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

裴志推開洗手間門的時候,楚慈正背對着他,低着頭洗手。

楚慈洗手很仔細,一根根手指都打上泡沫,連指甲和指根都仔仔細細的搓上一遍,直到泡沫厚厚的覆了滿手,纔開溫水一點點的洗淨。這溫水要翻來覆去的衝幾次,衝了手心又衝手背,足足開了半分鐘之久。

裴志就站在他身後,一動不動的盯着他看了半分鐘,連目光都沒稍微錯開一瞬,直到楚慈頭也不回的問:“你在看什麼?”

裴志一頓,收回目光:“——我看你好像有點累了。正巧病房開好了,我帶你過去?”

楚慈關上水龍頭,不鹹不淡的道:“裴總真是忙,爲一個出了意外的並不相熟的朋友大半夜跑來醫院親自操持,又要爲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熟人親自忙碌開房休息。這要是不認識您的人見了,保不準還以爲您是個專職跑腿管閒事的呢。”

他一開口裴志就開始笑,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笑意更加深了:“我怎麼才發現,楚工你口舌功夫也挺厲害的……不過話說回來,區區一個趙廷還不值得我大半夜的親自跑來看他,我來是因爲,我想知道誰是下一個。”

楚慈沒有回過頭,背影卻彷彿僵了一下。那只是剎那間的事,緊接着他就漫不經心的反問:“什麼下一個?”

“第一個是侯宏昌,第二個是趙廷,下一個會是誰?”

楚慈沒有回頭,他能聽見裴志一步步走上前來,一直走到他身後才停下腳步,聲音再響起時已經接近貼在他耳邊了。

“——楚工,你認爲呢?”

明明是這樣意味不明的問話,裴志的聲音卻還帶着笑意,甚至比平時還要更平緩,更……溫和。

楚慈閉上眼睛,聲音裡帶着毫不掩飾的牴觸和厭惡:“我怎麼可能知道,我又不是兇手。問我幹什麼?”

他連掩飾都不屑的態度就像尖針一樣刺人,裴志頓了一下,緩緩退後半步,目光越過楚慈的肩膀,從鏡子裡看着他的眼睛,聲音裡帶着嘆息的意味,“……是,誰是下一個只有兇手才知道。不過我只是有點爲這個兇手擔心,因爲衆所周知趙廷是韓家大少爺韓強的鐵哥們,兩年前韓強車禍撞人,趙廷還在法庭上幫他做僞證,最後才讓他脫罪。這次他平白無故被砍了一隻胳膊,韓強甚至整個韓家都不會善罷甘休的。”

楚慈沉默了一會兒,淡淡的道:“這又關裴總什麼事了,白替別人操心。”

裴志一字一頓的說:“我只操心我願意的事!”

他這話說得實在是太斬釘截鐵,甚至跟他平時溫和圓滑的處世態度都截然不同,以至於楚慈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洗手間剎那間陷入一片完全的靜寂中。

門外走廊上隱隱傳來警察紛亂的腳步和醫生護士們大聲說話的聲音,聽着是手術室的門開了,那紛亂的聲響在沉默的洗手間裡格外清晰明顯。

楚慈轉過身來,臉上神情已經恢復如常:“看來手術結束了,裴總不去看看情況?”

“……貴賓區一號間,我先帶你過去吧,天就要亮了。”裴志微笑起來,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這邊走。”

“……”楚慈牙根很難察覺的緊了一緊,擦肩而過的時候定定看了裴志一眼。裴志臉上帶着笑,迎着楚慈的目光,表情半點不變。

穿過一片忙亂的急救室走廊,他們兩人進了電梯往樓上走,直到上到貴賓區才漸漸的聽不見人聲。

一路上楚慈面無表情,裴志怡然自得,沒有人開口說話,半個字的交談都沒有。直到站定在貴賓區一號房的門前,裴志才猛然想起什麼似的“哦”了一聲:“楚工,聽說你今晚喝多了,要不要叫碗湯上來醒醒酒再睡?”

“……不要了,謝謝。”

“我幫你叫吧。酒沒醒過來就睡,小心明天早上醒來頭疼。”

“不!我想睡了,謝謝!”

裴志笑了一下,低聲嘆息:“楚工,你那天在酒店玩牌的時候跟侯宏昌挺客氣的,韓越生日那天跟趙廷也有說有笑,怎麼唯獨見了我就沒個好臉色呢?”

楚慈不自覺的咬緊了牙根,一言不發。

“不過說來也巧,你給誰個好臉色,誰緊接着就遭人尋仇了。”裴志扶着額頭失笑:“這樣說起來,我還算比較幸運的那一個。”

楚慈冷冷的道:“你要是不甘心的話我也不介意給你個好臉色看,只要你不怕也被人砍掉一隻手!”

“……我不怕。”裴志笑起來,說:“我願意。”

楚慈的回答是一步踏進房間,隨即用力摔上門。

砰地一聲重響在走廊裡久久迴盪,裴志摸摸自己的鼻子,搖頭笑了一會兒,才轉身慢慢的離開了。

趙廷最終沒有丟命,卻損失了一條胳膊。

果然如同裴志所警告的那樣,在趙廷出事的第二天韓強就趕到醫院,中途還勃然大怒,把做手術的醫生挨個罵了一頓。爲此很多醫生來找任家遠抱怨:被砍胳膊後半個小時才送來醫院急救,咱們能把人救活就不錯了,你竟然還幻想把砍掉的胳膊接回去?!

壓力巨大的不僅僅是醫生,警察也遭受了無妄之災。

沒有錄像,沒有線索,沒有目擊者,唯一受害人趙廷完全沒看見兇手,那個酒店小姐又根本不頂用……就算他們個個是神探狄仁傑轉世,也未必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找到兇手吧!

何況趙廷的身份是個商人,一個跟太子黨關係非常密切的商人。他跟裴志的身份有着明顯不同,裴志雖然下海,但是人家乾的是國企,並且裴家撐得起腰說的上話,本人是個實打實的太子;趙廷雖然家財萬貫,本人卻沒什麼政治背景,只能靠爲太子黨鞍前馬後跑腿辦事來積累人際關係。

趙廷曾經爲這幫太子黨出頭頂過多少事、得罪過多少人……那真是數也數不清了。他的朋友咳嗽一聲大地就能震三下,他的仇家排個隊也能從王府井排到北京城外去。如果用排除法來調查趙廷的仇人,那可能要一年半載都找不出兇手。

韓強是個清高自許、目下無塵的人,要這樣一個人去理解辦案調查的難度那是不可能的。在韓強的認識裡,只要他不斷向警察施加壓力,不斷給公安局熟人打電話施壓,那麼這些人就能很快找出兇手來給他。

因爲他是韓家老大,他有一個開國元勳的爺爺和一個位高權重的老爸,所以他說的話都是管用的。只要他開口吩咐了,那麼警察就必須立刻抓到兇手。如果警察不能立刻辦到,那麼原因肯定是他給公安局施加的壓力還不夠大。

韓強來醫院罵警察的當天裴志也在,一直笑眯眯的聽着,時不時還勸兩句:“行了老韓,你都罵成這樣他們肯定不敢再偷懶了,你就歇歇吧啊。等韓二回來讓他也來看看,他跟X局長熟得很。”

“韓越什麼時候回來?!都出了這種事情……”

“韓二去青海是去核實老龍的數據,沒辦法的事情,什麼時候回來還真說不準……”裴志沉吟了一下,又說:“——不過龍紀威已經來北京了,韓越也差不多該回了吧。”

韓強怒氣未消,一下子瞪起眼睛:“你不是他死黨嗎怎麼這個都說不準?”

韓越那一幫死黨中裴志是比較特殊的一個,因爲他在楚慈這件事上介入很深。韓越在用權勢逼楚慈上手之前摸了他的底,但是當時恰巧沒空,所以這件事是委託給裴志出面去做的。就是因爲裴志調查回來的結果是楚慈家裡三代良民父母死絕,韓越才放心大膽的上門堵人。

……當然如果裴志帶回來的結果是楚慈家在當地小有名氣、有權有勢,韓越也仍然會上門堵人的……只不過堵得稍微有剋制一點罷了。

“這個實在說不準,畢竟事關重大,軍委幾個處都要求數字越精確越好。”裴志笑着擺擺手:“樂觀點啊老韓,趙廷能撿回一條命來,這是好事情。”

韓強憤憤的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他臨走的時候裴志起身去送他,一直送到樓梯口,又聊了幾句兩家長輩的事情才分手告別。韓強下午還要準備開會,車已經在樓下等着了;裴志下午也要去公司坐辦公室,他在醫院裡呆了一夜,這時候得趕緊去換個衣服吃點東西。

裴志回到走廊上,突然看見楚慈站在走廊的窗臺邊,眼睛望着窗外的樓下,臉色極其……可怕。

他似乎正緊緊盯着什麼東西,不知道是因爲剋制還是壓抑,整個身體都在微微戰慄。他雙手緊按在窗臺上,指甲和關節都泛出了青白色,用力之大好像要把十指都生生撇斷。

裴志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不假思索的一步衝上去抓住了他的手:“楚慈你怎麼了!”

楚慈猛的一個激靈,就像從一個噩夢中掙脫出來那樣全身一顫,好幾秒鐘後才慢慢恢復正常,目光也逐漸恢復焦距。

裴志扭頭過去看窗外,醫院大門口毫無動靜,只有幾個病人在散步聊天,更遠處的馬路上時不時開過幾輛車。

“——楚工你怎麼回事,哪裡不舒服?要不你回去稍微……”

“我沒事。”楚慈低聲打斷了裴志,“我纔要問你怎麼了。”

裴志順着他的目光一低頭,才發現自己還緊抓着他的手。

“……不好意思。”裴志停頓幾秒鐘,緩緩鬆開手:“我剛纔有點擔心你。”

楚慈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目光帶着他一貫的冷淡:“裴總擔心的事情還真多。”

“……”裴志站在原地,不說話也不動作,眼睜睜看着他掉頭大步走開了。

我今天想了很久,決定這個文的結尾不炮灰楚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