵刃甲冑也不要,只是穿着自己那件媳婦兒親手硝制,親手縫出來,掉光了毛的皮襖。

如果說原來爲宋軍徵募,沒有甲冑這些軍資將他武裝起來,現在神策軍自家好貨送上門都當沒看見,沒有兵刃甲冑還打個什麼仗?吃飯的時候不招呼他,他就餓着,絕不乞食,直着眼睛朝北面呆呆的看,兩頓三頓都是如此。

實在不忍心讓這麼條大漢餓死招呼他過來,一頓又能抵別人四五個,軍中都是大肚漢,看着他的食量都嚇得跟雷打過的蛤蟆也似,不過他也不是傻子,走到哪兒了要是問他,他也慢騰騰的能告訴你,現在這條路通往何處,到什麼地方還要走幾天,要不是還有這點用場,這次真恨不得花點功夫認了責罰,掉頭將他送回去。

那軍士跟魯達這夯貨打交道久了,涵養不知不覺就好了許多。當下還能忍着氣,從懷裡掏出個酒葫蘆遞了過去:“沒氣力了?還是冷了?冷了有酒先擋一下,要是餓了先忍着罷,找個隱蔽些的地方再生火燒口熱湯,這天氣啃冷乾糧,就是受罪。”

魯達也沒推拒,接過酒葫蘆一把就扯下來已經凍住的塞子,換了旁人還得折騰半天,咕咚一口就快半葫蘆,心疼得那軍士直咧嘴,那軍士搶也似的將酒葫蘆奪回去,朝懷裡狠狠一塞,卻將懷裡某件珍藏的寶貝給牽扯出來了。

是一個廟裡求的小兒驅邪的符,遼人比宋人更信佛,佛寺之多遠過宋人十倍,貴人叫什麼菩薩奴觀音奴之類的比比皆是,魯達他們那個鄉下地方也有頗爲氣派的佛寺,小沙彌的起居享用都不比他們頭下田莊的莊頭差。

魯達兒子出世,便在孃老子的帶領下,奉上足足快一百文不知道積攢了多久的宋錢,才請來這麼一道驅邪的符,這符需要寄在陽氣旺的人身上,可保小兒驅邪破煞,平安長大,那軍士看魯達目光死死的落在這符上面,忙不迭的將其塞回去,也許是想到自家兒子了,原來急切的神色也緩和下來許多,隨口道:“俺家那個小討債鬼的,出兵的時候還不足月,老是夜驚,沒奈何俺們這些殺人如麻的漢子也得到佛祖面前走一遭鈔不收,得純銅,一省眼皮都不擡一下,足足將出兩貫才換來這寶貝!說是寄養到那個陽氣煞氣都重的人身上,俺一想,直娘賊,誰有俺們出兵放馬的漢子身上煞氣重?睡死人堆裡面呼嚕都一個比一個扯得響,有什麼妖邪儘管衝着俺來,別找俺兒子!那小胳膊小腿的,俺都不敢抱,就怕一用力就撅折了!”

一說到自家兒子,這軍士就有些廝停不住,魯達也傻傻的聽着,倒是走在前面的一名都頭實在忍不住了,回頭破口大罵:“何三婆,直娘賊的快拖着這夯貨上來!”花名何三婆的這軍士應了一聲,乾脆就扯着魯達朝上攀爬。

放在平日,魯達說什麼也是他扯不動的,不過今日魯達卻加快了步伐,跟上了他的速度,何三婆渾沒覺得這夯貨的變化,一邊扯着他朝上走一邊繼續唸叨,根本停不下來,作爲老軍精銳,每次出征就當自家已經死了,遠哨尖探向來是傷亡率奇高的活計還要搶着來,不過這兒子卻是從始至終,都想得厲害。

“俺是個孤人,和西賊對峙的沿邊軍寨,誰家裡沒死過人?像俺這樣兄弟死個精光,姐妹遠嫁出去的不知道有多少,孃老子又死得早,換了幾位將主,誰管你成家沒有?能不折不扣將餉錢關下來,夠你去個窯子就是有心了……陝西那個地方,直娘賊的還什麼都比其他地方貴!說個媳婦兒,俺這糧餉,死也湊不夠,而且又如何給媳婦兒安個家?跟着一個個將主賣命廝殺也罷,哪裡死了便哪裡埋,反正俺們陝西漢子命不值錢,那些什麼鳥安撫鳥大帥將上去送死灑血就跟潑水也似!”

“俺跟你說,十幾萬陝西漢子幾年前出兵,從江南打到燕京城下,什麼鳥童大帥,隨隨便便就斷送了一半還多,能返鄉的有幾個?倒是跟了現在這位小楊將主,不,該叫晉王了,倒是念着俺們這些軍漢,雖然仗打得更苦,但是晉王可是能頂在第一線,和俺們軍漢一起廝殺的!”

“而且你看看,這甲,這兵刃,這坐騎,這吃的用的,那個將主捨得給俺們軍漢這般配齊?糧餉下來,自家倒弄上一半,反正還是那句話,俺們陝西窮軍漢命不值錢!俺們辛辛苦苦給趙官家打下燕京,結果屁股還沒坐熱,就趕到河東來!鎮守邊地,要安大營,要置家當,直娘賊的硬是一文沒有,還得晉王在汴梁經給俺們湊!反正就那句話,除了晉王待俺們,在其他貴人眼中,俺們軍漢就是腳底泥!”

“沒想到到了河東,還有好事,晉王真是活菩薩,除了辛辛苦苦養軍設大營,還給俺們撥了一筆成家錢!比不得從涿州就跟着晉王的廝鳥,論到俺,也有三十貫,加上在蔚州大營內蓋的房舍一間!憑着這個,說了個別人家裡放出來的婢女,粗手大腳的也不是黃花閨女,不過俺們窮軍漢還能圖什麼?”

“更別說俺媳婦兒自家還帶着幾十貫的家當!做起活兒來也麻利,俺在雁門大營戍守,將主給假回蔚州成親,從前到後不過十來天,俺是夜夜深耕勤犁,要說俺真是端的好槍法,媳婦兒就帶上了!”

“正好趕在出兵前不久生,來得及回去廝看一眼,真是俺兒子,這眉眼活脫脫的就是俺!俺倒是鬆了一口大氣,你不知道營中那些廝鳥,對俺羨妒,說得那些夾七夾八的話,倒是讓俺好生心慌了一陣,兒子纔有,就得出徵,還有什麼話說?俺一家一當都是晉王給的,這命也賣給晉王又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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