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體操隨着“吧嗒”一聲輕響,門上方一個煙盒大小的窗口撥開了,一雙烏黑的眼睛探了過來。
飢餓感一下子消失了,我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迅速往後一閃,不想動作大了點兒,腳下拌蒜,一骨碌滾到了後牆根。腦子糊塗着,身子卻機械地站了起來,像一位訓練有素的體操運動員。故作鎮靜地扭了扭身子。呵,除了脖子稍微有點兒疼,身上並沒有特別不適的感覺,這得益於我上學的時候練過體操,知道如何保護頸椎,不然這下子肯定得留個後遺症什麼的。萬一通過頸椎傷及中樞神經,那麻煩可就大了。癱瘓在牀另當別論,以後媳婦肯定得跟我急:娘哎,活不得啦,俺一個黃花大閨女嫁了個騾子。
傻愣着站了片刻,我終於哭了,沒有聲音只有眼淚。
擦乾眼淚,回望一眼灑滿月光的鐵窗,我腦子裡那些五彩斑斕的食物一下子煙消雲散。
飢餓是一種本能,一本書上說,本能可以擊敗理性——我失去了理性,換來了脖子上的疼痛。
剛穩了穩精神,一個分不清男女的聲音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了過來:“隔壁的兄弟,賣什麼果木的?”
這個聲音好像來自後窗。什麼賣果木的?哥們兒是銀行職員,賣果木那是待業青年纔會乾的勾當……哦,不對,我不是銀行職員了,確切地說,我現在應該是個罪犯,屬於階級敵人那一級別的,不過灑家還真不是什麼販賣水果的,這位朋友把我當成賣水果的,看來他的眼力相當一般。我不想跟他搭話,一是沒有情緒,二是沒有膽量,我明白自己現在的身份,我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我坐到牆角邊,脖頸麻麻地疼,這點痛感傳到鼻子上,讓我的眼圈又酸又澀,眨眼都有些困難。
今夜,一樣的月光,一樣地在天上堆積,可我卻看不到從前的那輪月亮。月亮可能不會照耀我了,它討厭我,它討厭一切半人半鬼的傢伙。那陣羊叫喚又從後窗飄了過來。我的心裡憋屈,眼睛也散光,眼前飄忽着一些破碎的往事,這些往事漸漸化成一付巨大的手銬……
一聲呵斥閃電般從黑暗中滑過,微弱的羊叫聲戛然而止,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涮羊肉,口水又一次涌滿了我的嘴巴。
不知我爸和我媽知不知道他們的兒子現在到了什麼地方,他們會不會在到處找我?他們找不到我,是否會像以往那樣靜坐到天亮?
空着腦子悶坐了一陣,我揉揉眼皮,開始打量這間逼仄的號子。
整個號子空蕩蕩的,房頂老高,有兩個人疊加起來的高度。灰濛濛的房頂上孤零零地吊着一隻黃乎乎的燈泡,像塑料袋裡裝着的一泡稀屎。從門口到後窗有一張半牀那麼長短的距離,兩臂伸開能夠摸到牆,牆上密密麻麻粘滿了蚊子血,這些蚊子血與地板上暗紅色的地板漆交相輝映,讓我聯想到這是某位藝術大師的精心傑作。一隻充做馬桶的大號塗料桶大大咧咧地蹲在門口,宛如一條看家狗。
對面的牆上寫滿了字,那些字大都歪歪扭扭像亂草,讓我連看一下是什麼內容都懶得,歪過頭看側面,那幾個字倒是很工整,看劃痕像是用一枚黑色的鈕釦刻上去的,有點兒硬筆書法的味道,只是字跡很小,像蚊子。豎起眼珠看了幾分鐘,我終於看清楚了: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人生來是自由的,但卻存在於充滿鎖鏈的世界——盧梭”。這話似乎有些矛盾,想了好一陣還是沒弄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以前,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後悔,現在,我徹底理解了這個詞的含義,它幾乎將我的心臟刺破。
沒牀,沒鋪蓋,沒枕頭,沒飯……我搖搖頭,沒趣地笑了,你以爲這是在住賓館?
我的腦子不可抗拒地犯着迷糊,棉被,飯,棉被,飯……咩咩,咩咩……涮羊肉,涮羊肉……
初春季節,乍暖還寒。我蜷縮在牆角,裹緊蹭滿牆灰的夾克,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走廊裡傳來一陣開鐵門的聲音,很沉悶,就像有人在一堆雪上踹了一腳。我將眼睛湊到了小窗口上。
我看見樑所站在斜對門衝裡面微笑:“湯勇,別磨蹭,這麼晚還提審,證明你的案子快要結了。”
隨着一陣腳鐐響,對面門裡晃出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來。燈光太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能感覺到這是一個長相兇惡的傢伙,似乎有張飛或者李逵的感覺。班長用槍指着他,非常警覺的樣子。
“樑所,下了起訴你可得給我號兒裡安排個人啊,太寂寞了。”是這個叫湯勇的人在說話。
“先這麼呆着,興許下了起訴還轉你走呢。”樑所的聲音很柔和。
“轉我走?呵呵,我‘掛’不了的,咱沒殺人啊。”
“別羅嗦了,這次是市局傳你。”
“咿呀——”湯勇的聲音像是在唱歌。我是第一次在這種地方聽到這麼嘹亮的聲音,那種清脆與激越,直到現在我還能清晰地記起來,並且時常將這個聲音與劉歡在某個電視劇裡的歌聲混淆,我甚至能夠從這聲“咿呀”裡聯想到少女頭上的那隻鮮豔的蝴蝶結。後來我終於有機會與湯勇接觸,談到他的這聲“咿呀”。他說,我那是在叫板呢,京劇裡,角兒出場一般都先來這麼一嗓子,懂行的票友在聽到這一嗓子之後,應該喝聲亮彩的。我說,那種時候我可不敢喝彩,我怕捱打。湯勇笑了,他說,在這裡捱打不丟人,這叫修心養性,爲了出去以後不捱打。我相信了他的話,以前捱過的打幾乎全都忘記了。
我記得那天的“咿呀”聲一直迴響在耳邊很長時間,搞得我的耳朵直癢癢。
我坐回牆角,嘴裡不停地念叨“咿呀”,最後竟然唱了起來:“咿呀咿兒喲,咿呀麼咿兒喲……”
也許是受了我的傳染,隔壁的傢伙“吭哧”一聲,突然裂開了嗓子:
我是一個到處流Lang者,告別了朋友們我來到了看守所,一天四個菜,啤酒管夠喝呀,吃喝玩樂多麼快活,嗨!多麼快活!
我懷疑這老傢伙是個趕驢車的帕瓦羅蒂,唱得還真是不賴。蹲了監獄還這麼快活,莫非這傢伙是一個傳說中的“怪逼”?
我這裡剛想對他說點兒什麼,“咣噹!”隔壁的大門猛地打開了。
我連忙爬起來,湊到小窗口往外看,一位瘦得像千年野山參的中年漢子反扣着銬子,被樑所推搡着一路趔趄,煙一般消失在走廊盡頭。他趔趄得很優質,跟一隻啄食的公雞差不多,腦袋一拱一拱的。看來這位老哥就是老羊肉了。我的心頭一熱,因爲他的毯子。
“報告管理員!”樑所經過我的門口時,我忍不住喊住了他。
“什麼事兒?”樑所打開小窗口,悶聲問。
“能不能給我弄點兒飯吃?”我的肚子咕嚕得像放屁,滿腦子全是黃澄澄的燒餅。
“唔,沒吃飯啊……天快要亮了,一會兒就開飯了,再堅持堅持吧。”
“那我就再等會兒,”我悻悻地嚥了一口唾沫,“你看我還沒有鋪蓋呢。”
“彆着急,明天你家裡的人就給你送來了,”樑所用手點着窗口上面的一塊鐵皮,義正詞嚴地說,“犯了罪不等於沒有了人格,要懂得自尊。你們這些人都是因爲自身存在着無法克服的弱點,在面前沒有把握好自己,才觸犯了法律。只要你還有追求,就一定會有前途。”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手裡的菸袋不停地劃圈,搞得我的腦袋一直在跟着他轉,像陀螺。
我還有前途嗎?我還有追求嗎?我躺下了。頭頂上的天花板悠悠轉着,我覺得自己是在坐在一個磨盤上。拉磨的驢很敬業,我都有些暈了,它還不停歇,嗖嗖地轉。我不敢睜眼了,感覺自己飄起來了,輕得就像一粒灰塵。蒼白的記憶不知疲倦地從我的身邊流過,我躺在冰涼的“磨盤”上,茫然地期待着明天的來臨,我知道,明天不會因爲我在暈着它就不來了。
我是強姦犯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打在我的臉上,有點兒疼。我費力地睜開了眼睛。眼前赫然白了一下又赫然歸於黑暗。
怎麼回事兒?我用力閉了兩下眼睛,慢慢張開。哦,天亮了……悶悶地甩一下腦袋,我摸着膝蓋坐了起來。
後窗射進金色的陽光,天空瓦藍瓦藍。我知道,此刻的我遠離人羣,孤獨地蜷縮在一個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裡了。
剛纔是誰在打我?我倒頭看了看那個硬邦邦的東西,發現這是一個模樣有點兒像高跟鞋後跟的饅頭。
門下面的大窗敞開了,一隻黑乎乎的勺子隨即伸了進來。明白了,原來這個窗口是用來送飯的。
眼前的這把勺子黑乎乎的,下面吧嗒吧嗒滴着白湯。後來我才知道,這種麪粉製成的稀飯在這裡有個相當壯陽的名字——老虎熊。
管他什麼“熊”呢,有糧食味兒就好。有一溜口水順着我的一邊嘴角掉到了地板上。
“人呢?把碗拿到外面,”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在外面催促,“快點兒快點兒,吃屎也得趁熱乎!”
“來了來了,”我匆忙擦一把嘴角,爬過去,衝送飯老頭陪了個笑臉,“大叔,我還沒碗呢。”
“剛來的?”老頭把勺子抽了回去,“這碗飯就免了吧。記着,一會兒跟所長要吃飯家伙。”
“別別,大叔……”說這話時,人已經沒影兒了。
吃過飯,門口來了一位長相英俊,一臉和氣的警察,以後我知道他是這裡專管內務的管理員,姓劉。我早就知道,在這裡,凡是穿警服的全稱所長,犯人們可不管你是什麼“官銜兒”。見他在打量我,我的心裡直發毛,茫然地站起來衝他陪了個笑臉。他不看我了,拿一隻大號茶缸子在我的眼前一晃,看來這就是飯碗兼喝水的用具了。拿進茶缸,我坐下了,恐懼與懊悔又泛上心頭。
一縷晨曦破窗而入,晨曦中似乎有一股淡淡的霧氣。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美好的春天。
晨曦很快就變成了辣的陽光,頓時讓我感覺如芒在背,心一下子又恍惚起來,不明白現在的自己究竟身在何處。窗口吹進來的風讓我的眼睛感覺癢癢的,我以爲自己哭了,伸手摸了一把眼皮,除了夾在指頭縫裡的一塊乾巴巴的眼屎,我什麼也沒有摸到。
“咩咩,咩咩……”隨着兩聲熟悉的羊叫喚,隔壁唱歌的傢伙回來了。
看來這個老傢伙沒受什麼“磕打”,這才半頭晌呢。
我穩穩神,扒着後窗臺輕聲喊:“大哥,受苦了啊。”
“不受苦來這裡幹什麼?唉,有句老話叫女愁哭,男愁唱,這話講得可是真對啊……豁出去了!兄弟,支起耳朵來,老羊肉大哥我再給你唱上一首。聽着啊,爺們兒開始唱嘍——”這人挺怪,剛蔫了一下又振作起來了,精神頭還挺足,咳嗽一聲,張口就來,“我躺在大鋪上呀,忽然我想起了美麗的姑娘,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呀,對不起我的岳父丈母孃……喂,老強姦,哥哥我唱得怎麼樣啊?”
歌是好歌,節奏快又上口,可我怎麼就變成“老強姦”了呢?大哥,你可千萬別亂叫,俺還沒有對象呢。
有心跟他解釋一下強姦犯與經濟犯的區別,又怕壞了他的興致,我只得憋着嗓子言不由衷地叫了一聲好。
“老羊肉!再來一個!”
“老膘子!加把勁嗨!你的嗓子比驢好——”
好傢伙,原來這裡的人還真不少呢,怎麼昨天就沒有這麼大的動靜呢?看來還是樑所的震懾力大。
有人鼓勁,老羊肉越發來了精神,清清嗓子又開了腔:“摸呀摸呀摸,一摸摸着個老鼠窩……”旁邊一個破鑼嗓子尖聲叫道:“大夥兒給老羊肉加把勁兒嗨,鋼鐵就要煉成啦!一二三,預備唱!”那個破鑼嗓子好像是在用腳跺地板,跺一下唱一句:“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老羊肉扯着嗓子號喪般的跟上了:“這力量是鋼,比鐵還硬,比鋼還強……”
喧囂片刻,隨着一聲呵斥,我透過小窗縫隙看見劉所提着鑰匙跑過來了。
不多一會兒工夫,老羊肉耷拉着腦袋被押了出來。
那個破鑼嗓子高叫一聲:“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走廊內猛一安靜,隨即“轟”的一聲,大夥全笑了,像是在鍋底點了一個炮仗。
一個聲音幸災樂禍地喊:“揚揚,老羊肉快要被你玩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