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家既已下了定,君珏也沒什麼好放不下的了,於是正月初七一早,便收拾了東西,辭了君伯恭,欲即刻搬出君府。
君伯恭見君珏竟是一刻也不願再多待的樣子,不由一陣氣悶,強忍怒氣勸他道:“好歹等過完正月十五元宵節再搬出去不遲,不然旁人見了,還當我多不容下你這個侄子呢,大節下的便等不及要趕你出去;況外面如何比得上家裡,茶也是現成的,飯也是現成的,你姐妹兄弟們難得見你,也正好趁此機會大家樂呵樂呵,難道你如今不叫我爹爹了,就不是君家的人了不成?”
君珏面上帶笑,嘴裡卻道:“大伯父愛惜留住,本不該辭,但只明年便是大比之年了,侄兒雖不才,卻也盼着自己能光宗耀祖,爲君家光耀門楣,早些個搬出去,也好早些個專心念書,不是連孟聖人都雲成大事者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嗎,侄兒若只一味貪圖享樂受用,豈不辜負了伯父這麼多年的栽培,將來也無顏告慰父親於九泉之下?至於旁人的議論,清者自清,大伯父又何必放在心上,橫豎侄兒知道您待侄兒好就是了!”
好說歹說定要今日搬出去,且只帶了少數自己近身用慣了的物品,隨侍之人就更是隻帶了一個打小兒伺候的小廝芝蘭,自此與君伯恭劃清界限的意圖很明顯,讓君伯恭又是一陣氣悶兼惱怒,暗想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小畜生,老子養你十八年,你便是這般回報老子的,老子還沒死呢,你就說起什麼‘告慰於父親九泉之下’來,豈非擺明了是在咒老子呢?
偏這話還不好說出口,畢竟從禮法上來說,他的確不再是君珏的父親,君珏也的確不再是他的兒子,說不得只能強忍下滿心的怒意,近乎咬牙切齒般同意了君珏出去住:“罷了,你既有這個志向,我難道還攔你不成?你要搬便搬罷,只記得一點,要時常回家來,就算你如今不再是我的兒子了,這裡也永遠都是你的家!”
說完又命人去賬房支五百兩銀子來給君珏,“……外面畢竟不比家裡,你拿了這些銀子去好花銷。”本以爲君珏心裡正惱着他,不會收他銀子的,不想君珏卻一口應下,“長者賜不可辭,既是如此,侄兒便卻之不恭了!”
弄得君伯恭心裡越發的惱怒,也不耐煩再見君珏了,不過只略再說了幾句讓他照顧好自己的套話,便打發了他。
君珏卻是禮數週全的給君伯恭行了禮,又請他務必保重身體後,方告辭離開了君伯恭的書房,徑自往垂花門外走去。
在那裡,君璃領着晴雪早早便候着了,一見他出來,便迎上前笑道:“可以走了嗎?”
君珏一見姐姐,臉上也不自覺帶了笑,點頭道:“可以了,姐姐等很久了罷?”
君璃笑道:“沒等多會兒,況等我最重要的人,便是等再久,我心裡也高興。我們走罷!”說完就着晴雪的手,先上了候在垂花門的馬車,她如今雖將管家大權又交還給了楊氏,可因着有君伯恭親自下令讓府裡衆人都不得怠慢她,是以一聽說她要出門,早早便有人將馬車準備好了。
君珏隨後也上了馬車,晴雪放下車簾,馬車便緩緩駛出了君府。
待馬車駛出君府後,君珏方把方纔收了君伯恭五百兩之事告訴君璃,面有羞赧之色,“姐姐,我要了他的嗟來之食,會不會太沒有骨氣了?可一瞧見他滿臉的後悔之色,我又實在覺得痛快……”
話沒說完,君璃已道:“你幹得漂亮,他的銀子不要白不要,怎麼就沒有骨氣了?拿了這銀子施捨給街邊的乞丐都好,總好過留着白白便宜那幾個小的,況你不也說了,瞧見他滿臉的後悔之色實在痛快?要是我,就再來一句‘侄兒新搬出去,要添置的東西實在不少,只怕五百兩銀子遠遠不夠,要不,大伯父再借我一千兩,待我週轉得開了,便立刻還與大伯父?’,只怕到時候他就不只是後悔,還會深恨自己多事了!”
君珏聞言,扼腕道:“早知道姐姐會這樣說,我方纔就真該拿了那五百兩不算,還該問他再‘借’點的,就算最後借不來銀子,能一睹他的後悔懊惱之色,也值了!”
君璃點頭道:“是啊,他不是歷來最喜歡找人‘借’銀子的嗎,也該讓他嚐嚐被人借銀子的滋味兒的。”
姐弟二人吐起君伯恭的槽來,那是毫無壓力。
一時到得四條衚衕的宅子,李掌櫃早已領着人侯在大門外了,——李掌櫃老家就在京城,不像歐陽總櫃和侯掌櫃老家都在旁邊的郊縣須回去過年,是以這段時間宅子這邊的事由李掌櫃總領。
李掌櫃引着姐弟二人去到正房廳裡,先領着這邊衆服侍之人給姐弟二人拜過年,打發了衆人後,方看向君珏笑道:“老朽已是好些年不見大少爺了,記憶裡大少爺還不到老朽肩膀高呢,如今已輪到老朽不及大少爺的肩膀高了,時間可過得真是快!”
又贊君珏出落得俊俏挺拔,聽說書也念得好,老太爺和夫人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云云。
君珏一直極有耐心的與李掌櫃說話,又謝了這麼多年來李掌櫃等人對君璃的忠心,一旁君璃見二人寒暄得差不多了,方把今日的來意說了:“……如今珏弟已不是老爺的兒子了,自然不能再住在府裡,我的意思,以後珏弟就住這裡,還要請您老費心安排一番。”
“大少爺被過繼到了君家二老爺的名下,什麼時候的事?”李掌櫃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弄得當即怔住了。
“就是昨日的事,您老還記得年前我忽然要你們準備六萬兩銀票之事嗎?”君璃遂將過去十來日裡發生的事,事無鉅細與李掌櫃說了一遍,末了道:“……雖說我暫時還不想嫁人,尤其是嫁給姓容的那樣的人,但能爲珏弟換來一個不再受人掣肘的未來,也讓我自己以後不再輕易受他脅迫,我覺得這筆買賣還是很值得的!”
李掌櫃飽經世故的人,自然不會像君珏乍一聽完君璃的話後那般氣得幾欲失去理智,而是飛快在心裡衡量了一番,方道:“如果以後真能不再受君老爺的掣肘,這筆買賣的確值,只是要委屈大小姐了,還有夫人,將來若大少爺高中了,可以封誥母親了,說不得也只能委屈夫人,不過只要大小姐與大少爺過得好,料想夫人不會在意這些虛名。”
李掌櫃倒不擔心君璃嫁入寧平侯府會受委屈,如果是以前的君璃,他當然會不贊成此事,但如今的君璃他放心着呢,她不給人氣受就是好的了,誰能給她氣受?他這會兒想的是另一件事,“如今大少爺既已過繼到君家二老爺名下,不再是君老爺的兒子了,老朽的意思,大少爺還是不要住到這裡來,而是最好住到君家族人聚居地周圍的好,如此一來,大少爺與族人們多少也能有幾分香火情,將來有什麼事時,族人們也不至於一邊倒的全站到君老爺那邊去。當然,這只是老朽的一點子淺見,究竟如何做,還得大小姐和大少爺自己拿主意。”
一席話,說得君璃與君珏都點頭連連,君璃因道:“要不說俗話都說‘薑還是老的辣’呢,我們考慮事情,就是沒有您老考慮得周全,若非今日有您提醒,我們如何能想到這一層?等將來事到臨頭了再想到,也已經遲了。既是如此,還得請您老打發幾個妥帖人,去君氏族人聚居地的周邊瞧瞧可有合適的宅子,若是有,不拘租還是買都成,只一點,得儘快將此事辦妥,也省得耽擱了珏弟唸書。”
李掌櫃忙一一應了,“大小姐放心,我一定將事情辦得妥妥的,務必讓大少爺沒有後顧之憂。”
君璃忙笑道:“您老辦事,我又豈有不放心的?對了,距離上次來這裡又是一個多月了,也不知道宅子蓋得怎麼樣了,整好這幾日工匠們還沒上工,不如您老帶着我和珏弟瞧瞧去?”
李掌櫃點點頭,隨即領着姐弟二人去了新蓋的宅子那邊,見其已初具模型,再過至多兩月便可以完工了,君璃心裡僅剩的那幾分抑鬱也終於一掃而光了。
因君珏已正式向君伯恭辭過行了,如今自然不好再回去,於是在李掌櫃將宅子給他安排妥帖之前,他這幾日便先住在四條衚衕這邊了,是以待回去時,馬車內便只剩下君璃與晴雪兩個人了,顯得有些空蕩蕩的,不過君璃的心卻被填得滿滿的,不爲別的,只爲她如今總算可以想什麼時候見君珏,便什麼時候見他了。
李掌櫃辦事效率極高,不過只用了幾日,便已與君珏找好了宅子,乃是一所兩進三間帶退步的小跨院,就在君氏族人的聚居地當中,聽說環境極是清雅,很適合讀書。因君珏如今於名分上來說,已不是君璃的親弟弟,算是外男了,所謂男女有別,是以君璃並未親去瞧他的住所,而是等到元宵節君珏提着四色禮盒以客人的身份再等君府大門時,聽他說這幾日與鄰居們相處得還不錯,方放了心。
與此同時,君琳的婚期也越來越近,雖說君伯恭因這門親事來得不甚光彩,並未曾下帖子廣邀賓客,但君家的親戚族人們也開始陸陸續續的上門給君琳添妝了。
正月十六,君琳鋪嫁妝的前一日,君璃用過早飯後,便命晴雪:“我記得我匣子裡有一對金絲鑲瑪瑙的鐲子和一對八寶玉鳳蝴蝶簪?你去找出來,再把那個赤金瓔珞項圈也找出來,咱們待會兒去映月閣給三小姐添妝去。”
晴雪聞言,想了想,才道:“我記得那鐲子和簪子都收在那個平常不怎麼用得上的大匣子裡,鑰匙在談媽媽那裡,我這便問談媽媽要去,只是小姐,光這兩樣東西少說也值幾百兩銀子了,更不必說那項圈少說也有二十兩金,摺合成銀子又是兩百兩,您真要白白送給三小姐?您捨得,我還捨不得呢……”
“這不是舍不捨得的問題,而是該不該的問題,快去罷!”君璃滿心怨念,當她想白白送這麼多值錢的東西給君琳呢,她留着年下時送給她那些辛勤工作一年的員工們豈不更好?再不然,送給晴雪將來做嫁妝或是送給談媽媽養老也行啊,無論如何,都比送給君琳強一百倍。
可正如她回答晴雪的話,這根本不是她捨不得就能不送的,旁人看來她畢竟是君琳的姐姐,就算她們彼此之間再恨對方,旁人如何知道,旁人只會看到她做姐姐的不通人情,親妹妹都要出嫁了,也捨不得送幾樣有紀念意義的東西;而且今日來添妝的,聽說有幾位在族中頗有威望的伯母嬸子們,她就算不爲自己的名聲,只爲了君珏,也不能不走這一趟,畢竟指不定什麼時候,君珏便有要仰仗這些族人們的地方呢,她把事情做到前頭,總比臨到頭了再後悔抓瞎的強。
晴雪並不是很明白君璃的意思,但見她一臉的堅持,只好應道:“我這便去找談媽媽。”心裡卻還是很可惜那些即將被送出去的東西,小姐幹嘛對三小姐那麼好,哪怕送給二小姐也成啊,至少二小姐還知道念小姐的好。
“等一下。”眼見晴雪轉身走了,君璃忽然想到一件事,忙將她喚住,問道:“談媽媽的風寒還沒有好嗎,這都多少日子了,你去拿鑰匙時,順便問問她究竟覺得如何,實在不行,就請大夫來瞧瞧,什麼正月裡不宜請大夫,告訴她我沒有這個忌諱。”
自過年前那天晚上君璃告訴了談媽媽與晴雪她即將加入寧平侯府之事後,第二日談媽媽便病倒了,君璃一來知道她一多半是心病,二來因她堅持說大節下的不宜請大夫,沒得平添晦氣,便也順着她的意思,真沒請大夫來,誰曾想她竟一病至今,連日來都不曾出現在她面前過,想來心病拖着拖着,便拖成真病了。
晴雪忙答應着去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後取了鑰匙回來道:“談媽媽說她今日起來已好多了,至多再將養個兩日,便可以上來伺候小姐了,讓小姐不必擔心。奴婢也瞧着她雖瘦了一些,精神卻還好,小姐只管放心吧。”
君璃點點頭:“如此我便可以放心了,你去取東西吧。”
不一時,晴雪將君璃點到的三樣東西都取了來,君璃令其用匣子將東西裝了捧好,領着她去了君琳的映月閣。
果見君琳屋裡有四五個打扮得雖不華麗,卻也大方得體的婦人正坐着吃茶說笑,想來便是來給君琳添妝的各位叔伯嬸子們了,君璃雖不認識她們,卻並不妨礙上前屈膝給大家見禮,口稱:“給各位伯母嬸子請安。”
當中一個穿暗紅銷金福祿壽喜紋大袖衫子,約莫四十來歲的婦人先就笑道:“前兒聽大嫂子說璃侄女如今越發出挑了,我先還將信將疑的,今日一瞧,方知大嫂子所言不虛,璃侄女果然跟換了一個人似的,讓我都有些不敢相認了。”
旁邊兩個婦人笑着附和道:“先頭大嫂子那般出挑爽利的一個人,我們先還在想,璃侄女竟是半點也不像先頭大嫂子,誰知道今日一瞧,活脫脫與先頭大嫂子一個模樣兒了!”
君璃忙笑着謙虛道:“伯母嬸子們謬讚了。”與衆人寒暄了一會兒,方問一旁服侍的君琳的丫鬟:“三妹妹可在屋裡,我來給她添妝的,你去把三妹妹請出來吧。”
那丫鬟聞言,一臉的難色,片刻方小聲道:“小姐身體不舒服,怕是不能出來見大小姐了……”
君璃忙道:“三妹妹不舒服?既是如此,我進去瞧瞧她罷。”說着便要越過那丫鬟往裡走。
“大小姐,我們小姐她是真的不舒服,您還是別進去了罷,省得過了病氣……”直急得那丫鬟差點兒沒哭出來。
君璃見此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只怕君琳身上不舒服是假,心裡不舒服纔是真罷?也就難怪她的映月閣從屋子的佈置到衆伺候之人的表情,都沒有一絲半點主子即將出嫁的喜氣了,主子心裡不樂意這門親事,誰還敢做出高興的樣子來?
便也不再堅持要進去,而是接過晴雪手中的匣子打開,命那丫鬟:“既然三妹妹不舒服,我便不進去打擾她了,你將這些東西拿進去,告訴她鐲子和簪子是我給的,項圈是二房的大爺給的,就說這只是我做姐姐和大爺做哥哥的一點小小心意,請她不要嫌棄簡薄。”
丫鬟見她不再堅持進去了,如蒙大赦,忙應道:“大小姐放心,奴婢一定會把大小姐的話帶到的。”說着屈膝行了個禮,進了裡屋去。
旁邊衆叔伯嬸子將君璃與丫鬟的對話聽在耳裡,都“小聲”竊竊私語起來:“璃侄女這樣,才真是有大家風範呢,不像那對母女,咱們雖不是外人,到底也是登門來給她女兒添妝的,她卻只出現一面,便將咱們扔在這裡,做母親的這樣,做女兒的也是,親姐姐來給她添妝,竟也能避而不見,也不知道做母親的到底是怎麼教的……”
“咱們再坐坐也就走罷,省得人家還以爲咱們死乞白賴的巴着她們呢,若不是瞧在都是一個老祖宗的份兒上,當咱們願意來受這嫌氣呢,也不瞧瞧她們如今都是什麼名聲……”
“是啊,逼嫁原配嫡女,逼着出繼原配嫡子,自己女兒被陌生男人抱在懷裡……嘖,這哪一樁哪一件是說出去很光彩的?若不是瞧着一個老祖宗的份兒上……”
——衆人都是聰明人,雖並不清楚君璃何以這般突然的被許給了寧平侯府的大爺,卻並不妨礙她們私下猜測,那容大爺是楊氏孃家姐姐的繼子,他又是那樣的名聲,這門親事又定得這般急,連三書六禮都沒有走全,若說這其中沒有貓膩,誰信?便都自然而然將賬算到了楊氏頭山,以爲是楊氏攛掇的君伯恭,這纔有了‘逼嫁原配嫡女’之說;至於君珏的被過繼,就更好理解了,堂堂嫡長子都被過繼了,以後再沒繼承家中產業的資格,誰纔是最大的受益者?當然是如今的嫡長子君琪,顯然此事也是楊氏攛掇的,不得不說,楊氏這次是躺着也中槍了,只是衆妯娌已在心裡認定了的事,又豈是輕易更改得了的?
最後說話的那個婦人話還沒說完,已被一個聲音尖叫着打斷:“你們既然不願意來,就立刻給我走,當誰很願意你們來呢,沒的白髒了我的屋子!”
聲音的主人不是別個,正是君琳。
君琳穿着一身白底繡細碎梅花的家常小襖,月白色的軟綢裙子,整個人比年夜飯上君璃見到她時,又瘦了一圈,瞧着絲毫新嫁娘的羞澀與喜悅都沒有。
她本來誰也不願意見的,畢竟這門親事是怎麼來的很多人都清楚,她不想看到族人們或同情或不屑或幸災樂禍的目光,那些目光無一不提醒她,這門親事於她來講是怎樣一種恥辱,且她的餘生,只怕都將伴隨着這種恥辱度過了。
是以方纔衆叔伯嬸子來給她添妝時,她只出來草草行了個禮,便避進了裡屋去,等來君璃來時,更是直接避而不見,就怕自己會忍不住失控,對君璃這個害她陷入如今這般境地的罪魁禍首做出什麼她自己都難以想象的事來,奈何這幾日特特被楊氏使過來開解她的榮媽媽卻在一旁勸道,君璃不比那些族人,總是她的親姐姐,她就算再恨她,當着外人的面兒,也不該表露出來,不然指不定她又要多一條不悌長姐的名聲了,好說歹說方勸了她出來,不想卻在門口聽到了衆族人們一點也不小聲的“竊竊私語”,當即氣得眼前發黑,想也不想便說了方纔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