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徐溪月的事,李霽回房重新挑了半個時辰的衣服,又將頭髮理得油光水滑,這才備了轎子不急不緩地趕去中書省。
李霽曠了三日的公,楚元秋從李忠儒那聽聞了李霽的傷勢,恩准他幾日免朝,卻不曾免了他的公事,所以這幾日原本該是李霽處理的公文統統是賀連默不作聲連夜趕出來的。
賀連正埋頭批閱公文,餘光瞥見一株鮮紅的蓮花,登時精神一振,擡頭一看果然是李霽。
李霽換了件赤紅的蟒衣,絲綢質地將顏色襯的明亮,腰間玉帶掛紅穗,手裡拿了柄豔紅牡丹畫的檀香扇,就差沒在臉上抹兩團胭脂。
周俊臣瞧見李霽的衣着打扮不禁皺眉,賀連卻是眼睛一亮,連忙推開手上的文件走上去:“李大人的身體好些了沒?若是不舒服就再歇兩日吧。”自然,這只是一說,賀連每日見不到李霽都像是捱了霜了茄子,這中書省上上下下最盼着李孔雀快些好起來上工的便是他了。
李霽將扇子半遮在臉上,只露出一雙彎彎的眼睛:“多謝賀舍人關心,本官已好的差不多了。”
周俊臣一直陰着臉,繼續低頭批閱公文:“李大人好了就快些辦公吧,批完了公文李大人不是還要去查侯府的案子麼。”
李霽嘆了口氣,依舊扇半遮面,一扭一扭的向自己的位置走去:“哎,皇上一點都不關心李霽,李霽一回京,皇上連歇息的時間都不給我~立即就派我去奔波勞累,唉~~”
中書省裡其他的官員頭幾乎埋進文件裡:喂喂,這幾日做牛做馬的明明都是賀連好不好……
周俊臣臉色一沉,手中的筆用力一擱,墨汁濺在雪白的宣紙上,染花一片字跡:“李大人是在抱怨皇上嗎?!”
李霽輕笑,將扇子一攏:“不敢不敢。皇上分派的職責都是下官的殊榮,下官怎敢有怨言。只不過皇上他前幾日纔將人家壓的腰痠背痛,人家還沒有恢復啦~所以方纔忍不住抱怨兩句,還請周大人見諒。”
賀連一驚:“原來是那天李大人被皇上壓着的時候磕傷了腰!李大人現在可還有不適?下官有個親戚是開藥館的,明日下官就爲李大人送些化瘀的傷藥來。”
一衆官員的臉埋的更低,鼻尖幾乎貼到摺子上,連大氣都不敢出。
周俊臣的臉唰的白了,驟然又青了,臉色交替變換甚是精彩,突然像是被人踩中了痛腳,猛地立起身來,萬分仇視的瞪了李霽一眼,一揮衣袖大步走了出去。
李霽一臉莫名:“本官說錯什麼了嗎?周大人他怎麼了?”
賀連丈二摸不着頭腦,只顧賠笑:“沒有罷,也許是周大人腸胃不適突然內急才急忙出去了。”
李霽眨眨眼,大約是接受了賀連的說法,也就不顧此事了,又是眉開眼笑的拍拍賀連肩膀:“這幾日辛苦賀舍人了,不如今日辦完了公事,我請賀舍人尋家酒樓小酌兩杯?”
賀連臉色一紅,一雙眸子晶亮熱切的望着李霽:“好好,但聽李大人安排。”
那邊徐道長重獲自由,先去後院看望了四蛋子,又不知從何處掏出來一根蔫了吧唧的爛蘿蔔,淚眼朦朧地湊到四蛋子嘴邊:“小四,吃吧,哥哥知道你受苦了。”
四蛋子自從落入了李霽手中,整天好谷好稻的伺候着,身形足足豐腴了一圈,哪裡還看得上這形容莫辨、氣味詭異的蘿蔔,皺了皺鼻子,不屑的掉轉身子用屁股對着徐溪月,示威性的搖搖小短尾。
徐道長熱淚盈眶,將手中的爛蘿蔔隨手一丟,撲上去掐住四蛋子的脖子猛晃:“你這個見利忘義的畜生!我是你親哥啊,你你你,你居然敢嫌棄我!”
四蛋子仗着自己長了膘,猛地一甩脖子就將徐溪月撞了出去,十分不屑地打了個響鼻。
武冰無語凝噎:畜生的親哥,那道長您是什麼……
在四蛋子這裡吃了癟,徐道長垂頭喪氣爬上跳下的將李府逛了個遍,總算將武冰甩掉,這才滿意的拍拍手,輕鬆一躍跳上牆頭。
想起這李府徐道長就是一肚子憋氣,自己的結義兄弟都倒戈了,登時怒向膽邊生,轉頭朝着空蕩蕩的李府大院吐了口唾沫,跳下牆去再次遁逃了。
躲在樹後的武冰無語地抹去臉上的液體:咦?這樣都被他發現了……
徐溪月離開李府沒多久就被兩個身形魁梧的大漢攔了下來,顯然是等候已久了:“我們家公子想見徐公子,請隨我們走一趟吧。”
徐溪月四肢冰涼,說不出是激動或是害怕,強自鎮定的笑了笑:“壯士帶路吧。”
這一路七拐八彎穿過小巷街閭,來到一處館子的別門,徐溪月怎麼看怎麼覺着眼熟:“這裡不是……呃,你們家公子是誰?”
兩個大漢將他向後門一推:“上樓第五間天字房,進去便知道我們家公子是誰了。”
徐溪月無語,眼見兩個壯漢守着不走,逃也逃不出去,只得硬着頭皮向樓上走。
第五間天字房正是徐溪月上午才離開的地方,徐道長深吸了一口氣,理了理儀容,擠出一臉微笑推門進去:“一夜春宵尚不夠,玉郎這麼快便想我了?”
典玉正坐在桌邊沏茶,聽了徐溪月的話擡頭冷冷瞪了他一眼,手掌一攤:“還給我!”
徐溪月小心翼翼的吞了口唾沫,明知故問道:“什麼?”
典玉冷哼一聲,起身走到梳妝檯前用力一拉,將整個抽屜取了出來擺到桌上:“你把那根白玉釵還我,這些你若是喜歡的便都挑去!”
徐溪月愣了愣,瞧典玉的神情不像在開玩笑,一時有些猶豫不定。他早上起的時候習慣性的在抽屜中順手牽羊了一些,又發現裡頭的暗格,恰巧此時典玉翻了個身,徐溪月慌忙間只瞧見裡頭是根白玉釵就一併順走了,也來不及看成色質地。而後出了曉月樓待仔細一看,那只是根普通不過的玉釵,頂多就值五六兩銀子,與其他幾件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典玉見他不應,有些急了:“徐公子這是不吃敬酒咯?”
徐溪月這纔回過神來,連忙往身上摸:“別急嘛,在下不過是見那玉釵新奇,借來看看,沒想到玉郎如此寶貝它。”
典玉輕哼一聲,見他將兜袋掏了個底朝天才露出白玉一角,忙撲上去小心翼翼將它取出來。
正是那一根,好在沒有磕壞了。
徐溪月望着一桌的珍寶甚是眼饞,又不敢真的去拿,強制着自己一雙手老老實實垂在身旁。
典玉回身取了個盒子將玉釵收好,瞧見徐溪月一臉痛心隱忍的表情十分好笑:“徐公子扔了一千兩眼睛眨也不曾眨,怎麼對這些俗物倒是喜歡的緊?”
徐溪月眼睛一瞪:“誰說我沒眨眼?我眨的眼淚都出來了,只是你不曾看見而已。”
典玉忍不住笑出聲來,隨手在桌上撈了兩件玉鐲銀鎖遞給徐溪月:“徐公子不必客氣,我方纔說了這些任徐公子挑選,就當是對徐公子‘完璧歸趙’的答謝吧。”
徐溪月有些羞赧的扯扯袍子,毫不客氣的挑了五件最名貴的塞到懷裡,忍不住問道:“那玉釵明明沒什麼奇特之處,爲何玉郎對他如此上心?”
典玉神色黯了黯,也不過是瞬間又恢復了平常的神情,語調平穩:“那是哥哥送玉郎的第一件禮物。”
徐溪月一怔:“你有哥哥?”後面的話沒問出口,你即有親人爲何淪落至此,這話難免要揭人傷疤。
典玉像是看穿了徐溪月的念頭,無所謂的笑道:“哥哥當年時運不濟,想賺個功名卻無身家賄賂主考官員,玉郎這才賣身給了倌館。”語氣平常的就像是王家今日殺了只雞,李家昨日買了條狗一般。
徐溪月更爲詫異:“那你哥賺到功名了麼?”
典玉笑得有些諷刺,垂着眼瞼不知看向何處,神情淡淡的卻是傷人的痛。
徐溪月對自己的問話有些後悔。若是那人真賺了功名,又怎會任自己的弟弟繼續拋頭露面做這等不光彩的皮肉生意。除非……除非是少了油的燈芯,被功名的火燒黑了心。
可是不論那人是將典玉賣到了倌館,還是不顧他的死活,就憑典玉對那玉釵的心意,是愛是恨清清楚楚。
人往往是這樣,一旦聽了別人的私事,忍不住也要掏出心肺給別人看看,以示禮尚往來,交往誠意。
徐溪月胸膛一熱,開口道:“玉郎不必難過了。不如在下帶你出去玩玩,調劑調劑心情?不高興的事情便不要去想他了。”
典玉吃了一驚:“帶玉郎出去?徐公子……”
徐溪月打斷道:“不要叫我徐公子了,聽着怪不習慣的。我前幾日二十歲生辰的時候師傅剛給我起了個表字佑曦,玉郎就叫我佑曦罷。”
典玉怔了怔,笑道:“佑曦公子的好意玉郎十分感動,可是媽媽那邊,若是玉郎上街拋頭露面的話,會很不好做的。”
話沒有說絕了,徐溪月瞭然一笑。典玉又怎會不想出去,十四五的年紀就負了那樣一個名聲,最好的年華被鎖在深院高閣之中,難得遇到一兩個生人一見面便是赤條條的皮肉生意,也不曉得這幾年他是如何壓抑着熬下來的。
徐溪月道:“這京城裡見過你的有幾個?”
典玉一怔,想了片刻老實答道:“這幾年來來去去的客人都是那幾個,大約不足二十個罷。”
徐溪月道:“這二十個裡都是身份顯赫之人罷?”
典玉頜首:“若非三品以上的大官,也要是幾省的總商了。”
徐溪月道:“這二十人裡現居京城的有幾個?會拋頭露面在街上走的又有幾個?你出了這個閣樓就是個普通少年,別人曉得的典玉依舊是他們臆想出來的,同你沒半分干係。”
典玉顯然有些心動,尚有幾分遲疑:“可是……”
徐溪月不耐煩的打斷道:“我又不是將你拐跑了,我們從窗口偷偷溜出去,玩夠了我便送你回來,就是讓老鴇發現了也有我扛着,她不給你我面子,也要給李霽面子罷。”
典玉的意志早已被他勸的動搖,三分擔憂七分期待:“那我們如何溜出去?從正門難免要遇上媽媽,偏門又有小廝把守。”
徐溪月眉頭一挑:“這樣罷,只要你想出去,你挑一身普通些的衣服,將臉撲的黃一些,其餘的交給我來處理。今日晚上假若你沒客人,我便帶你出去玩個痛快!”
典玉到底是個禁不住誘惑的孩子,眼睛澄澈清亮的望着徐溪月,脣角止不住笑意:“那好,今夜玉郎就在此處候着佑曦了。”
徐溪月高興地拍拍他肩膀,走前還不忘從桌上又抓了一把珠寶塞入懷裡,大搖大擺從正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