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新朋友的臉耷拉得老長,冷不丁一看就像一頭幹了一天活兒又捱了主人打的驢。我想笑,將就這副尊榮,拉到街上,戴上嚼子,再在脖子上拴根繩子,沒人敢說他不是驢,沒準兒讓馬戲團的“星探”看見,拉去走穴,一下子就成動物明星了。
這位叫驢朋友立在門邊,昂首挺胸,冷眼打量着號子,看也不看我和刷鍋的,“撲通!”把懷裡的鋪蓋往地上一丟,仰天長嘯:“我那娘哎,這就是監獄,難道這就是監獄?有什麼呀!”
好傢伙,派頭不是一般的牛啊,這個人彪悍得很!我瞟他一眼,沒敢搭腔。
叫驢朋友甩一下頭,用力做了幾個擴胸動作,仰面朝天,硬硬地呆住了:“你還別說,是這麼個意思。”
這麼個意思是怎麼個意思?我懷疑此人的腦子有什麼毛病。
沉悶中,刷鍋的忽地站了起來:“蹲下!媽×的,進到這個地方還沒個規矩?”
叫驢一愣,猛地把頭轉過來,眼睛瞪得像兩隻乒乓球:“班長,不是進來就不用蹲了嗎?怎麼還……”嘟囔着,還是磨磨蹭蹭地蹲下了。
邱美香的表情兇悍絕倫。我頓時有點兒發傻:刷鍋的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再看看叫驢朋友,傻乎乎地蹲在地下就像半截樹墩。看來這傢伙也是個雛兒,還真把老邱當成個人物了。
“朋友,賣什麼果木的?”刷鍋的蹲在叫驢旁邊,像個詢問病人病情的大夫。
“果木?”叫驢茫然了,“班長,俺不賣果木,俺是個趕馬車的。”
“好嘛,破壞牲畜犯!”刷鍋的仰面一笑,忽然眼放精光,“說說,戳了幾匹馬?”
我很善於聯想,聽了他這話,我竟然看見了這樣一副場景:這位叫驢朋友的臉是人,身子卻是一條灰乎乎的驢。它把兩隻前蹄搭在一匹馬的背上,哼哧哼哧地忙活,我甚至看見刷鍋的在一旁指揮家似的指點動作,擡腿,上胯,動起來……
停了一陣,叫驢朋友突然明白過來,摸着腦袋,發情老鼠似的笑了:“嘿,嘿嘿嘿,班長你可真能鬧,俺能幹那事兒?人和牲畜是不能交配的,不配套啊,再說,俺又沒長那麼大的傢什兒……嘿,他們說俺是個爆,爆炸犯呢。俺爆炸什麼來呀?娘啊,俺命苦。”
刷鍋的跳過去,在他的脖子上橫掃一掌:“娘啊?關你娘什麼事兒?命苦不能怨父母!說,怎麼個事兒你?”
接下來我弄明白了:叫驢朋友姓楊,是個光棍兒,今年四十出頭了,年前好歹談了個瘸腿老姑娘,正準備結婚呢,被村長給攪黃了。叫驢勃然大怒,帶了武大郎的怨氣和武二郎的殺機,自制了一個炸藥包,趁天黑放在村長家的窗臺上,點上導火索就跑了。結果,接下來的一聲爆響,把村長家靠窗睡的四口人全“照顧”到醫院裡去了,死沒死人目前還不知道呢。
“老楊,”我說,“你完蛋了,不管死不死人,你這罪過都不輕呢。弄不好要打眼兒啊。”
“俺知道,俺哪能連這個都不知道?唉,俺真不想活了……”叫驢的臉色一點一點陰沉下來,“炸他的時候我就打好譜了,反正我赤條條的光棍一根,死也就死了,反正我夠本了唄。可憐我那老孃啊,我這一走,她可怎麼活啊……哎,班長,我一天也沒進食兒了,能不能給弄點兒飯吃?”
刷鍋的忍住笑,神色曖昧地瞅了瞅叫驢:“晚上有肉包子吃,你吆喝吆喝所長,所長就給你送來了。”
“真的?那好,”叫驢搭拉着臉,木呆呆地站起來,扒拉開小窗,一頓,猛地咧開了嗓子,“所長!所……”
刷鍋的臉色大黃,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好傢伙,你小子可真夠實在的,”猛地把他推倒在地上,“你以爲所長是店小二啊,說給你上菜就給你上菜?你個怪×……算了,不跟你個缺心眼兒的瞎嘮叨了,說多了你也消化不了……這樣,”刷鍋的拉叫驢站到牆邊,指着牆上的一張白紙說,“老楊,這上面有八條監規紀律,你得先背過了才能吃上包子,所長要是不給你送,兄弟我親自給你包。”
“八條”無非是服從管教,禁止大聲喧譁,認真交代問題等等,不難背,一條也就二十幾個字。可這事兒在叫驢的身上麻煩可就大了,這傢伙摩挲着新剃的光腦殼,半晌念不出一個字來,急得刷鍋的直叨唸:“一!一!你倒是念呀!”
叫驢來回瞄着那張白紙,急得大汗淋漓,估計不是那頓包子勾引着,他跳井加上吊的心都有了:“班長……俺,俺不大認識字兒。”
真正的班長踱過來了,用指頭點着裡面問:“剛纔是誰在喊所長?”
刷鍋的捏了我的胳膊一把,嘻嘻哈哈地說:“沒人喊所長,我們這屋來了個文盲,我在教他識字兒呢。”
我連忙把身子背向窗外,我可不想把自己也攙和進去。
天上有幾顆淡淡的星星,窗口太小看不見月亮,但我能感覺到月光,月光使這方天空顯得十分安詳。
班長剛走,刷鍋的就急不住了,拉着叫驢貼到了牆面上:“來來來,我教你認識字。看好了啊,一,熱愛祖國,擁護中國***的領導,遵守監規紀律……”
叫驢迷瞪着眼睛一句一句地跟着念。
邱美香看來還真是個好爲人師的主兒,鼓搗了半宿,叫驢總算是磕磕絆絆地能背個不離十了。
我困得實在不行,要不是急着看下面的節目,我早就睡覺了。
“老楊,第一條能做到嗎?”
“能。”
“第二條呢?”
“沒問題。”
…………
“第八條呢?”
“保證做到。”
“老楊,沒包子你吃了,”刷鍋的勃然大怒,“再背這條我聽聽!”
“勇於檢舉揭發……獄內的一切違規行爲。”
“能做到?”
“能?不能?”叫驢茫然看着刷鍋的,期期艾艾不知如何應答,“……能。”
“能?老子要是在裡面抽個煙,抽舒服了再跟哪位哥們兒操個腚眼兒什麼的,難不成你還想去檢舉揭發老子?**大爺的,着打!”啪!一個力道很大的耳刮子猛地扇到了叫驢的脖頸上,其勢大有少林鐵砂掌的味道。還真沒看出來刷鍋的竟然如此霸道,這樣看來,他比那天晚上的湯勇可厲害多了。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幸虧他剛來的時侯我沒跟他玩那套假文明,不然我就成叫驢的師兄了……
我偷眼看了看刷鍋的,手心裡替叫驢捏着一把汗。
刷鍋的繼續招呼叫驢的脖頸,叫驢不知道該回答能還是不能,挺着脖頸硬撐着。
我也被刷鍋的給搞糊塗了,低聲嘟囔道:“不能?”
“不能!”叫驢受到啓發,仰起臉高叫了一聲。
“好啊,違反紀律你敢不揭發?”叫驢的脖頸上又捱了一下。這下不是用鐵砂掌了,刷鍋的改用瓦刀砍了。
“俺可明白什麼是監獄啦……”叫驢哼的一聲趴在地下,聲音都缺鈣了,“大哥住手,俺真的不敢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好啦……”
刷鍋的往叫驢的臉上猛地啐了一口:“**二大爺的,你還別給我裝熊,爺們兒我剛來的時候吃虧比你多啦。跟我玩腦子?死多少人了!好好考慮,明天我還問你老驢操的。”
叫驢一聲不吭,擁着被子蜷下了。他不敢擡頭,兩手抱緊膝蓋,翻着白眼看油燈般昏黃的燈泡,時不時縮一下脖子,好像有蚊子落在脖子上,他無力去打的樣子。沒來由地,我竟然有些心酸。
我躺在大鋪上呀,忽然我想起了美麗的家鄉,爸爸媽媽慈祥的面容從我眼前過呀,止不住地淚水嘩嘩淌……
隔壁老羊肉沙啞的歌聲彷彿來自悠遠的天外。就着歌聲,我又一次看見了我媽蒼老的臉。
外面在打閃,聽不到雷聲,閃電是灰色的。我不知道這樣的閃電過後,外面是否會下雨,只是感覺有一股說不清楚的情感正在慢慢地逼近,讓我的心針刺一般難受。我搞不清楚自己爲什麼會孤單地蜷縮在這陰暗與潮溼裡,我爲什麼要在這裡看人狗一般的撕咬,我爲什麼不在家裡陪我媽聊天,我爲什麼不在這樣的天氣裡跟我爸爸下象棋?
天亮時分,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綿綿的細雨讓我覺得日子將這樣一直灰暗下去。
我凝視着天花板,凝視上面髒鼻涕一般模糊的蛛網,凝視空氣中無處不在的死寂,腦子夢遊般地穿越歷歷往事。
我堅信我不是一個壞人,我不就是拿了銀行兩千塊錢嗎?本來我想等我賺到錢以後就把這個漏洞給堵上的,誰知道事發得這麼快?沒進來之前我跟小廣提起過這事兒,我說,廣勝,如果我挪用了一點兒公款,等我堵上以後會不會被判刑?小廣說,應該不會吧?不過你要是真幹了這事兒,還真得快點兒給人家堵上,不然真的容易出事兒。當時我沒在意,心想,我很快就可以把這個漏洞堵上的,誰知道還沒來得及就進來了……最讓我感到窩囊的是,我的罪名不是挪用公款,而是詐騙。我跟檢察院的人爭吵過這事兒,可是越爭吵越糊塗,就像一隻掉進糞坑裡的鴨子,越撲騰陷得越深,越撲騰渾身越臭。我後悔當初沒跟小廣把他借我的錢要回來先把漏洞堵好。
我懷念以往的日子,甚至懷念上學時的單純與無憂無慮……幾年前我同樣的身體單薄,但我心地善良,理想遠大,是全校老師公認的棟樑之材。高中畢業,跟同學分手的時候,我在同學的留言簿上寫道:“讓我們共同擁抱美好的明天!”可是哪一天算是明天呢?現在,還是10年20年甚至50年之後?現在我只知道自己已不再是那個清純少年了,我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裡。
“剛纔我出去提審,聽說老羊肉他爹死在了醫院裡,所裡捐的款沒用完,剩下的留給老羊肉當安家費了……”提審回來的邱美香輕聲對我說,“唉,這個老傢伙沒了爹孃,自己一個人打着光棍,怪可憐的。”說着,眼圈竟然紅了。我幾乎不認識他了,這個人也懂得感情?他似乎覺察到自己的眼睛在發癢,一閉眼躺下了。我感覺從他眼裡擠出來的全是壞水。
歪躺在地板上,我又是一陣難過,心沒着沒落地懸着,想到自己的處境,腦中一片黯然。
眼看要到中午了,所長怎麼還不來領我換號呢?
“刷鍋的,幫我分析分析,你說所長真的能把我換到大號裡去嗎,他不會是嚇唬我吧?”我往刷鍋的那邊偎了偎,顫着嗓子問。
“不用害怕,”刷鍋的坐起來,輕輕瞥了我一眼,“你在這裡多少也算是個老犯兒了,再說你又是當地人,去了大號,他們一般不會把你怎麼着。不過,聽說大七號的老鷂子不大‘論糊兒’,好折騰個人啥的,別的沒事兒。你只要少說話,多長點兒眼生就好。再就是去了千萬不能承認你是個強姦的,幹咱們這一行的就是吃虧。你就說你是流氓、傷害、搶劫,實在不行說個破門、詐騙什麼的也行。”
“我記住了,我不是強姦的。”說完了我直想笑,老子本來就不是強姦的嘛。
我把老羊肉送給我的毯子疊好,放在刷鍋的的被子上,囑咐刷鍋的說:“老邱,毯子是隔壁老羊肉的,放茅的時候你替我還給他,記着道聲謝。還有,老楊也挺可憐的,你以後別折騰他了……”
正說着話,大門“嘩啦”一聲打開了。劉所用鑰匙指着我說:“胡四,收拾收拾鋪蓋,換號兒。”
“去幾號?”我戰戰兢兢地問。
劉所一把拽出了我:“大七號。”
好嘛,果然是去給老鷂子當“徒弟”……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
叫驢被驚醒了,支起腦袋茫然地看我,雙眼暗淡無光,不看他偶爾眨動的眼皮,這人很像一具風乾的殭屍。
隔壁老羊肉顫聲吆喝道:“老強姦,多保重啊!”
邱美香看我的眼神有些迷亂:“老胡,去了要緊老實,千萬別跟他們對着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