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那十發了一會兒呆,肖明就靜靜坐着,不說話。
“我可以幫你們聯繫反叛軍。”那十說,“只是這需要勇氣。”
肖明當然知道他說的勇氣是指誰的勇氣。
“這件事,我也要和姑姑商量一下。”他說,“但我覺得她應該也會同意。”
“這不是小事。”那十說,“關乎整個肖家的生死。你們要想好。”
“人生在世,總要有點理想吧?”肖明說。“更何況,這確實關乎肖家的生死。”
兩人說的生死,並非同一個生死。
但都有道理。
與反叛軍勾結,就等於背叛了帝國,如果將來事敗,自然是身敗名裂,舉族皆沒。
但不與反叛軍聯手,萬一將來亞叔寓即位之後,武凌有所動作,那麼,今日依仗着亞叔寓讓武凌難堪的肖家,就有可能與這位並無智慧的新帝一起滅亡。
是賭上全部力量一搏,還是安靜等待命運的安排?
肖無憂選擇了前者。
肖明當晚就找到了她,與她徹底攤牌。面對那十的真正身份,肖無憂也吃了一驚。
不過隨後她就笑了:“難怪。如果不是這樣的人物,何來這樣的本事?反過來說,有這樣的本事,必是這樣的人物。”
“您怎麼看?”肖明問。
“亞叔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肖無憂說,“今天肖家能依靠他對抗武凌,看似是好事,實際是壞事。”
程軒忍不住問:“爲什麼這麼說?”
“憑亞叔寓的那點智慧,就算不被武凌直接推翻,也必然會淪爲武凌的傀儡。”肖無憂說,“到時,軍政大權恐怕會集中到武凌一人手裡,他想誰死,誰就得死。”
“可是……亞叔寓不會保護我們嗎?”程軒問。
“保護我們?爲什麼?”肖無憂笑,“他已經成了大帝,蒼天之下,億萬人之上,所有臣民都得無條件地對他效忠,他何必再討好誰、拉攏誰?再說依武凌的手段,必然能讓亞叔寓忘了肖家。到了那時,就是肖家毀滅之日。”
程軒額上見了冷汗。
“這麼說……我們也只能拼死一搏了……”他嘀咕着。
程林峰靜靜坐在一邊,這時開口說:“外祖父曾經跟我說過,帝國永遠是帝國,不論誰當大帝,都會有一個帝國存在於世。所以不變的是帝國這一存在,變的是組成帝國的人類社會的結構。他還說,人每天都要經歷新陳代謝,舊的組織死去,新的組織生長,就如同這個帝國。幾年之後的自己,已經完全不是幾年之前的自己了。”
“什麼意思?”程軒沒聽明白。
“就是……”程林峰臉色微紅,似乎因爲自己沒能把意思表達明確而覺得有些尷尬。
“就是其實誰當大帝都無所謂,只要能活下去,背叛帝國也無所謂的意思。”他說。“這個人類社會不會毀滅就好,其他都是次要的。既然都是次要的,什麼忠誠於帝國,什麼背叛帝國,就都不重要,都無所謂。”
程軒嚇了一跳。
沒想到自己兒子小小年紀,倒想得開。
也沒想到岳父大人這些年對程林峰施加的,竟然是這樣的教育。
難道他老人家早就看透一切,知道肖家將來的出路,是與帝國爲敵?
依他的智慧,實在想不怎麼清楚。
“那麼就沒有異議了。”肖無憂說,“長房那邊,要瞞好。至於你父親……”
她看着肖明,說:“別怪姑姑讓你難堪——他實是個擔不了大事的人。所以也別跟他說。”
“我懂。”肖明點頭。
第二天一早,那十就道了肖家的最終決定。
“一切都拜託你了。”肖明一臉鄭重。
“包在我身上。”那十點頭。
和黃明說了這事之後,黃明興奮得不得了。
“將軍就是將軍!”他情不自禁地感慨,“這纔到帝都多久?就給咱們反叛軍拉來了這麼強大的一個盟友,您這是又立了一大功啊!我這就聯繫我叔叔!”
接到這一消息,黃九也是興奮不已,立刻按反叛軍的聯絡方式,逐級上報。
接着,就是等候上級的消息了。
夜色降臨,那十走在街頭。
有人在他身後跟蹤,有人在暗巷裡監視。
那十不以爲意,轉過街角,走進了商業街,在繁華的商鋪中轉來轉去,在熱鬧的人流之中隱去了身影。
許多人從暗處走了出來,茫然地四下尋找,但不論他們使用什麼樣的手段——不論是魔法還是道術——都無法再尋到那十的蹤跡。
斂去了氣息的那十,很快出現在另一條熱鬧的長街中,然後隱入小路,穿越民宅大院,最後來到了那座酒店。
女總管在樓梯口躬身相迎,低聲說:“宮裡的大人已經等您半天了,一直在發脾氣。”
“哪來那麼多脾氣?看來應該再讓他多等一會兒。”那十自語着。
女總管好一陣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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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間裡,老者已經獨自喝了好幾杯。
他皺着眉頭,感覺這酒淡而無味。
真是酒淡?
還是沒有舉杯對飲的人在,所以什麼酒就都喝不出滋味了?
那十推門而入,老者一喜之後憤怒拍桌:“有沒有點時間觀念?這都什麼時候了?沒錢買表我送你一塊好不好?”
“好。”那十點頭,“必須是純金鑲鑽石的。”
“我想給你鑲狗屎。”老者翻白眼。
那十坐了下來,衝他笑笑。
“你似乎有事挺開心?”老者問那十。
“也沒什麼。”那十搖頭,“只是過段時間要出趟門,有理由不用來陪你這個風燭殘年沒有子女孝敬膝下的老頭子了,覺得有點解脫了的輕鬆感。”
“混賬!”老者拍桌子,“誰風燭殘年了?”
那十拿起酒瓶,自己倒了一杯,和老者碰了下杯。
“向你打聽點小道消息。”他問:“大元帥這人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老者說,“跟帝國所有的官僚都沒什麼區別,自私自利,爲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完全不顧帝國的利益,更不用說別人的生死。他們就是私利高於一切的人渣。”
“這樣的人渣,竟然竊居帝國核心之位,咱們這位大帝又算什麼呢?”那十問。
“人渣之王唄。”老者嘿嘿地笑。
那十大笑:“來,敬人渣之王!”
幹了一杯後,他說:“你說,如果反叛軍把大帝給推翻了……不,這話題咱們從前說過。”
老者笑:“活在死寂中的人,總希望哪裡能爆發點異響,來打破這沉沉的寂靜,似乎真有響動了,這死寂的世界就可以變化了。但哪有那麼容易?就算有什麼響動,也只是一時,響過之後,死寂還是死寂。沒有意義。”
“那也好過一聲不響吧。”那十說。“也許它能喚醒更多的聲音,於是死寂的世界就不再死寂了。”
“你這叫理想主義。”老者說。
“你這叫悲觀主義。”那十說。
“來,敬悲觀主義。”
“不,敬理想主義。”
“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黎明之時,老者離去。那十望着他的背影,心情有些複雜。
兩天後,黃九帶來了消息——反叛軍總部要那十親自去一趟,將這件事直接向統帥彙報。
聽說哥哥要去見統帥,那九激動得不行,張羅着要給那十弄一身好衣服,被那十數落了兩句後,悻悻地翻了翻白眼。
那十叮囑芝芝每天要按時睡覺,叮囑藍優優要多和大家交流,多出去走走,叮囑那九少惹事。
那九大怒:“說得好像她們都是老實孩子,就我一個調皮鬼似的!”
“你以爲呢?”那十反問。
黃九駕車將那十送出了帝都,幾個小時後到達帝都東邊的另一座城市,見到了反叛軍的聯絡官。
聯絡官再駕車,帶着那十趕了一整天的路,在第二天上午的時候開進了山區。
在無邊的密林裡,隱藏着一個個暗哨,無數黑洞洞的槍口,瞄着任何有異響出現的地方。
蒼茫大山裡,有一條條可供汽車行駛的小路,隱藏在草叢中或密林裡,常人難覓。
漸漸的,有碉堡出現,其中有士兵警惕地觀察着前方。
車子一路駛進山裡,那十看着車外,發現各種建築漸漸多了起來,竟然多是岩石構造。
很快,車子駛進了一座小城鎮般的軍營裡,經過了一座座訓練場與兵營,以及種種日常設施後,開進了一座大院。
院裡石樓,造型簡單,風格粗獷,並不難看,反而有一種特殊的美感。
那十覺得設計這樓的人,一定是個很有幾分本事的藝術家。
聯絡官見他一直打量大樓,笑了笑:“這是統帥親自設計的。”
“厲害!”那十一怔之後讚歎。
兩人進了樓,在傳令兵通報並得到允許後,兩人一直來到上層的一座大辦公室內。
辦公室裡掛着許多珍貴的藝術品,那十雖然不懂,但知道那些畫必然都是名畫,那些雕塑也必然出自大家之手。
辦公室佈置典雅,很有藝術氣息。
它的主人坐在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後,饒有興趣地打量着走進自己辦公室的少年。
那是一箇中年男人,臉上有滄桑的歲月痕跡,長相與雷鳴很是相似,似乎是老了許多歲之後的雷鳴。
那十聽雷鳴說過,他們兩人只差了兩歲。
看來勞心確實容易讓人老。
他向前,挺直了胸膛,衝着那人敬了個軍禮。
“東臨領反叛軍准將那十,參見統帥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