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俅訝然的看着李邦彥,都禁軍這麼巨大一個攤子,而且這些年編制頻繁變化,有些軍馬調走了還在都禁軍中坐支各種費用,甚而有的軍馬裁撤了,仍然在帳冊上面有開銷,蔡京幾年前選了八萬拱衛禁軍出來更是一筆糊塗爛帳,誰都難以將其料理清楚。
可是眼前這個同樣和楊凌一樣名聲鵲起,身爲正統士大夫出身卻跟着一個此子奔走的李邦彥,卻將其大略報得清清楚楚,雖然他也不知道實在數字是多少,但是十幾年的經驗也讓他知道這些數字大概是不錯的,把這些爛帳綜而核之得出一個確切範圍,就已經是極難得本事了!
楊凌偷偷看向李邦彥,一臉你辛苦了的表情,李邦彥卻不搭理他,自從開立衙署以來,楊凌沒做什麼其他事情,就是名正言順的調來卷宗,想了解自己要下手整理的糊塗賬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然後看着不斷送來,稱得上滿坑滿谷的各種卷宗,楊凌頓時就覺得麻了爪子。
大宋已經是官僚統治的王朝,這個官僚統治的細密程度不僅遠邁前代,比起後世明清也是超過甚多,但凡是官僚統治,就意味是無比瑣碎細密,多得可以嚇死人的文書表冊,讓楊凌鑽進去整理這些東西,還不如砍死他拉。
倒讓當初口口聲聲說要用新鮮手段將這裡一切整頓得水落石出,明明白白的楊凌楊大人頓時溜了號,將所有工作全部推倒了李邦彥身上。
還好李邦彥明敏,又博聞強記,整理這些帳冊再合適不過,在哪裡看到了一個條目就再難忘記,加上現在基本上給楊凌當作帳房先生使用的一些幕僚,在數字上有各有各的造詣,積千累萬,分毫不爽,擺起算籌比楊凌自己用筆列等式算得還快。
這等聰明人加在一起,只觀大略,不及細務,總算是算出了大概數字,卻已經累得不淺,現在好歹算是在高俅面前沒坍了場面,這個數字,的確是驚人,大宋一年財政收入頂峰時期過億貫,三成養官和皇室支用及其他行政開支,其他都是用來瞻軍,這些年還年年鬧出虧空來。
都門禁軍,基本上不打仗,也上不得陣了,全國每年軍費在其間佔了一半還多,更不用說每年耗費巨大運送到汴梁的四百萬石漕糧也是都禁軍耗用了一大半,如此每年都有的鉅額開支,養的卻是一羣廢物,賴於這樣鉅額財政支出的利益團體之強大,也可想而知!
李邦彥報完這個數字,高俅靠在榻上,出一絲嘲諷笑意也不知道他今日做了什麼特別的準備,這麼一個重病之人,說起話來仍然清清楚楚,條理分明:“六十餘萬人,一年三千多萬貫錢,兩百多萬石糧,楊大人,李大人,你們可明白這代表了什麼?多少人仰仗着每年的大筆資財,多少人在其間分潤下手,某爲殿帥執掌三衙,也未嘗不想爲官家節省一些,可仍然動手不得現在大人經營貿市能爲這些禁軍將世家生財,自然待大人一片親熱,然則這禁軍事業,纔是他們傳家根本,大人出的這些花樣,不過是錦上添花,一旦動他們這個,到時候大人就知道他們是什麼嘴臉!”
“不用說大人了,就是高某在全盛之時,加上樑隱相,加上蔡太師,加上官家身邊所有信重之臣,對於此處仍然只能由之,國朝百年,有心者不乏其人,名望根腳皆遠過大人,但是禁軍還是禁軍……楊大人,你真的想朝這泥潭裡面跳麼?”
一席長長的話說完,高俅今日積蓄起來的氣神已經消耗了不少,靠在榻上只是喘氣但是目中光不減,仍然定定的看着楊凌楊凌很認真的考慮了一下,最後咧嘴一笑攤手:“楊某本來就是光棍一條,別人不敢碰,我敢爲了能出人頭地,在大宋立足,楊某人敢於領幾百人就北渡白溝河,和成千上萬的遼人拼命在戰陣上,險死還生也非止一次了,就當這條命是借來的……”
“別人升官,或者靠科名,或者靠家聲,有依靠牽絆,熬資歷也就熬上去了,我卻不成,只有做別人不敢做,不屑做之事,纔有一路向上的機會,官家此刻用我,爲的就是財計事,一個貿市不足以支撐楊某人今後幾十年富貴,只有在禁軍頭上打主意,楊某人就是這個不管不顧的性子,什麼都不怕,倒是讓太尉見笑了。”
這番光棍話語,讓一直還算是氣定神閒的高俅瞪大了眼睛,此刻大宋,此刻汴梁,何嘗見過這等人物?他反覆打量着楊凌,彷彿要將他看到骨子裡也似的,然後纔是一笑:“大人意氣風發,卻是高某人遠遠不及的了……若沒這三分狠勁,只怕大人也不能到了今日地位……官家要整理禁軍經費財計事,大人要整理禁軍經費財計事,高某將死之人,官家的確傳令讓高某能稍稍從旁攘助,然則禁軍中許多事情,高某也手不進去,不知道大人準備從何處下手檢查整理起?高某隻要還有這一口氣,大人但有所垂詢,高某知道的,便說了,不知道的,也就無從說起了,等到高某不起,就是這個忙也幫不上了,還請大人恕罪。”
這個時侯,高俅還是拿起了架子,楊凌望着這個病怏怏的老頭子,悄悄磨了磨牙齒,現在就該是談價錢的時侯了,卻不知道能不能打動這個死老頭子?高俅這番話,就是撇清楊凌此來,豈是爲了這老頭子幾句顧問話語?
禁軍那些積弊,誰都清楚無非就是要拿到實在證據,而實在證據之來,只有局中人才有,這局中人,就是高俅秉三衙大權之後栽培的心腹班底,對於高俅,禁軍將世家也得賣些面子,在三衙當中讓出些位置來,這些纔是深知內情之人,可以配合楊凌行事的只有高俅才能使動他們。
現在這番話的意思就是讓楊凌有事問他就可,他愛說就說,不愛說就不說,他的心腹人楊凌一個也別想使動,這要價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了,楊凌和李邦彥對望一眼,李邦彥微微點頭,示意一下外楊凌輕輕頷首,表示自己有數,他沉思一下,卻又換了極爲誠懇的語氣在這個病得快要死的高太尉面前,不用說什麼虛的,他沒這個時間和你慢慢周旋就算說假話,也要說得象掏心窩子一般。
“太尉榮寵,及於一身,並非根基深厚,世代傳家的太尉之家,要能成爲世代傳承之世家,只有在禁軍當中延續,這也是太尉秉三衙大權十餘年之遺澤了……然則太尉因官家信重,禁軍將門世家只能在太尉面前俯首,太尉後人,禁軍將世家又豈能讓他再能手禁軍之事?高世兄雖然年少英雄,但畢竟根基還嫌淺薄一些,雖然有個蔭職,只怕就從此碌碌終生了,世兄之後,更無足論……太尉能到今日地位,豈是易事這高家從此就默默無聞,豈是太尉所願意看見之事?”
高俅本來眼睛已經半閉,一副對楊凌要說什麼話不大放在心上的樣子,聽到楊凌說這番話,忍不住就是眼睛一睜,這番話的確說到了他的心裡,高俅的經歷基本上可以算是大宋的勵志故事了。
沒有正經科名,也不是武職世家,從極寒微在別人府中伴食的地位一路掙扎上來,這個時代的所有人,都對家聲看得極重,一旦當官爲宦,想的就是將自家經營成爲可以世代傳承下去,富貴延綿不絕的世家。
高俅這等從底層奮鬥上來的人這等念頭更是加倍的強烈,家裡人丁本來就單薄,過繼的兒子雖然蔭了武職,但卻沒有實在差遣,以前是心疼兒子不想讓他任實際差遣吃苦,想慢慢再說,現在突然不起,就算想扶植也來不及了。
現在自家班底都被投閒置散,誰還來搭理他的兒子?照這樣正常下去,最多一兩代,他經營起來的高家,也就煙消雲散了,如果沒有楊凌這麼個變數,他也只能認了,現在卻突然有了這麼機會!
可是高俅畢竟是久在上位的人,氣沉得極穩,眼睛忍不住一睜又很快閉上,面無表情的道:“家大,禍也大,後代,能安穩保家就成,沒有老夫照應,犬子小小孩兒,如何能應付得了禁軍那些傳承百年的將世家?那些曾經跟隨老夫從者僚屬,也就各安天命罷,誰也不能始終都走在上風……大人有心有力,就多勞一些罷……”
楊凌輕輕一笑,啞然道:“太尉,我又不是傻子!禁軍傳承百年,豈是我輕易撬得動的?無非就是藉着官家,想從禁軍口中分一杯羹而已!這麼大的好處,還能讓他們全部霸着不成?從禁軍將世家手中分潤出一部分出來,我就可以對官家有所代,自然也就穩固了楊某人的地位,還有將來進步的餘地,而太尉之人助楊某人行事,也得在禁軍地盤一腳,世兄自然也就能稍稍站穩腳跟,將來同樣也有進步餘地……”
“楊某本心就是如此,已經明白托出禁軍將世家也不是傻子,楊某人已經帶挈他們在貿市發了不少意外之財,總得也回報楊某人一二不是?有太尉麾下深知內情之人襄助,禁軍將世家總要忌憚楊某人真的掀了桌子……”
“生意嘛,還有什麼不能談的?話便如此,太尉信與不信,都在太尉一念之間!”高俅這下真正睜開了眼睛,楊凌這番話絕對不能在大庭廣衆當中說出,此番密會侃侃而談,已經算是極其掏心窩子的話了,對於高俅而言,這番話也具有最大的可信程度,在高俅想來,楊凌是決沒有這個能力整頓整個禁軍的經費財計事的。
但是以此爲要挾,和禁軍將世家要求分潤些好處,還是有努力的餘地,只要有深知禁軍內情之人襄助,讓他能掌握實在內情,禁軍將世家也不得不有所忌憚,畢竟官家站在楊某人背後,楊某人真要掀了桌子,官家雷霆震怒,就算將楊凌扳倒,也總要有幾個人倒黴,大家多多少少也要受到點損失。
與其這樣,還不如大家充分協商,各自後退一步,楊凌也表現出他在其他方面生財的本事,大可以彌補其間損失,禁軍將門世家稍稍退後一步的可能極大,自己一系人物襄助楊凌行事,作爲楊凌要挾禁軍將世家的憑藉,對方退後一步之後,自己這一系人物就能在禁軍當中穩住陣腳了。
自家兒子也有了照應,將來也還有進步餘地,具體能發展到什麼程度,就看高強自己本事了,要是此次事情左右逢源得好的話,留給高強的遺澤就更深厚一些,自己去後的牽掛就更少一些!
如此說來,這楊凌的確是難得的明白人,要不然他也不會爬到現在這個地位!高俅所在養病精舍當中,此刻卻是一片短暫的沉默,靠在榻上的高俅,坐在對面的楊凌,兩人相對而望。
高俅神色當中滿滿都是疑惑探詢,而楊凌神色當中卻是一派的理直氣壯,坦然到了萬分,良久之後,高俅才低低嘆息一聲,剛剛坐起來一點的身子又靠了回去,他搖頭淡淡道:“官家如此信重與你,將此等重任交付在大人手中,大人如此行事,卻是愧對官家厚望,身爲臣下者,甚是不敢與聞。”
他聲音放得極緩,似乎在回顧自己生平也似:“高某爲官家提拔於微末當中,本事自然談不上有什麼,但是對官家忠心耿耿,卻是天日可表,官家要我做什麼,我便盡心竭力去做,成敗利鈍如何不說,但卻不敢有什麼欺瞞之心……楊大人爲官家行事,卻先爲自己站穩,高某心中甚是不取。”
楊凌又和李邦彥對望一眼,高俅這個人,他和李邦彥已經分析過了,高俅對趙佶的忠心那是不用說的了,他這番話也說得的確是語出至誠,他們能說動高俅配合自家行事,最大的憑藉還是趙佶發話了,高俅是怎麼樣也不敢違逆趙佶的心意的,哪怕他就是將死之人了,要說動高俅盡心以自家班底配合行事,其間分寸,真是輕不得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