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剛過,我就聽見了劉所的怒吼聲:“林志揚,鬧夠了沒有?出來!”
我有點兒明白了,這個叫林志揚的傢伙肯定就是剛纔慫恿老羊肉唱歌的那個破鑼嗓子,沒準兒是老羊肉出賣了他。我側着身子移到窗口往外看去,一個挺着腰板,一臉不屑的瘦高個兒被劉所牽着向外走去。林志揚把自己破煤球一樣的腦袋昂得高高的,身子一橫一橫地往前走。他似乎是個“熟練工”,靸拉着鞋子,一路“呱嗒”,很快就消失在鐵門的盡頭。
“嘿嘿,揚揚這把算是攤上啦,劉所專門治癢癢。”剛纔起鬨的那個傢伙還在幸災樂禍。
“治什麼治?做個樣子罷了,所長也是看人下菜碟啊。”左隔壁這人說起話來像個女人。
“他算個什麼人?嘁,‘二唬頭’一個,沒碰上比他厲害的就是了。”
“麪湯,你小子一臉耳光窩兒,等揚揚回來我告訴他,看他不騸了你個小×養的。”
聽這意思,這個叫揚揚的是個猛人,大家都有點兒怕他呢。有心硬着頭皮跟他們搭訕幾句,想了想又忍下了。他們不認識我,備不住哪句話說不好,先讓人家給“嗆”個半死。一個人呆在這間屋子裡實在是太難受了,胸口悶得想把手伸進去掏兩把。我繞着狹小的屋子來回走了幾趟,莫名地又是一陣煩躁。我想出去喘口氣,哪怕是老李來提審我也好。記得上學的時候我在哪本書上看到過,人是羣居動物,離開羣體是活不長久的……悶悶地坐了一陣,走廊裡又熱鬧起來,開門聲,說話聲,腳鐐劃地聲不絕於耳。
我不知道這是在幹什麼,也沒有心思再趴到窗口上看了,心裡一個勁地自責:我真是財迷心竅了。
正準備騰出那隻還算有勁的手掐自己兩把,門響了,劉所站在門口喊我:“出來。”
“去哪兒?”我知道這不會是提審,但是我不知道這當口他叫我出去幹什麼,心忽然就有些空。
“搬着馬桶去廁所。”
“原來是上廁所啊,”我明白了,指指馬桶問,“去廁所也把尿撒在這裡面嗎?”
“耍什麼嘴皮子?”劉所轉身就走,“去廁所倒馬桶,順便上大便。”
我搬着空馬桶走到門口,不知道廁所在哪裡,茫然地看着劉所。劉所用下巴指了指走廊盡頭站着的幾個光頭,見我還呆在那兒傻愣着眨巴眼,搖搖頭笑了:“哈,這小子腦子不怎麼跟趟呢……”擡手往前面一指,“廁所在那邊。進去別磨蹭,把馬桶涮涮,上完了大便就自己回來,”掉頭沖走廊頭上站着的光頭喊了一聲,“林志揚,剛纔我是怎麼教育的你?回號子反省去!”
瘦高個子林志揚正抄着手跟一個矮胖子在低聲說話,見我過來,猛一跺腳:“嗨,你搶元寶哪,這裡全是屎。”
我怕他踹我,一閃身進了廁所。
廁所裡沒人,眼前一片黃乎乎的大便。我屏住呼吸把馬桶放在水龍頭下面衝了衝,拽下褲子,找了個稍微乾淨一些的坑蹲了下來。
劉所的催促又響了:“林志揚,讓你回去你聽不見?”
林志揚邊迴應邊扇了我一巴掌,罵聲“小×養的”,一別腦袋走了。
狗一般地蹲在那裡,我感覺很受傷,心中僅存的那點兒自尊頃刻間蕩然無存。我不明白他爲什麼要這樣對待我,我沒得罪過他呀。怏怏地提上褲子,別兩把褲腰,心裡忽然就是一陣淒涼,感覺頭都沉重得擡不起來了。我雙手抱着冷冰冰的馬桶,感覺像是抱着自己的親人,在這裡,只有馬桶纔不會欺負我。
走在回號子的路上,劉所拽了拽我的頭髮:“放下馬桶,到值班室剃頭。”
回號子放下馬桶,我跟在劉所後面進了值班室。一個穿勞改衣服的人在給一個看上去像是國家幹部的人剃頭。勞改服呲牙咧嘴地推,幹部呲牙咧嘴地叫:“兄弟慢點兒哎,你這不是剃頭,這是拔豬毛啊……哎呦,這手藝。”勞改服悶聲不響,手上越發用力,幹部的眼淚出來了:“嗨,嗨嗨!怎麼了這是,我這還沒正式當犯人呢,這就開始拿我不當人了,頭不是你這樣剃的哎兄弟……”
劉所扒拉開勞改服,用一根指頭挑起幹部的下巴,稍一端詳,撲哧笑了:“保國,怎麼是你呀,又回來了?”
幹部的眼神很無辜:“可不是咋的?冤枉好人啊,還是說我詐騙,我詐騙誰了我?”
劉所接過勞改服的推子,把幹部的腦袋往懷裡一兜:“我給你剃吧。”
這個叫保國的傢伙連聲哎喲:“劉所,你的手藝還不如剛纔那夥計呢,真拿我當犯人了還?”
“以後要遵守紀律,不要隨便跟別的號子搭腔。”回監號的路上,劉所叮囑我。
“知道,我哪敢跟那班人搭腔啊。”我摸着光禿禿的腦袋,心像雨中的小鳥一般悽惶。
“別喪氣,只要你好好交代自己的罪行,政府還是給你出路的。”
“我知道……”除了這話,我似乎不會說別的了。
“有什麼心事告訴我,要依靠政府。”劉所關門走了。他前面的那句話讓我想起了鄧麗君的一首歌,感覺怪怪的。
“我操,香啊!今天是不是吃西餐?”剛坐下打了幾個冷戰,林志揚的破鑼嗓子就在隔壁響了起來。
“開飯嘍——”不知是誰吆喝了一聲,接着一陣大亂,乒乒乓乓的缸子碰撞聲煞是熱鬧。
看着這碗純潔得像十五的月亮的菜,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詩詞:天然去雕飾,清水煮鬍子。這次的饅頭倒是軟的,可那股貓屁股味兒還在飄着。我嘆口氣,氣勢洶洶地把饅頭掰碎,泡在菜裡,用湯匙胡亂搗了兩下,拉開一個拼命的架勢對準了飯碗。
我這裡剛吞了兩口飯,一陣嘩啦嘩啦的開門聲就在門口響了起來。
是不是又要提審?我緊着胸口往後偎了偎,端正姿勢擡眼看去。
門開了,隨着劉所的一聲咋呼,“咕咚”一聲跌進一個人來。我登時明白,這個號子要加人了。好啊,終於來了一個陪我解悶兒的!我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伸手接住他的被褥,眼前驀地就是一暈:好傢伙,這個人猛地一看像個女人,還是後來十分流行的那種“熟女”型號。他白白胖胖的臉上光溜溜的沒有幾根鬍鬚,那神態就像是剛剛被日本兵強姦完了的村姑一樣,木呆呆的令人異常不爽。
“哥,你早來啦?”村姑在門口站定,神色誇張地來回掃了兩眼,隨即衝我咧了咧瓢一般的大嘴,“這兒就你自己一個人啊,哥。”
哥?人我看着彆扭,話我聽着更彆扭,且不說你一看就比我大,光這句“早來啦”就讓人很不得勁。誰願意早來這種地方?這人沒趣得很。我怏怏地往後挪了挪身子,沒有搭腔。
見我不搭理他,村姑更加不知所措,又tian舌頭又擠眼:“哥,你看我住哪兒?”
住哪兒?住監獄唄,你還想住總統套房怎麼着?我歪歪頭,看着越發侷促的他,一咧嘴,反問:“你說住哪兒?”
他把雙手順着臉搓上去,順便摸了兩下頭皮,衝我憨笑道:“哥,你看着安排,我隨便。”
呵,原來他這是有點兒怕我呢。就我這麪條一樣的身板,你怕的哪門子勁喲。得,怕就先怕着吧,我倒是樂意他這樣,我比較喜歡當老大,儘管當一個人妖長相的傢伙的老大多少有些滑稽。矜持地咳嗽了一聲,我拉長臉,衝門口努了努嘴:“靠馬桶睡吧。”
“好嘞,俺哥真是個爽快人。”村姑一下子放鬆下來,一口氣被他喘得像颳風,看起來他相當滿足。
“哥,你是哪兒轉來的?”我正在眯着眼睛研究他,冷不丁被他的這聲問話嚇了一大跳。“我是收審所轉來的,”他似乎很健談,也不管我接不接茬兒,弓着腰往我這邊挪了挪身子,竄稀似的直咧咧,“大哥,我叫邱美香,美是美麗的美,香是香蕉的香,籍貫河南省會石家莊,文化程度大學……不,小……高中,高中,住本市河西區,破門進來的,不多,全‘加巴’起來才弄了五千塊錢,虧大發了我。哥,你是賣什麼果木的?”“強姦。”我說,說完了心裡就想笑,邱美香?他還真的取了個女人名字。我端着架兒,拿眼盯着他看。
他好像不太相信我的話,倆眼瞪得像牛蛋:“哥,別開玩笑。就你這派頭怎麼也得是個詐騙的吧。”
我派頭好?詐騙的就該好派頭?得,還是別跟他爭了,我這事兒搞不好還真得定個詐騙罪呢。我淺笑一聲,漠然把臉轉向了窗外。
“哥,你真的強姦?好傢伙,我哥是個能人啊……說說,說說來,哥你‘加巴’起來戳了幾個?”
看來他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那我就打發你個滿意吧。我訕笑着轉回頭,衝他矜持地擺了擺手:“沒幾個,也就簡單戳了個五十三歲的老太太。”
“嘿,哥你了不得哎……”邱美香擡起手來想拍我的肩膀,一想不妥,方向一變,“啪”地拍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哥,你有種!人常說老×乾薑,越嚼越香……會玩兒,你比我會玩兒哎。我沒福,才戳了半個小×兒就給弄到這裡來了。”
這傢伙終於露餡啦。剛纔不是說你是破門的嗎?這話還沒捂熱乎呢,就又成戳那個的了。這是個滿嘴跑火車的主兒,河北省會給安插到河南去了,看來家住河西也是假的,口音不太地道,好像是郊區的。我索性不理他了,在腦子裡唱起了昨天半夜剛譜寫的“咿呀”歌來:咿呀咿兒喲,咿呀麼咿兒喲……
邱美香並沒覺察出我臉上的變化,兀自靠在牆上喋喋不休:“哥,你說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了?起碼得問問清楚人家到底辦沒辦成事兒吧?我……哥,我還沒等給她放進去呢,就給‘繩’進來了。哥……”
“老兄,”我打斷他道,“彆着急叨叨,先把那個哥字去掉好不好?我聽着彆扭。”
邱美香看了看我,很不理解地翻了一串白眼:“我這是尊敬你啊……好好好,既然你不願意讓我叫你哥,我不叫你還不行嗎?哥……”
“老胡!”我有些生氣,猛地打斷了他。
“對,老胡老胡。老胡,你給評評理兒,沒放進去能叫強姦嗎?”這小子一臉茫然,看上去可憐兮兮的。
我胡亂搖了搖頭,示意他坐穩當了,作律師問案狀,把頭一歪:“別急,先說說看。”
邱美香伸出舌頭tian了一下嘴脣,順路把鼻孔下面一塊看不出顏色的嘎渣捎走了:“哥……”
我瞪了他一眼,他的反應很迅速:“老胡!老胡,我是真的沒有咒唸了,一個字,冤枉啊。”
我笑了:“那是一個字?”
邱美香鄭重其事地掐了掐指頭:“倆,應該是倆字。”
班長“唰”地拉開了小窗口:“胡四你聽着,以後不許跟隔壁的傢伙亂說話,他現在犯神經病了。”
我茫然,擡頭應道:“班長,我沒跟他說話呀。神經病?我看他是很正常的一個人嘛。”
班長面色肅穆地說:“這兩天他就情緒煩躁,他爸爸遇到車禍了。”
邱美香漠然哧了一下鼻子:“那就趕緊把人家放了啊,犯人也得進孝不是?”
班長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我:“胡四,你家裡有錢嗎?”
問這個幹什麼?我笑道:“班長,別鬧啦,我家裡有兩牀被子,七八個臭蟲。”
班長的語氣忽然沉重下來:“唉,真可憐,我要是有錢就救救老羊肉他爹。”
想起老羊肉的毯子,我的心頭一熱,站起來走到門口:“老羊肉他爹需要捐款嗎?”
班長沉默片刻,用手輕輕劃拉了兩下窗框:“是啊,樑所發動全所幹警捐款呢。”
捐款?這可是個表現的好機會,我連忙接口說:“我也捐!”
邱美香一把拉回了我:“老胡,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咋的?人家不讓犯人捐,咱們不是公民,沒資格。”
一聽這話,我頹然倒在地上,像一瓣被拍過的大蒜。
走廊上傳來一陣叮噹叮噹的聲音,像是勺子和茶缸的碰撞聲。我不解地問邱美香:“今天多加一次飯?”
邱美香擰了一把嘴脣:“加飯?你說的那是幹休所。還給你加飯呢,不掐你的口糧就算不錯啦,是送水。”
說着話,門下面的窗口就被推開了,一張幹核桃似的老臉貼在窗口上,尖着嗓子問:“幾個?”
邱美香怏怏地應了一聲:“老賈你沒長眼嗎?三個。”
核桃臉老賈小心翼翼地往裡瞅了瞅:“把缸子拿到外面。”
邱美香應聲把我和他的缸子遞了出去。老賈邊慢騰騰地往缸子裡添水邊嘟囔:“你個‘小熊’就這麼糊弄我吧,這不才兩個?”
邱美香翹起小指,“啵”地將指甲上的一溜鼻涕彈到他的脖子上:“那個還沒來,在我的蛋子裡養着呢。”
老賈把屁股撅到窗口,反着手往裡扇乎兩下,屁股一撅一撅地走了。
邱美香屏住呼吸,探手將缸子拿了進來:“這個小子老是放屁,看守所第一‘屁匠’,出名了都。”
“他也是個犯人?”我躲開屁臭的範圍,問邱美香。
“也是,勞動號。就是刑期少留在這裡的,你要是判的少也可以要求留在這裡。”
“留在這兒有什麼好處?”
“好處大大的,自由啊,可以跟着所長出去逛逛,滑溜眼珠子啊,現在滿大街好娘們兒。”
這倒是不錯,要是我判得少,無論如何得要求所長把我留在這裡。好些日子沒見着美女了,眼澀得厲害。
邱美香喝了兩口水,衝着屋頂一個勁地拋媚眼:“剛纔說到哪兒了?唉,我這腦子……”
老賈不知什麼時候又回來了,用勺子猛磕了窗口一下:“呔!我是你大爺。”
我嚇得一哆嗦,連忙爬過去拉上了窗扇。
邱美香罵聲娘,伸手拿過茶缸灌了一口水,眨巴兩下眼睛接着說:“不管他,咱嘮咱的。開始了啊……這不,那天我在坡裡看瓜,晚上睡不着覺就想心事兒……咳咳,我就想啦,俺村劉老五他大閨女長得挺好,倆大**跟我家地裡種的小香瓜似的,我騎上車子就去了。到了他家,爬牆進去瞅着西間開着窗戶,我就跳進去了。黑影裡也看不清楚,光看見倆白乎乎的影子躺在炕上。管他呢,反正倆閨女,都是母兒,哥們兒我一遭‘劃拉’了算完。喂,哥……老胡,老胡你在聽嗎?”
說實話,我還真沒正經聽呢,聽了開頭就知道結尾,這也太沒勁了。
我欠欠身子,訕訕地說:“接着說你的。”
“你在聽我就放心了。老胡你可真是個文明人,說聽就聽,說不聽就不聽……這不,我爬上炕,伸手來脫炕邊那個姊妹的褲頭,誰知道這個節骨眼上她翻了一下身子。我怕驚醒了她,摸摸索索從桌子上撈了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就剪開了她的褲頭……當時我心跳得要死,整個人都暈了。”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嘴巴劇烈抖動,眼睛裡彷彿要伸出一隻鳥來。
好,這個有點兒意思,我得好好聽着。
“我剪完了她的褲頭,捏着上面的那一個角,順手就是那麼一掀,嚯……別笑話,沒辦法啊兄弟,誰到了那種關頭也這樣。我找她的窩場兒……什麼窩場兒?咱從來沒幹過這營生,哪知道哪兒是窩場兒?反正照腿中間那塊兒就那麼一下腰,刷鍋——老胡,做完了飯刷鍋你知道吧?”他用手在我的眼前刷鍋那樣迅速地劃圈,很職業的樣子。
“知道。”我感覺眼暈,怏怏地把臉轉向了窗外,窗臺上有一縷陽光曖昧地閃着。
“才刷了半圈兒人家就醒了,照我的臉上就是那麼一大下子。”他把脖子往我的眼前一伸,迅速擺了個挨刀的姿勢,“老胡你看她把我給撓得。你說我還有什麼情緒辦這事兒?這不是害人嘛。這‘槍’也軟了,人也害怕了,趕快跑吧。我翻牆出去騎上車子就竄,竄到半路覺得蛋蛋那塊兒涼森森的。下來一看,乖乖,原來我是沒穿褲子,這是撇在人家炕上了呢。不行,我得回去拿褲子……”
“你別說了,路上就被人家抓了是不?你真牛。”我實在是不願意聽他繼續絮叨下去了。
“老胡,你說這能叫強姦嗎?”他攤攤手作冤枉狀,把眼睛瞪成了鈴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