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壁站在監舍的大門口等候上樓的時候,暗處有個聲音在喊我:“喂,夥計,是胡四嗎?”
這個聲音很熟悉。我轉頭來看,林志揚抄着手倚在二中隊的樓梯口,神色茫然地看着我:“好嘛,還真是你啊,什麼時候下隊的?”
我用手擋着臉,小聲說:“下了有幾個月了,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林志揚的聲音跟他的臉一樣乾巴:“將近半年了。你還好吧?”
我邊往前磨蹭邊說:“還行吧,你呢?”
林志揚的表情有些痛苦:“湊合着活吧,在中隊值班呢。”
值班還叫湊合着活?這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笑了笑:“你行啊,到那兒都舒服着。”林志揚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是這話。”
“揚揚你認識?”林武瞥了林志揚一眼,回頭問我。
“算是認識吧,我們一起在入監隊呆過一陣,”我問,“你也認識他?”
“認識,小廣在這裡的時候,他經常過來找小廣玩兒。”
“小廣跟他的關係不是不怎麼樣嗎?”我記得董啓祥說過,林志揚跟小廣有些矛盾。
“在這裡哪有永遠的敵人?”林武搖了搖頭,“倆沒孃的孩子想要聯合起來對付蝴蝶呢。”
“蝴蝶也能來這裡嗎?”我很好奇,隱約有些想早一天見到他的衝動。
“咱們大隊需要人,剛下隊的一般都會分到這裡來,估計蝴蝶十有能分來。”
我在心裡笑了一聲,看來這些混社會的也沒有幾個真正的好漢,人家還沒來這就先防備上了。想起在看守所第一次碰見林志揚的時候,林志揚跟那個胖子說過的話,他好像胸有成竹的樣子,安排胖子站穩腳跟,等他出去要跟鳳三鬥。現在他哪有當初的那個氣勢?這些混社會的關係可真複雜啊,鳳三、湯勇、小廣、蝴蝶、林志揚,他們之間到底都糾纏了些什麼嘛。
林武見我只往前磨蹭不說話,用肩膀扛了我一下:“我跟蝴蝶在看守所呆過一陣子,那夥計太猛了……你以後少跟林志揚接觸,他們那些破事兒太‘糟爛’,當心惹了麻煩上身。”
我點了點頭:“知道。本來我跟他也沒什麼關係,”說着,衝林志揚呲了呲牙。
林志揚看着我,若有所思。
林武拉了我一把:“揚揚很有腦子,瞧他這表情,可能是想拉你入他的夥呢。”
我一步邁進了鐵柵欄:“拉我入夥?我算什麼?”
林武隨後跟了進來:“算什麼?你太小瞧自己了吧?你也是個人物呢。”
我自嘲道:“把我扔進羊圈裡興許我是它們的大哥。”
林武回頭看了楊隊一眼,小聲說:“你還別瞧不起自己,我有數,犯人和政府都很重視你,真的。”
我不理他,邁步往“車二”走:“少拉攏我,我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自己有數。”
“胡四,從現在開始,不准你回監舍,就在走廊頭上面壁,好好反省自己的問題!”剛進門,楊隊就把我推到拐角處的一個陰暗角落,直接走向了值班室。
老鷂子點頭哈腰地上前接過楊隊手裡的公文包,往裡讓着楊隊。
楊隊衝裡面說:“孫志國,你先出去一下,別走遠了,呆會兒我要找你。”
見我正抻着脖子往這邊看,楊隊一指我,厲聲喝道:“面壁!”
面就面吧,正好讓我有時間梳理梳理自己的腦子。我怏怏地把臉往牆壁上貼去……這有什麼?正好我還不願意回去看那些死了沒人埋的臉呢。這地方好,黑乎乎的,一般人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這裡還站着個人呢。我把臉對着牆,用眼角往外瞄了瞄,真好,在這裡看走廊看得非常清楚,哪個門出來個什麼人,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楊隊,你這是在幫我呢還是在處罰我?你要是詢問誰,這不是都讓我看見了嘛,嘿,“政府”可真體諒人啊。等鬧鬧嚷嚷的人都進了各自的監舍,我開始留心起值班室的動靜來。
不一會兒,老鷂子從值班室裡出來了,四下張望了一番,大聲喊:“孫志國,孫志國,大脂——”
“來了來了!”大脂提着一條水淋淋的拖把,聳肩縮脖地跑了過來。
老鷂子攔住他,把他擠到牆角,趴在耳朵上嘀咕了幾句。大脂用力地點着頭。這兩個傢伙是在調口子吧?我斷定這肯定是因爲喝酒的事兒。什麼意思嘛,你們調正了口子,我等死?心裡一緊張,嗓子不由得一陣發癢,忍不住就咳嗽起來。
老鷂子聞聲轉過頭來,一看是我,立馬換了一付笑臉:“哦,是你呀,怎麼在那兒藏着?”
我擡起手衝他晃了晃。
老鷂子慢慢踱過來:“又出事兒了?咳咳,今天天氣不錯哎。”
我陪他打哈哈:“是啊,天氣不錯,姚哥的心情也不錯嘛。”
老鷂子搖晃一下站住了,默默地盯着我看了一會兒,搖搖頭,低聲說:“兄弟,善待自己。”
明白了……我說:“是啊姚哥,善待自己。哈,今天天氣真不錯。”
我在心裡狠狠地給自己鼓勁:胡四,挺住,千萬挺住,要知道你在這裡時間還長呢,咬不住牙,麻煩大了不說,你的個人形象就徹底沒啦,要做一個人人稱道的鐵漢子!兩條腿腿麻木得狠,腳後跟生疼,有點兒站不住的感覺,我硬撐着不讓自己委靡下去,在這個節骨眼上不能倒下,興許我一倒下你們又出來別的花樣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聽到一聲悶悶的咳嗽,好像是在跟我打招呼。我扭過痠麻的脖子朝走廊裡看去。走廊上已經亮起了昏黃的燈光,癩鬍子抄着手,邊往值班室走邊向我投來焦慮的目光。看什麼看?我還不知道你在這裡面都幹了些什麼呢。我揮動一下戴捧子的手,算是給了他一個堅定的鼓勵。這小子好像沒弄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哭喪着臉搖搖腦袋,慢慢騰騰地挪到值班室對面,倚着牆壁老遠喊了一聲:“報告!”楊隊開門朝他勾勾手,癩鬍子縮着脖子鑽了進去,影子就像一條拖着長尾巴的蛆。
我這才發現,老鷂子坐在走廊盡頭的一張桌子上,裝模做樣地在看報紙,大脂蹲在地下,把一張紙墊在膝蓋上寫着什麼,皺眉嘬嘴,樣子很吃力。
這就開始了?看來,當初我們一起發過的誓全是屁話,什麼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享福的時候爭先恐後,有了難處就全傻了。蹲小號的時候藥瓶子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又迴響在我的耳邊:“兄弟,勞改隊裡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這話太對了。“善待自己吧”——這不是剛纔老鷂子的話嗎?想起這些,我有點兒暈了。
楊隊剛風風火火地走下樓梯,老辛和老鷂子肩並肩慢悠悠地踱了過來。
見我“正襟危站”,老鷂子扳過我的肩膀,笑得有些尷尬:“有什麼事兒招呼我一聲,今晚我夜班。”
我衝他笑了笑:“行,姚哥你先回去吧,我能照顧自己。”
等老鷂子揹着手走了,老辛坐到我的對面,語氣沉重地說:“爺們兒呀,看來你惹了大麻煩了……唉,我問你,你跟林武他們幹什麼來着?有什麼事情跟我說,我幫你出出主意。”
跟你說管用嗎?別再掉到你的套兒裡去。現在除了林武,我是誰都不敢相信了。我一臉真誠地說:“辛哥,不瞞你說,我還真的幹了一件不小的事兒,可是這事兒你就不要問了,知道的多了對你不好。”
“行,那我就不問了,”老辛遞給我一根菸,順勢摟了摟我的肩膀,“冷嗎?冷我就回去給你拿牀被子。”
此刻我還真感覺不出冷來,我沒有接茬,用力吸了兩口煙:“辛哥,老卞下臺了,你有什麼想法沒有?”
“晚了……”老辛苦笑了兩聲,“上不上去的不吃勁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這不是嚴打了嘛,進來的人多了,大隊要分出一個新中隊來,楊隊就是這個新中隊的中隊長。楊隊說了,去新中隊的時候帶上我……呵呵,咱是新中隊的‘大頭皇’。楊隊這幾天正在扒拉人呢,聽說林武和李勇他們都被楊隊選中了。老四,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去新中隊晃盪晃盪?”
“就我這樣的,楊隊能讓我去?要體格沒體格要腦子沒腦子,還淨惹事兒,歇着吧。”
“事在人爲啊……先過了這一關再說吧。”
“行,沒事兒你先回去睡覺吧,我自己考慮考慮。”
“不睡了,哥哥陪着你。”
“哇嗚,哇嗚……”一陣尖利的警笛聲忽然在院子裡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