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意就是願意,沒有理由!”許明亮終於擡起頭,臉上帶着釋然的神情,也帶着不折不扣的忠誠。
金昊忽然笑了,在他猶如大理石雕像一樣冰冷無情的雙瞳中,緩慢的揚起了一絲驚訝,一絲欣賞,甚至是一絲敬佩。
沒有理由,不需要解釋,無條件忠誠!許明亮真心實意的一句“沒有理由”,對於金昊來說,就是最好的理由。他走到許明亮面前,重重的拍拍許明亮的肩膀,沉聲說道:“還有兩個月的時間,限你在這兩個月內,給一中隊帶出至少三個能擔任中隊長職務的軍官,否則,你就別想跟我一起走!”
“是!”大喜過望的許明亮敬了個軍禮,歡天喜地的離開辦公室。
金昊盯着默不作聲的龍飛,沉聲道:“拿出來吧。”
“拿什麼?我沒拿你東西呀?”龍飛擺出一臉的不解,用無辜的眼神迎視金昊。
“哼,”金昊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你以爲我不知道?要是沒有你幫忙,許明亮根本不可能截下那份報送軍區的文件,還不快點拿出來!”
“嘿嘿嘿……”龍飛摸着鼻子笑了,從腿袋裡取出一份文件遞到金昊面前,“燈泡怕你執意不肯帶他走,先來找我幫忙。我一想,這東西要是送到軍區,就木已成舟,再難挽回了,乾脆來了個一不做二不休,到現在負責送文件的參謀還讓我關在政委辦公室接受黨的教育呢。”
“媽的。”金昊接過文件,扔在辦公桌上,他轉眼凝望窗外的天空,突然用他慣有的低沉嗓音說道:“謝謝。”
“扯淡!咱們之間用得着說謝字?”龍飛粗魯的罵了一句,“趕緊去跟你老婆請個假,晚上下班別忙着回家,羅捷和江震讓我支使到山裡打獵去了,咱們聚一聚,以後……天各一方,恐怕沒這個機會了。”
黃昏,落日慢慢的收起滿天的彩霞,天際還殘存着一抹暗紅。一朵烏雲從西北方悄悄涌出,小心翼翼的向前移動着。
“恐怕要下雨了。”程小鵬擡頭看看天,帶着兩名勤務兵捧着鍋碗瓢盆,去了後山。在一座涼亭裡,他們捲起衣袖挖了些泥,合着泉水很快就糊起一個泥竈。洗淨了手,程小鵬把一口大鐵鍋支在竈上,鍋裡盛着早就熬製好的火鍋料理,再把帶來的高湯兌進去,一個火鍋就弄好了。
架好的木板上一字排開十多個不鏽鋼托盤,裡面盛着切得極薄的肉片和各種素菜。
鍋裡的高湯開始翻滾沸騰的時候,羅捷和江震已經到了,聞聞散發出陣陣香氣的湯料,羅捷對勤務兵吩咐道:“把剛打來的野豬和黃獐各送一隻到金大家裡,林參謀最喜歡吃這些野味。”
“你想撐死她?”金昊跨進涼亭,“她吃不了那麼多,分一半給政委家送去。”
“她吃不了還有你呢,放冰箱裡慢慢吃。”羅捷對勤務兵揮揮手,“今天收穫不小,再送一份到政委家。快去辦,送完直接回宿舍吧,這個天,快下雨了。”
勤務兵走後,龍飛伸筷子挾了一片肉,迫不及待的放進鍋裡涮,“劍峰怎麼還不來?這鍋都開了。”
“我剛給他打過電話,他從二中隊宿舍那邊走過來,要比咱們晚一點。”江震和程小鵬一起動手,往碗裡混合調料,“你別忙着吃,這調料還沒弄好呢。”
陳劍峰忙完了預訂的所有工作,最晚一個到來,他擡頭向夜空看去,天已經徹底黑透了,大團的烏雲自天際翻滾涌動着,鋪天蓋地般向人們的頭頂逼進,細密的雨絲如同先遣兵般從天而降,涼亭外的樹梢傳來雨點砸落的“沙沙”聲,“這好象是今年第一場春雨吧?”
江震把混合好調料的碗和筷子塞進陳劍峰手裡,“賞什麼雨,快來坐!”
五個人圍坐在泥竈周圍,爐邊溫度很高,驅散了早春的寒意。龍飛轉頭對程小鵬道:“你也來,一塊吃。”
程小鵬撓撓腦袋,江震已經把調料碗遞到他面前:“別他媽忸忸捏捏的象個娘們兒,讓你坐你就坐。”
龍飛和陳劍峰各自向旁邊挪了挪,騰出一個位置,讓程小鵬坐下。
金昊熟練的夾起肉片,在鍋裡涮了幾下,蘸了一下調料送到嘴裡一咬,肉香立刻在舌尖上瀰漫開來,其中還夾雜着芝麻油的醇厚香氣、香醋的綿軟回甜以及辣椒微微的辛辣。
吃火鍋是一件很熱鬧的事,五個人邊吃邊聊,回憶着昔日共同出生入死的經歷。
東拉西扯談了一陣子,江震終於忍不住問道:“金大,你這次調到k師,弄好了皆大歡喜,如果……你考慮過後路沒有?”
“沒有,除了打仗時,我從來不考慮退路。”金昊輕笑起來:“不用替我擔心,大不了重頭來過,只要不脫這身軍裝,我總有東山再起的一刻。”
“你倒真想得開,別忘了,你現在拖家帶口的,跟過去不一樣了!”坐在他對面的陳劍峰不太滿意的瞥了他一眼,順手抄起一瓶啤酒噗的一聲打開瓶蓋,滿滿的喝了一大口。
金昊低頭微笑,他何嘗不明白陳劍峰的擔憂,隔了良久,他輕聲說道:“放心,我不會讓她跟着我受罪,爲了她,我會竭盡所能!”
“來來來,‘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龍飛也抄起一瓶啤酒,在陳劍峰的酒瓶上輕輕撞了一下,舉起來就往嘴裡灌。
“你們喝吧,今天夜裡我值班。”羅捷臉上含着一絲無奈的微笑,他的這些夥伴們向來滴酒不沾,如今就要天各一方,這些風吹不垮、雨打不折的錚錚男兒,不可避免的展現了他們脆弱的一面。他遞了一瓶酒給江震,後者只是冷着臉搖頭拒絕。
“我曾經想過脫了這身軍裝,但是一想到那種無所適從的感覺就會心慌。大概是因爲從十歲開始,我就沒想過要去走除了當兵以外的其它路。”金昊嘆了口氣,接過羅捷遞來的酒瓶,卻沒有打開。
在別人眼裡,金昊永遠是強大而嚴肅,擁有極高的統率魅力的軍人,在他的身上總是帶着含而不露、不怒自威的氣勢,就算是和他同期的軍校同學、與他同級別的其他部隊軍官,在他面前,都會不由自主的變得小心翼翼起來。沒有人想到,他竟然也會有無所適從的時候。
頭頂的雲層越來越厚重,起先還若有若無的微風突然變得狂猛起來,瘋狂的撕扯着衆人的作戰服。一道道閃電象巨龍在空中飛舞,劈破寧靜的夜空。震耳欲聾的響雷滾滾而來,衝擊着人們的耳膜,大地也似乎在不斷顫抖。
大雨瓢潑而下,豆大的雨滴擊打在涼亭頂上,如同武士手中的利劍。
“好雨!”金昊站了起來,佇立在涼亭入口處,解開上衣露出胸膛,雙手插在腰上,仰頭去承受清涼的春雨。大顆大顆的雨滴象是千軍萬馬般在他身旁撕殺,他彷彿置身於金戈鐵馬的戰場,聽到了令人振奮的轟轟炮聲,一曲《滿江紅》不由得衝口而出:“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眼望,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陳劍峰轉頭看着他豪邁的背影,忍不住出聲相合:“靖康恥,猶未雪;鉅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龍飛用筷子擊打着酒瓶,高聲應合:“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兄弟五人並肩站在涼亭邊,仰頭挺胸看着烏雲密佈的夜空,看得入神,臉上揚起可以鐫刻進歷史永恆的微笑。他們即將分離,今後也許再也不能並肩做戰,甚至無緣再見,可是這一刻,宛如記憶中的珍寶,即便埋入塵土,也將永生不忘。
程小鵬站在他們身後,默默的看着五個魁梧的背影,心底突然充滿了一種強烈的感覺:這五個人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他們——代表着中國陸軍最強撼的戰鬥力!
濛濛的雨霧把天與地融合成一片,再也分不出哪個是天,哪個是地。
三天的時光很快飛逝而去,無論多麼不願意,分別的時刻還是毫不留情的到來。
陳劍峰緩慢的關閉電腦,把文件夾理整齊,放在辦公桌右手邊的桌面上。他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常服外套,緩慢的穿在身上,扣好釦子。最後環顧一遍整間辦公室,把軍帽端正的戴在頭上,他打開房門走出辦公室。
門外,金昊正默默的等着。看着警衛參謀提着行李下樓,金昊低聲道:“去跟她告個別吧,她在自己的辦公室。”
“好。”陳劍峰舉步向林若蘭辦公室走去,一回頭,卻看見金昊正要下樓:“你去哪兒?”
金昊沒有答話,右手舉過頭頂一揮,果斷的下樓去了。
陳劍峰定了定神,緩緩推開林若蘭辦公室虛掩的房門,屋子裡溢滿了淡雅的幽香,香氣之中含着懶洋洋的意味,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覺得那香氣幾乎要從呼吸滲透到心跳,那種醉人的幽香令他不由自主地安定鬆弛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