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雜的西岸河沿上,一小隊騎兵剛剛趕到,大批徒步的馬兵正在返回取馬,他們讓開一條道路,讓那一小隊騎兵直接到達水邊。
羅汝才和油裡滑臉色難看的勒馬停駐,對岸有一支步兵封住了渡口,前排大多穿有磨得發亮的鐵甲,兩翼排列了一些弓手,仍在與馬兵零星對射。
官軍的主力草草列了一個陣勢,敲了一通鼓之後正往北去。幾十名騎兵在河岸上來回巡邏,每當有馬兵進入河中試探水深時,就要遭到他們的弓箭射擊。
“羅大哥,追不上了。”油裡滑焦躁的拉了拉領子,他萬萬沒想到有軍隊能在寒冬裡強行涉渡河流,而且還是在騎兵的威脅之下。
此時他回憶了一下,他們也抓到過這部官兵的俘虜,知道是安慶來的。在桐城跟蠍子塊和馬守應打過,蠍子塊損失慘重,這次猛虎橋之戰又殺了各部幾百人,但他和羅汝才都沒參加,並沒有切身的體會。
從東葛驛過來才首次與該部交戰,馬兵一路施展熟練的襲擾,安慶官兵被打得灰頭土臉,讓油裡滑並不覺得很有戰力,他甚至還嘲笑過猛虎橋的八大王一夥人,此時油裡滑才第一次覺得,這支官兵與其他官兵不一樣。
最讓兩人驚訝的,竟然還有士兵拖着兩個筏子,上面各有一個大銅管,看起來就像是火炮,已經先行往北去了,官兵竟然在這樣倉促的時候還帶走了火炮。
“這狗官是個不要命的,丟了輜重也要去殺人。”油裡滑看着那越走越遠的筏子,擦擦額頭上的汗水,“這狗官,這狗官……”
羅汝才恨恨道,“追不上就打開這渡口,好讓馬兵過去追。”
油裡滑左右看看低聲道,“不如派人去讓高闖王他們快撤。”
“高闖王在跟盧象升交戰,他一個人跑得掉,那許多人馬如何跑得掉。”羅汝才咬牙切齒道,“咱倆可是當衆說了要吃了這股官兵,如今從咱們這裡跑過去的,以後別的營頭怎生看我羅汝才,去看看步卒到了沒有?”
“步卒都埋伏在百家橋,一時哪裡調得過來……”
“那就讓馬兵上,就一百多官兵步卒,你我這裡七百馬兵還怕打不下來。”
“對面都有甲的,弓箭射不動,河裡面馬跑不起來,沒上岸就戳死了。”
“這裡絕不止一條過河的路,那些官軍騎兵馬上就要走,他們得護着那狗官帶的步兵。把掌盤子都找來,各家分路過河。”羅汝纔看了看對面,那些官軍騎兵確實在陸續往北移動。
“羅大哥,過河了咱們也得先打了這支步卒,萬一五里橋仍是不敵,咱們的馬兵退回來時就忙亂得緊,屆時這些步卒沿河攔截,咱們的人馬可就都跑散了。”
羅汝才呆了片刻,對面那支百餘人的步兵給他出了個難題,他們守住了目前已知的唯一渡口,自己的馬兵只能費時試探,之後組織渡河還要集結人馬,到時官軍主力可能已經走了幾里路。
油裡滑說的情況就很可能成爲現實,五里橋一旦戰敗,老營和馬兵需要再次渡過清流河,而且是在潰退的情況下。留下這麼一支官軍步兵在背後,到時在河邊四處攔截,到時馬兵損失會非常慘重。
“過河先剿了這隊步卒。”
羅汝纔不甘的說完,眼神轉向對岸拖炮的士兵,竟然有人打着赤膊,連褲子都沒穿,一看就知道是衣服泡了水,竟然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還在拉炮,這讓羅汝才莫名的多了一絲畏懼。
“他媽的什麼兵。”
……
唐二栓喊着號子走在河岸上,手中握着一根長繩,和幾名陸戰兵一起拖着筏子前進,有浮力支撐炮管的重量,他們行進起來比步兵還快。指揮的那名隊長身上已經插了兩隻輕箭,拔不出來就留在身上,仍大聲叫喊鼓動陸戰兵拖着筏子前進。
幾支零散的箭矢嗖嗖的飛過,沒有射中陸戰兵,唐二栓偏頭看了一眼,對岸河沿上有不少流賊的步卒,他們在岸上大呼小叫的朝這邊叫罵,一些沿河追來的馬兵則不停的放箭,但沒有人試圖渡河來攻擊。
此時已經走了兩裡,琅琊山下來的河水在此處匯入清流河,形成一個三叉河道,過了這裡之後,距離五里橋只剩下三裡。
唐二栓眯眼去看,前方河道有幾處彎曲,還看不到五里橋的情形,但北方一直有隱約的銃炮射擊聲,戰場不遠了。
“作孽喲,又要死人。”
唐二栓邊走邊低聲嘟噥了一句,剛好一陣北風吹來,他又冷得一抖。
他們下河的時候沒來得及脫下褲子,上岸之後只能扔掉,一些從他們面前經過護送傷兵的親兵脫了衣服給他們,唐二栓好歹分到一件,但褲子就沒有了,現在一羣人都是光腿。
後面有馬蹄聲,唐二栓回頭看去,幾名炮兵拖着兩匹馬,馬鞍上面放了炮架,在岸上不遠處跟着,一個輪子剛好掉落,唐二栓看到了,他牙齒一直打戰,叫也叫不出來,只能不去管了。
一路拖着筏子經過了匯流處,百家下的小河就在此處流入清流河,前面的水面變窄了,但對岸的流賊步卒也被百家橋河水擋住,再沒有人往他們射箭。
對岸重新出現了一些混亂的人羣,由於隔得不遠,唐二栓能很清楚的看出來,都是些老幼婦孺,他們對着拖炮的人指點,不時發出嘈雜的叫喊。
拖炮的陸戰兵都沒穿褲子,身上的軍服也是短的紅衣,跟正規的明軍外形上差別很大,還有人甚至打着赤膊,對面那些人或許並沒認出來。
唐二栓知道這些人是流賊的家眷,或者就是跟着流賊求活的百姓,但他仍分不清這些人算不算流賊,一會是不是要跟他們打仗,他也不想花精力想明白,此時精力都在拖炮上。
過了匯流處之後水面越來越窄,很多時候都在河牀裡走,雙腳上全是稀泥,腿腳冰寒入骨,漸漸要失去知覺。
對面突然間一陣驚叫,河岸上的那些老弱炸窩一般往西逃散。
唐二栓抽空往後看了一眼,六合那支騎兵正沿河追來,守備營的大旗在右後方推進。
……
營旗下的守備營步兵在曠野中前進,不少人丟失了鞋子有些人被冰棱割破了腳,在地面留下串串的血跡,陣列仍在鼓聲中堅持着前進。
陳於王和陳如烈的騎兵只剩下五十騎,他們分成兩隊,不惜馬力的驅逐那些過河的零散馬兵,防止他們結成團騷擾步兵。
少量過河的曹操所部馬兵未能集結,以目前的狀態無法阻止步兵的推進,隨着守備營步兵越走越遠,曹操部的馬兵放棄了追逐。
龐雨在馬上站起,用遠鏡眺望莊朝正的位置,流賊馬兵已經找到幾處位置,正在陸續過河,第七局仍屹立在河岸上,周圍的馬兵越來越多。
隨着守備營的推進,附近出現了交戰雙方的遊騎,他們分佈在戰場的外圍,防止對方繞過側翼,深入己方戰線之後。看到這支突然出現的軍隊,流寇和遼軍都有些驚恐,他們不知道這支軍隊是否是友軍。
一些遊騎各自接近,要觀察這支人馬屬於哪一方。陳如烈的騎兵突前,驅逐那些流賊的遊騎,這相當於表明了身份,幾名官軍的遊騎小心的靠攏,準備與守備營的騎兵聯絡。
身後蹄聲接近,陳於王領着家丁來到龐雨身後,身上沾着一些血跡,家丁也只剩下三十左右。
龐雨不敢拿架子,趕緊對陳於王拱手道,“多虧陳大人騎兵周旋,我營方能渡過清流河。”
陳於王一揮手道,“一起打仗不說客套話,往日便罷了,龐大人這新營中步兵的韌性,乃我生平僅見。”
龐雨聽了不由有些自豪,這兩日接觸中他已經聽說過,陳於王曾在遼東征戰,他說出來的話不會全是客套。
周圍的軍官大聲指揮着,鎮撫隊在各處監督,全營的士氣在渡河之後還能保持,龐雨對自己的營伍信心更加充足。
陳於王不停的看龐雨,這個已經四十多歲的老行伍,他一眼能看出來龐雨的軍隊都是新兵,很多人的眼裡,還帶着底層勞動者的卑微和迷茫。
渡河之後很多步兵衣衫不整,還有人丟失了武器,但他們仍然高度服從軍官的命令,到目前還沒有任何人逃走,這在今天以前,陳於王是很難想象有這樣一支步兵。
渡口留下那百餘人的步兵已經看不到了,陳於王走的時候,已經有流寇從下游渡河,可以想到他們會圍攻那支步兵,想起那個莊朝正,並無出奇之處,士兵也是一般的新兵爲主,他們卻都服從命令留在渡口。
河邊拖炮的士兵甚至沒有衣服,他們仍在前進,這些都讓陳於王覺得驚奇。
“龐大人,你的兵爲何願意如此……”
“實際並不困難,就與陳兄的家丁一般,賞罰分明、紀律嚴明、軍餉足額,甲堅兵利而已。還有我與陳兄一樣身先士卒,所有士兵都知道,他們的奮戰都能被長官看到。”
陳於王聽完,臉上露出有些複雜的神色。
此時距離五里橋越來越近,銃炮聲更加清晰,守備營很快將進入戰場,龐雨拱拱手道,“陳兄都是騎兵,若是一會戰況不利,請陳兄撤往六合,在下絕無怨懟之心。”
陳於王的騎兵是最有可能突圍的,他就可以向東南方撤離,大家都是騎兵,流賊是追不上的。
陳於王一把扯開領子,“老子打了一輩子仗,沒如今日般痛快,一支步兵竟然敢渡河去打流賊,老子看得起你龐守備,看得起你守備營的兵,就跟你們一起搏個死活。”
“那請陳大人帶領騎兵爲先鋒,驅散那些流賊的遊騎,咱們合擊流賊右翼。”
陳於王一打馬繮,帶着所部繞過陣列往五里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