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子瞥見兇猿四爪飛舞,口中只慘嗥了一聲,五件暗器全數打中,知其不死必受重傷,還未看出兇猿下身被馬咬住。因將撲到身上,忙又一掌打向一旁。那馬也知兇猿厲害,見其往旁翻倒,就勢把頭一擡,甩將出去,就這樣仍帶出十多丈方始甩落,跌向積雪堆中。旺子見那兇猿仰翻地上,想起來勢那等猛惡,也頗膽寒。正料所遇全是怪物,小的已死,大的也似受傷,不曾追來,以爲事情過去,業已脫險,馬還狂奔不止,再有兩三丈便可衝出山口,方想喊它回去,猛又覺着一股急風當頭壓倒,不禁大驚,自知不妙,想要回手撐拒,已自無及,敵人來勢竟比閃電還快。當時只覺身上一緊,好似上了一道鐵箍夾板,連人帶雙臂立被束緊,休想掙扎分毫。同時坐下馬也似知道厲害,奮身一躍,旺子便連敵人一齊離馬而起,驚慌百忙中覺着敵人是想用腿將馬夾住,心中恨極,用足平生之力一挺,兩腿用力朝後蹬去,腳後跟恰巧踢中敵人的迎面骨。
旺子生來力大,情急拼命,用足全力,敵人不料他身手如此靈活多力,自然有些負痛,怒吼了一聲,兩腿恰巧一鬆,旺子雖被擒下馬來,馬卻全仗此舉逃走,連行李帶鏢囊一齊帶走。旺子背朝後面,看不清敵人面目,只覺那是一個周身有毛的人。眼望前面小花雲豹翻蹄亮掌,月光之下宛如飛星過渡,連頭也未回便自落荒逃去,與平日所聞相助對敵之言不符,好似驚慌已極,接連兩次掙扎均未如願。身後敵人一面搶了旺子往谷中狂奔,口中連聲低嘯,怒吼發威,兇暴已極。
這時旺子連兩眼也被夾緊,反正不能脫身,再一對面,看出那是一個瘦長微駝的敵人,只是穿了一身翻毛皮衣褲,頭戴皮帽,連臉遮住,兇惡異常,想起郭氏弟兄之言,便不再強。暗忖:前遇卜老人所穿衣服也和怪人一樣,但是身材較矮,與這廝不同,也許谷中人都是這樣打扮。這廝便是所說惡賊,否則哪有這樣厲害。正在尋思,忽見兩個少年男女飛馳而來,剛一見面,怪人便向其暴跳,問:"你們往哪裡去了?小狗和馬刁滑已極,差一點沒吃他虧。長臂兒已爲所殺。這東西近年不大聽活,常時偷偷出外,顯露形跡,差一點被人看破,便是今夜不死,早晚也必殺它。此馬逃走實是可慮,你們早來片刻,哪有此事?還不快將猿屍連我那走路傢伙快些尋回,立在這裡想等死麼?"少年好似怕極那怪人,諾諾連聲,飛馳而去。女的生得長身玉立,年約二十多歲,雪月交輝之下,又穿着一身緊身白毛皮衣,看去越顯光豔,不像怪人皮毛太長,刺蝟也似,人並不胖,穿得卻極臃腫。少年男女雖然戴有風帽,面目均露在外,看得逼真。旺子正想罵他幾句,少女忽然冷笑道:"老鬼,你說誰等死呢?"怪人見她發怒,立時改口笑道:
"我未說你,說的是他,何苦多心生氣呢?"
旺子剛聽出怪人口音忽變,甚是溫和,與方纔暴跳怒吼形同野獸迥乎不同,口音也和杜霜虹那樣的南方人相像。心想:此時落他手內,罵也無用,平白吃苦,且等到時再說。剛把氣沉住,暗想主意,忽聽少女怒吼道:"他是我的哥哥,你這死不要臉的老鬼,想拿師長架子欺他嚇他,我先和你拼命。"說完叭的一掌打向怪人臉上。旺子聽出雙方師徒以小犯上,怪人這樣兇惡,少女又有拼命的話,雙方一起爭鬥,便可乘機脫險。誰知那麼兇暴的怪人,吃少女打了一掌,竟和沒事人一般,反而伸手挽了少女,賠笑說道:
"看你面上,我不和他計較就是。我自聽你上次一說,從未說他一句重話。本不會發脾氣,只爲他來慢了一步,將馬放走,一個不巧,此馬尋來主人,便是一場大禍,心裡真急,才說了他兩句,你這樣生氣作什?"少女怒喝:"放屁!照你近年所爲,哪一樣不是倒行逆施,真要怕人,也不這樣作惡了。"
旺子心方一動,少年業用怪人銀杖挑了猿屍飛馳趕來。前兩敵人本是邊說邊走,少年一到便說:"死猿身旁發現腳印,好似有人走過,先未留意,後來俯身去挑猿屍,方始看出那腳印有好幾處,但不相連,也看不出在前在後。雪停不久便有人來,腳印只有猿屍身旁一處最深,餘均極淺,不用師父夜行燈決看不出,還望留意,這娃兒恐有同黨。"說完,剛聽怪人"噫"了一聲,意似有點驚疑,猛覺眼前一暗,原來道旁滿堆積雪的危崖後面,有一兩抱粗的古樹,後面有一裂縫,敵人忽同鑽將進去。到了裡面,身子忽又往下一沉,便同落了下去。上半光景昏暗,腳底卻有光影閃動,轉眼到地。怪人忽從壁上取下一根長索,將人綁好。那索看去只有拇指粗細,但是堅韌非常。
旺子機警,見少女幫助捆綁,表面不強,暗中用力,假裝垂頭喪氣,微微繃緊,跟着便被敵人提了進去。由一高低曲折、每隔二三十步懸着一盞昏燈的甬道中走進,也不知走了多遠,前途忽轉黑暗,高高低低路更難行,中間還要跨越過好些鍾乳山石。少年取出身邊火筒當先照路,怪人提了自己和少女並肩同行。到了盡頭石壁,少年伸手壁上拉了一下,隨聽鈴響,跟着一片轟隆之聲,石壁往旁移開,現出一洞,只有半人多高,隨同三個敵人剛剛鑽進,又到盡頭。少年喊了一聲,前面黑影動處忽然大放光明。原來盡頭處懸着一面黑色厚幕,剛剛挑起,等到裡面一看,只覺珠光寶氣,耀眼難睜。石洞高大,陳設富麗,比昔年所見張莊的書房還要華麗得多。又轉兩個彎,方覺所過之處,雖是山腹石室,經過敵人多年佈置,非但到處錦繡紛羅,陳設珍異,並還生有壁爐盆火,火焰熊熊,溫暖如春。沒有多時,身上便出了汗,方想:這樣暖熱的所在,周身被他綁緊,豈不熱得難受?似此兇惡之徒,虎狼不如,好說歹說俱無用處,不如忍氣爲高,以免吃那眼前苦頭,話到口邊剛剛忍住。
前途光景又黑又暗,那些華美精緻的洞室業已走過十來處,最後現出一條只容兩人並行,和入口差不多的甬道,地勢比較平坦,但越往下地勢越低,光景越暗、盡頭還有一道石級,剛走下不到一半,俯視腳底是一洞穴,黑沉沉的,當中洞頂懸着一盞昏燈,離地大高,也看不出多深多大。右側壁上也有兩盞昏燈高掛,隱約現出兩處小洞,昏燈影裡好似入口裝有鐵柵,氣象甚是陰森淒涼。忽然一陣陰風由腳底吹上,隱隱帶有一股血腥氣味,冷氣侵肌,令人毛豎,把方纔身上的熱氣消了一個乾淨,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料知下面必是囚牢。此行兇多吉少,決無生路。回顧怪人不知何時走去,只由少年挾着自己,少女隨在身旁,二人一路低聲說笑,並未理會自己。靜心一聽,所說都是日常飲食起居不相干的閒話,再不便是師父近來膽子越大,越發任性,實在可慮等語,沒有談到一句正文。
旺子正想此女似和仇敵貌合神離,且等到了牢內拿話試探,再打主意。忽見少女說了兩句,沒有聽清,臺階已快走完,業已望見洞底。少女忽令少年把旺子放向一旁,低聲說道:"你真看輕了他,這老鬼屬曹操的,我二人一路,又帶着一個敵人,他非跟來不可。我料他將這娃兒囚禁起來,暫時不殺,必有用意,也許又和那年救你一樣,換上一副面目,由秘徑繞往下面做好人呢。他對我兄妹業已生疑,其實事情冤枉。事已至此,老的那樣固執,就有人肯幫忙,也是無法,就他能夠放過,離開老鬼又往哪裡去呢?"
少年驚道:"師父雖然表面陰柔,內裡剛愎自用,兇暴自私。這十多年中共總收了六個門人,內中四個均因犯規犯忌,或是膽小逃走,做了他的口中之食,如今就只剩我兄妹兩個,他又那樣愛你,就看我不得,也必看你情面,哪有此事,你太多心了。"
少女忽似有什警覺,改口冷笑道:"你哪曉得,這老鬼實在氣人,我已失身於他,哪有背叛之理?只爲他近來好好安樂日子不過,偏要冒險,出外惹事樹敵,每次擄來童男女,我看人家死得太慘,不肯幫兇,不合明言避開。他因所行所爲我都知道,便疑心我和那四人一樣,想要棄他而去,也不想想,我一年輕女子,他那許多仇敵也都是我們的對頭,人生地不熟,哪裡是我投奔之處?這些日來我對於師孃還和以前一樣,對這老不正經的師父卻是一絲不讓。方纔因他罵人毫無道理,我們根本不知今夜對頭要來,等人馬由上面過去,聽他招呼,方始得知。這樣快馬,又是冰天雪地,奇冷徹骨,我們不比那該萬死的畜牲,到底是人,怎追得上?他自家近來年老力弱,連一匹馬都擒不住,被他放逃,卻拿我們發威出氣。經我怒問,又說對你不是對我,恨到極處,忍不住打了他一嘴巴。他雖不曾發那兇性,仍以好言安慰,我知老鬼笑裡藏刀,反覆無常,往日雖然對他倔強,沒有今夜這樣無理,一個不巧就許生出惡念,性命難保。好在我已橫了心,這樣人生活也無趣。以前還說爲了老爹,只要真心相愛,也還不去說他。沒料到他連我也疑心起來,早晚是死,索性拼命。休說對我打罵行兇,只要欺你太甚,也必和他拼命,自殺都可,決不受那惡氣。"
旺子本來細心,此時身在患難之中,自知難活,回憶張莊石牢被困之事,反倒有些膽大心定,始終一言不發,仔細觀察。見這兄妹兩人語聲雖低,一個慷慨激烈,一個似恐妹子恃寵而驕,觸怒敵人,一同受害,不住婉言勸告,始而各說各的,少女一任乃兄力勸,照樣說之不已,方覺前後的話好些矛盾,語聲也比前稍高,自己橫在她的腳旁,也無絲毫顧忌。跟着聽出少女還在怨望悲憤非常,少年口風忽轉,彷彿妹子不聽他話,也生了氣,一面規勸,並代敵人解釋,力言:"我們每日享受遠勝王侯,師父對你那樣憐愛,他這人何等機警明白,料事如神,你真心對他,斷無不知之理,不能爲了近來他因心中有事,人不高興,容易發怒,便生疑心。照你這樣,人前背後辭色不遜,早晚弄假成真,激出事來,害了自己,還要連累全家,那是何苦?"
少女冷笑怒道:"我決不逃,也決不受人的氣。休看我和他沒有明媒正娶,既是同牀共枕,總算敵體,我並不嫌他老,又無過錯,對我母家的人便應格外看重。他自己虧心,卻想殺雞嚇狗,拿你示威,決辦不到,情願死了乾淨。你如怕受連累,幾時他只對我再說一句錯話,或對你們行兇發威,我便以死明心,自殺在他面前,叫他以後想起悔恨也是好的。"少年好似攔她不住,恐其越說氣越盛,話也越深,被人聽見惹出事來,連說:"耽擱時久,恐師父尋來,又生誤會,且將這小狗送往牢內,辦完正事,明早再說也是一樣。"說罷,挾了自己當先往下走去。中間曾見少女暗中拉了乃兄一下。這未了一段並無人跡,不知二人是何用意。
這裡景象如此陰森淒厲,牢內不知還有多麼可怕。忽聽一聲悲呻由側面洞角隱隱傳來,彷彿苦痛已極,人也走到下面牢洞門外。少年開鎖入內,見那牢洞形如穹頂,半方半圓,寬只兩丈,高達十丈以上,四面都是又堅又厚的崖壁,彷彿整座山腹挖空而成。
除入口半人高的鐵柵門人須俯身而進外,靠裡兩面洞角各有一條裂縫,一寬尺許,另一面寬還不滿一尺,人須側身貼壁擠將過去。內裡似有微光閃動,離地三丈橫着兩根鐵樁,地上埋着一根粗鐵樁。兄妹二人先打手勢,少女忽然笑道:"我今夜真氣得心痛,懶得上去,再說那等慘酷情景也看不慣。這娃兒小小年紀,無緣無故半夜三更來此送命,也許還不知爲了何事,也真可憐。不是怕你膽怯,又被師父辱罵,我也不會跟來。反正這娃兒逃走不脫,原路無法逃走,東夾縫內又是石牢,他如前往,嚇也把他嚇死。依我本心,連綁繩都可解掉,叫他死前鬆動鬆動,長點見識,去投人生,省得下一世又做冒失鬼也是好事。但恐師父又怪我心腸太軟,不敢做主。好在來時沒有明令吩咐,就便宜他一點,綁在樁上吧。"
旺子見那少女口中說話,暗朝自己使了一個眼色,又朝西夾縫一指,再朝胸前拍了一拍,比了兩個手勢。話還不曾聽完,東夾縫那面又接連兩次慘哼悲嗥之聲,比起前聞還要淒厲。古洞陰森,昏燈搖焰,照得人影幢幢,宛如鬼魅,看去已使人心寒膽悸,再聽這類垂死的哀鳴,那血腥氣又一股接一股由東壁角夾縫中隨同那股陰冷之氣不時傳來,當時毛根欲豎,如臨鬼域,由不得生出一種恐怖之感。方想:這條小命決保不住。這兄妹二人還有一點人心,少女所比手勢,似令自己留心,將膽放大,只未了所比兩個手勢不知何意。這裡沒有別人,他兄妹好似同一心意,並不避諱,爲何這樣掩掩藏藏,使人不解。明說出來,我也感激。
正打算用話試探,少女話恰說完,忽聽離地兩丈來高的崖壁上面怪聲怪氣有人答話道:"心肝兒,你說得對,我已知你心意,要如何就如何,反正小狗已入天羅地網,誰也救他不走,只你願意,任憑做主便了。"旺子仰望上面,昏燈影裡有一拳大小洞,敵人語聲便由內裡隱隱傳來,若遠若近,淒厲刺耳,知是怪入所發,但比初遇之時還要難聽得多。方想,這麼厚的石壁,來路和門外均未見什人影,這兩兄妹的言動和背後之言怪人怎會知道?難怪少女只打手勢,不肯明言,且喜不曾冒失,否則豈不連累好人?
擡頭一看,少女似因旺子不曾開口,面有喜容,先用手指朝小口上一按,意似噤聲,再仰面怒答道:"該死老鬼,無緣無故嚇我一跳,只說方纔那點心還未吃完,便自追出,事情已完,不會跟來,你還是這樣瞎疑心,真個氣人。你叫我隨便做主,我還沒有那大膽子呢。這娃兒雖然年幼,看他神色鎮靜,被擒之後一言不發,又能騎那花馬,分明是你強敵門下無疑。這樣大雪深夜犯險來此,十九奉有師命,爲了月初頭那一件事,來此窺探也未可知。我料他人小膽大,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如其大意將他鬆開,萬一有什變故,你又怪我偏向對頭,我纔不上你的當呢。"邊說邊喊:"哥哥,還是將他綁在鐵樁上面放心得多。"
少年正要動手,牆上小洞又在答話,笑說:"小心肝,我真拿你無法,樣樣依你,還不消氣,要我怎麼樣呢?我向來說話算數,就是鬆開逃走,也與你兄妹無干,總好了吧。"少女方始笑答:"我知你這個老不要臉的,此時專想討我喜歡,別的一概不論。
你雖這樣說法,我卻不能過於疏忽,萬一發生變故,你不必說,我兩兄妹一樣難逃公道,不能爲了負氣便誤正事。不過這娃兒死得可憐,在來意未問明以前少給他吃點苦頭,免我想起他那受罪慘狀又做怪夢。底下由你下那毒手,我眼不見,心不煩,只請事完五日之內不要到我房裡來,免我想起噁心,你不怪我膽小懦弱,就足感盛情了。實不相瞞,你平日老是那麼滿臉笑容,又生就一隻巧嘴,彷彿又誠懇,又謙和,又明白道理,甜得使人不願離開,做夢也想不到本相那等兇殘。我嫁你雖是受逼,一半也是出於自願,否則我性子烈,你所深知,情願一死,也決不從,怎會對你那好?如非你近來野性復發,常時出外傷人不算,還擄些回來,當面殘殺,我見不慣這樣殘忍行爲,又恐好端端的惹出滅門之禍,每一想起心驚膽跳,實在難耐,也不會對你常時負氣了。"
旺子見她口中說笑,面上卻帶悲憤之容,一面指了指上面,指了指自己,再將手連搖,又比了兩個手勢,與前相同,忽然有些醒悟,忙將頭一點,少女立現喜容,少年卻是膽小異常,神情惶急,擋在少女旁邊,將面朝外,彷彿怕人窺探了去,一面又朝少女連打手勢,令其謹慎。直到雙方把話說完,故意埋怨說:"妹子不應這樣無禮。"兄妹二人幾乎爭吵起來。
旺子見他二人故意把聲放低,一面眨着眼睛,知是假裝,心想:二人乃那禽獸不如的惡賊門下,聽口氣業已相隨多年,女的又被強迫爲妾,所害的人不知多少,隔壁洞內還有被他殘害正在掙命悲號的可憐人,爲何對我一人這樣關切?恩師常說,人心難測,莫要另有用意,中了他的詭計。有心問話,防萬一把話說僵,連累好人,決計靜以觀變,便不開口。少年兄妹因牆上話完,沒有再說,便走過來,女的仍打手勢,朝鐵樁和牆上連指。男的故意怒喝:"你這小狗,雪夜三更,闖的是什麼魂,無緣無故自投羅網,如今只有一線生機,萬一有人問你,如能直話直說,也許還能保得活命,否則,隔壁的人便是你的榜樣。此地深藏山腹之下,任你天大本領,插翅難逃,且看你的運氣吧。"
旺子早看出少女所指之處,乃是牆上釘的兩個業已生鏽的鐵鉤,一鉤已斷,只有一個還好,看去十分尖銳,約有手指粗細。鐵樁上面也有幾個鉤環,但都鈍角,沒有壁上鋒利,說到"生機"二字,並在暗中搖頭,表示斷無此望,正以爲是想自己用那鐵鉤磨斷綁索,忽聽少女接口笑道:"你這廝人小膽大,問話不答,朝我瞪眼有什用處?我哥哥說的是好話,這類特製綁索休看它細,刀斧都難斬斷。你看牆上斷鉤有何用處,早息妄念,也許多活兩天,少吃許多苦頭。料你小小年紀,決不會什麼鎖身縮骨之法,就你能夠脫綁而出,鐵門之外,方纔下來的洞頂上面還有鐵蓋,到處均有機關,不等逃到前面已被砸成肉醬,連屍首也保不住了。"
旺子見她老恐自己還不明白,比了又比,意甚關切,仇敵詭詐非常,對方神情不似虛假,更恐累他二人受罪,一面把頭連點,眼睛一眨,故意怒喝道:"你兩個不要發威,欺人太甚,我已忍耐多時,非要逼我罵你不成?實不相瞞,今日只敢動我一根毫髮,老鬼全家休想活命。我不過生來膽大,心想卜老前輩那高本領,怎會被人陰謀暗算,我又佩服他的本領,早想乘機拜望,特意偷了樊師叔的小花雲豹,背了師父,來此察看真假。
本意去往古廟尋他詢問,不料狗賊死不要臉,自己便是畜牲不如,又帶了一個畜牲伏在崖上,兩次暗算。那孽畜剛一照面便被我打死,也是他小祖宗一時疏忽,以爲狗賊中了小爺暗器,微一疏忽,被他後面掩來,將我擒住,卻不想我今日走時露了口風,不知哪兩位師叔跟將下來,想是恨我膽大輕敵,想借狗賊的手嚇我一跳,你們當我膽小麼?"
說時,室中三人對立地上,旺子面朝鐵柵,瞥見門外似有人影一閃而過,便朝少女把嘴一努,跟着喝罵下去。
少女原極機警,見狀會意,更不回顧,大怒喝道:"你這小狗竟敢不知好歹,我向來不打落水狗,說出去的話也沒有不算,如再將你吊起,顯我言而無信,我先叫你吃點現成苦頭!"說罷過去揚手一掌,底下又是一腳。旺子見她來勢雖極兇惡,動作極快,但是打在身上一點不痛,知其故意裝腔,暗忖:此女真會做作,看這意思敵人業已衆叛親離,想是本領太高,兇惡殘忍大甚,人還不敢公然背叛。現在處境雖極危險,幸而花雲豹業已逃走,此馬靈慧非常,必往求救無疑,只要能夠拖上幾天,不把性命送掉,決可脫險無疑,便厲聲怒喝道:"你們休得仗勢欺人,小爺如今被綁在此,你便將我打死也不體面。是好的放我起身,將你們兵器取來,哪怕你兩兄妹打我一個也不妨事,好歹使我心服口服,死而無怨。再要仗勢欺人,我就拼受恩師責罰,不問是男是女,隨口亂罵了。"說時,少女雖被乃兄勸住,還在厲聲暴跳,喝罵不已。
旺子一面怒罵,暗中偷覷,門外忽有一人突然閃過,口中還低噓了一聲,方想:這裡賊黨真還不在少處,由進門到此,連男帶女,少說也有五六個狗男女,少年兄妹尚不在內,就這先後兩人的身法也決不是好惹,端的大意不得。萬一救兵來遲,還是兇險。
心正有些愁慮,少女忽然戟指怒罵道:"你這小狗不知好歹,少時叫你知道厲害,本來容你不得,只爲師父在喊我們前去,也許天色一明便要生吃你的腦子。"還待往下說時,忽聽噓噓之聲由外傳來,東夾縫內慘號呻吟之聲也更淒厲,少年兄妹俱都面有悲切之容。
少女話未說完,忽然把腳一頓,假裝憤極,咬牙切齒罵了兩句,便自轉身,急匆匆往外走出。回手將外面鐵柵鎖好,頭也未回便如飛馳去,彷彿有什急事發生情景。
旺子看她出門往東,隔不一會又從暗影中繞往西面,外面更是黑暗,本看不出,一則目力甚強,少女又是有心顯露,過時故意把腰間的刀劍拔出一段,然後走過,旺子也不知是什用意。用力一繃,身上綁索堅如鋼鐵,休想掙斷分毫。先頗發急,打不起主意,幸而綁時業已把勁繃足,心想縮攏試他一試,只要脫出手來便好想法。正在盤算,忽聽西間屋內好似有人說話,想起少女方纔示意,曾令注意西面,猛觸靈機,便不再動,索性倚牆而坐,靜心偷聽。
旺子也真機警,稍微警覺便不再動,洞中石壁又是天然傳聲,這一靠牆竟聽了一個清楚。除少年兄妹外,另外還有一個老年人,說着一種前所未聞的外鄉土話,聲低而濁,舌音含混,一個字也聽不出。少年對於那人好似十分恭敬,聲甚細微,只少女一人語聲時高時低,似在爭論,方覺另一個不是怪人口音。照樑五和郭氏弟兄前後所說,這裡仇敵,暗算卜老人的只有一兩個,聽這三人問答口氣,老的一個明是他們師長,首腦人物想必尚多,這多有本領的兇人,非但逃走艱難,便是各位師長能夠趕來,似此隱秘深險的山腹古洞,想要除他也非容易。正在尋思,忽然聽出對方大意,似在爭論自己死活。
少女力說,殺一小娃原是常事,但他背後師長個個厲害,方纔又有人同來,我們尚未發現。二位師孃剛剛帶了靈犬出外搜索,好歹也應查明所說真假。哥哥所見雪中腳印到底是誰,過上幾日沒有動靜,再作打算。那老的只笑了一聲,底下均是少年男女相對說話,聽不清楚。隔不一會,語聲忽止。
旺子被困在這形似地獄的虎穴之中,如換旁人早已心寒膽落,嚇個半死,除卻任聽宰割,哪裡還有主意。旺子卻是不然,上來也頗有點膽怯,覺那山腹古洞深藏地底,與外隔絕,比張家石牢兇險隱秘十倍不止。敵人如此厲害,便是脅生雙翅也難飛將出去,分明生機已絕,想要逃走難如登天。仗着天性強毅,雖也作那萬一打算,並無把握。後來一想,反正是死,這等死法太不值得,把心一橫,膽氣立壯。同時看出,少年男女大有救他之意,越發心寬了些。人去之後,便以全神貫注,耳目並用,時刻都未鬆懈,一面聽着西隔壁的語聲,目光卻註定鐵柵外面。剛聽出隔壁老人似已走開、忽然瞥見外面有了輕微腳步之聲,恐被敵人看出破綻,立將兩眼一闔,假裝睡去。
隨聽落鎖,有人走進,步履頗重,到了身前,連喊:"小娃醒來,這是什麼地方,竟能睡熟!說也可憐,一個無知幼童,哪裡吃過這樣苦頭,還不快些醒來。"同時,又有一人來推,睜眼一看,推他的正是少年,手正觸向腰間,方恐仇敵看破,將三折鉤連槍搜去,少年似已警覺,面有驚容。身後還有一個瘦長微駝的老人,除一雙三角眼隱藏詭詐,不似正人,貌相神情卻甚和善,一臉笑容,口氣也極安詳柔和。頭戴一頂獺皮暖帽,內穿綢面狐裘,外面套上一件狐皮斗篷,腳底一雙厚棉鞋,看去十分怕冷,像個富翁,又像斯文中人,所說口音彷彿哪裡聽過。把旺子喊醒,說了好些可憐同情的話,便命解綁。少年先裝不敢,老人笑說:"無妨,你師父怪你,叫他問我好了。此人師長都是我的好友,我如早來一步,也不會吃這許多苦頭。我是怕冷,不願動手,你師父外出未歸,你如不敢做主,由我來放也可,莫非我和你師父的交情,這點面子還沒有麼?"
少年口中雖答不敢,人卻擋在老人前面,聞言忙答:"既是太師叔做主,哪有不遵之理?
不過師父性暴,見時須說你老人家親手放的。"邊說邊將綁繩解開。
老人忽喊:"且慢!"少年立時停手。旺子腿上綁繩業已解去,少年又想再捆,老人笑說:"無須。"轉問旺子道:"我和雙方都有交情,都是多年朋友,只爲一時誤會,幾乎成仇。我們交好在前,特意前來和解。我雖放你起來,暫時還不能放你出去,你卻要安穩一點。聽說你小小年紀,打得一手好暗器,可是你被擒時空身一人,你那鏢囊好像掛在馬鞍旁邊,業已被馬帶走。如今你是一雙空手,這類兇器還有沒有,也要明言。
否則,手上綁索還不能去掉呢。這東西越綁越緊,除會縮骨法不能脫出,雙手背綁,飲食行動俱都不便。我素不勉強人,不好意思搜你身上。雖有人說你被綁時手無兵器,暗器似已打光,到底還有沒有,卻要明言呢。"
旺子先見那人辭色誠懇,少年又是那樣稱呼,所說的話除未幾句外全都那麼委婉中聽,惟恐真是師長舊交,心已有些搖動。快要聽完,猛想起此人口音正與初被擒時怪人朝少女勸說的口音相似,只是更加溫和了些。回憶少女手勢,恍然大悟,少女用意也全明白過來,知道面前立的便是方纔所遇怪人,換了裝束口音來此鬧鬼,反正是些陰謀毒計,決無好意。始而氣往上撞,想把這帶着兩副面具的兇人給他叫破,繼一想,身落虎口,這廝此時假裝斯文,方纔被他擒住,本領氣力極大,業已嘗過味道,何況這樣深的地下山洞,稍微抗拒,平白被其殘殺,豈不冤枉?與其這樣,還不如假意敷衍,等他放開手來:探明虛實,捱上兩天,救兵不到,然後相機行事,冷不防和他拼命,怎麼也不能白死,方爲上策。
旺子念頭一轉,仰望對方,一雙隱蘊兇光的三角怪眼正註定在自己臉上,雖還帶有笑容,終掩不住剛剛收斂的獰厲神情。事情也巧,旺子的暗器袋本來掛在腰間,後在八里岡行時忽覺人和馬形影不離,所穿衣服又厚,掛在腰間顯得累贅,一時動念,隨便掛在馬鞍旁邊,試一取用,果然方便。暗器種數又多,哪一樣也捨不得丟掉,尤其是那鋼丸和鐵鏢,手法最熟,也最心愛。做革囊時,萬山夫婦再三力勸,說這多東西合在一起,斤兩頗重,又佔地方,革囊雖有上下幾層,到底又重又大,並還招眼,誰也沒有這樣帶法。旺子偏不肯聽,只分了一些藏在腰間皮帶之內,還是太多,走到路上早覺累贅,經此一來輕鬆得多,馬鞍又是馬主人特製,藏有各種扣拌短帶,均有用處,覺着法子甚好,一直不曾取下。本意獻出所藏,好使對方相信,又想,少時也許還要拼命,尤其那根鉤連槍不能落入敵手,看出仇敵笑裡藏刀,隱藏奸詐,先不答活,笑問:"你老人家貴姓呀?"那人答說:"姓卜。"
旺子暗罵:你這驢日的老狗,知我來尋卜老前輩,想要騙我的話,不知你那老狐狸的尾巴早已現出,便那封信我也聽了郭氏弟兄的話,藏在王二嫂代制的皮衣夾層裡面,你便將我殺死,休想搜去。心中恨毒,表面卻裝不知,就勢改口,故意驚道:"你便是卜老前輩麼?怪不得他們說,你和那怪人交好,袒護他多年,原來常在一起。各位師長聽說你在十天以前失蹤,當是狗強盜所害,正在準備約人,至多六七日內便要來此報仇,不料會在這裡作客。我因聽說卜老前輩本領驚人,內有兩位師長不信此事,力言憑你老人家的本領,怎會遭人毒手,特意背了師父來此窺探,一時粗心大意,會被驢日的狗強盜擒來。"
還待往下說時,老人忽然哈哈笑道:"你真人小膽大,不必說了,料你也逃不出去,這裡厲害也許還未知道,我因想爲雙方和解,又見你年紀輕輕,慘殺可憐,特意賣此老臉,放你起來,你偏不說實話,這條綁索乃是人發、蛟筋中雜鋼絲麻經織成,刀斧所不能斷,想逃無用。我去之後,東西兩夾弄均可隨意走動,如往東隔壁看出厲害,也許能夠悔悟,可往西夾壁另一石室之內等候。只肯助我爲雙方解此仇怨,便可無事,否則,我和主人雖是至交,他那脾氣古怪,我也無能爲力了。"說罷轉告少年:"這娃兒雖不知好歹,到底年幼,可告他們按時送點吃的與他,你兄妹無須再來,我們走吧。"說完轉身走去,少年緊隨在後,將手背在後面剛搖了兩搖,老人忽命往前鎖門,便搶先走了出去,跟着便聽落鎖之聲。要知下文驚險情節,請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