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出閣並讀不算什麼,萬曆對此事缺乏必要的警惕,當下允了鄭妃,並叫隨行的太監到內閣傳旨。
申時行接了詔,與衆閣臣商量之後,擬詔明發到禮部和相關衙門,預備兩皇子出閣講書,挑選合適地方,挑選講官伺候兩位皇子讀書。
至於冊立皇太子,皇帝未提,閣臣們當然也不會催問。
此事一出,外朝立刻引發風波,不少言官和六部官員聯合一處,開始對內閣進行攻訐,集火的最大目標當然是首輔申時行。
大明的首輔,要麼擅權,栽培自己的親信勢力,打壓異已,出手毫不留情,象當年嚴嵩和後來的張居正,要麼就象申時行這樣,媚上有餘,欺下不足,言官交起攻擊,經常弄到亂蜂蟄頭。
此事算是申閣老代天受過,萬曆心知肚明,這日派了小太監到首輔申時行府上和次輔王家屏及閣臣王錫爵、許國等人府邸,各賜白銀五十兩到三十兩不等,另賜表裡若干,銀牌若干。
如此一來,皇帝心意立現,皇后前來吵鬧,亦在情理之中。
“鄭貴妃多次故意怠慢妾身,妾身最多故意待王恭妃和李德妃幾位姐妹更親厚些,但禮數上從來沒缺慢她,賜茶賜座,都是向來在各妃之上,妾身有一些好東西,也是由得她取頭一份,妾身向來對身外之物恬淡,並不欲和人爭長較短,然而她連妾身最珍貴之物也在覬覦,妾身絕不會忍。”
王皇后此時去掉頭頂風冠金釵,緩緩跪下,一臉決絕的道:“列祖列宗在上,二百年未有廢立之事,皇上如要廢立,妾身請以身先死。”
萬曆感覺自己腦子快要爆炸了,一次出閣講書的小事鬧的如此之大,實在是他此前沒有預料到的,此時他深恨外朝諸官多事,也恨申時行沒有把危機處理好,任由外朝釀出這般事來,叫自己左右爲難。
只是無論如何,眼前這一關難過。
他和皇后是患難夫妻,知道她說的到做的到,如果自己這裡打馬虎眼,不肯明確表示,皇后轉頭真的能去自殺,若是真出了這般事情,自己的臉面就蕩然無存,以後史書之上,名聲臉面都掃的光光。
當下雖感無奈,萬曆還是道:“常洵出閣講書,亦非有奪嫡之志,喜妹,你想太多了!”
皇后原名王喜妹,早年間夫妻相得時萬曆經常拿這充滿鄉土氣息的名字來取笑皇后,想到當日琴瑟協調時的恩愛情緒,皇后心中反是更恨了,當下也不答話,只看着萬曆的眼睛不語。
萬曆躲躲閃閃,知道皇后不是傻子,須哄騙不得,當下只得咬牙道:“你放心,朕雖寵愛鄭氏和常洵,長幼有序還是懂得的,常洛是嫡長,只是朕覺得他還年幼,朕自己身子還成,一時不急着立他爲儲君,皇后可將這話說與常洛聽,叫他放心。”
“妾身想同時宣諭外朝,將皇上所言講與衆官聽,不知可否?”
萬曆一滯,想想自己確實沒有廢長奪嫡的打算,這件事做起來太困難,他每常在深宮也不是什麼都不管,大臣們想什麼他心裡還是清楚的,出閣講書是第一步,萬曆自己五歲就
讀書,皇長子現在出閣讀書都嫌遲了,當年諸多大臣名臣對萬曆悉心教育,結果當然是失敗的,也叫羣臣們無比失望,以明朝君臣分權的體制,萬曆一邊攬權一邊在自身道德標杆的建設上並不成功,算是雙輸的局面,現在文官們只能寄望於新的皇子教育,指望能再教出一個孝宗皇帝來,雖然未必成功,總算還有希望。
講書的同時,如果能把長哥兒立爲嫡儲是最好,大家任講官也就地位穩固,明朝的內閣成員一般來說都做過兩件事:一,內書堂講學,二,位列東宮講官。
歷朝大學士,或多或少都和這兩個職務有關,內書堂講學的經歷可以使文官們結好太監,雖然在外朝大家一提起宦官就沒好詞兒,但翰林們有機會到內書堂講學還是會打破頭的去爭搶的……有這層經歷,未來的司禮監中可能就有自己當年的學生,司禮監就是太監們的內閣,而只有先經歷內書堂學習者,纔有機會成爲司禮監的一員。魏忠賢那般威勢,也沒有辦法直接進司禮,就是因爲他沒有內書堂學習的經歷,祖制難違。
第二條終南捷徑就是給儲君當老師,當今的首輔申時行便是當年的東宮講官之一,王錫爵,許國,皆是做過講官。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儲君未登基時的老師是他唯一瞭解的外朝官員,而且朝夕相處,好歹混個臉熟,待新君登基後,舉朝皆是老臣,縱是皇帝亦需得力的人替自己施展權力,舊日的老師自然火箭般升官,最終任職內閣。
這兩個職位,也是非翰林不得任,足見重要性了。
如果是一般的皇子講學,講官的資歷不會太講究,衆人也不會過於爭搶,而皇長子終究會封太子,如果是這樣,不任這講官又太吃虧。
從現實考量來說,外朝的洶洶之勢,由來也非無因。
若是皇后成功將萬曆的話傳將出去,局勢明顯,倒也確實不會有什麼洶涌難平的非議了。
但外朝平定,內廷勢必再起風波。
萬曆現在才明白自己一直在作死,因爲怕寒了寵妃的心,又覺皇后深明大體,會明白自己的心意,所以一直走鋼絲,弄到現在,自己算是騎虎難下了。
他兩邊太陽穴都在跳,偏皇后呆着臉還在盯着自己看,這會子只要說一句“再說”,估計這一世和皇后就“再見”了,十年夫妻,彼此這一點了解還是有的。
當下只得咬着牙道:“朕絕無廢長立幼的心思,皇長子日後必然加封太子,只是待其學問漸長,年歲稍大一些再說,皇后可令人將朕的話傳於外朝。”
皇后聞言,先是悽然一笑,接着兩眼波光閃動,兩行珠淚就這般流下來。
“皇后何故還要如此?”萬曆心也是一軟,想起當年自己形同囚禁,皇后毅然來救自己的事情。
只是他的寡德少恩是天性如此,當日惟功立功更大,沒有幾年也被他忘到腦後頭去了。當下心只是一軟,接下來便是不耐煩道:“吾已經答允皇后,再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教都人和太監們看着了,你如何統馭六宮?”
“妾身早就沒有臉統馭六
宮了。”皇后起身欲行,聽到萬曆的話又忍不住道:“只是適才想起數年前的情形,那時我們夫妻相得,感情甚篤,妾身斷然沒有想到,長哥兒的太子位子,竟然還要妾身這般替他爭取才能確定。”
“胡說,胡說。”
萬曆被戳中難堪處,以手支額掩面,掩飾自己的難堪,只連聲道:“快快離了吾這裡,皇后你越發不象話了。”
王皇后對他了解至深,小聰明,大毅力無,性格陰沉冷漠,但又沒有其祖父的剛性,更不必提和他的祖宗們相比了,料他也沒有廢后廢太子的勇氣,光是外朝文官就能把他給煩死,當年大禮議猶有可說之處,總不能兒子當了皇帝老子還是個親藩,若是萬曆要廢后廢嫡長皇子,舉朝文官絕不會有一人贊同,是以她也不將萬曆的態度放在眼裡,竟是冷笑一聲,就這麼施施然去了。
“傳朕口諭給申先生,那黃大成妄議儲位之事,着實可惡,然朕不好處置,叫他設法趕此人出朝,不得叫他再留在京師!”
萬曆頗有一些陰私事,自己不好下手,申時行是閣老位高權重,又和言官早就不和,有此吩咐,料想申時行會知會吏部,想辦法將黃大成派到地方爲官。
……
……
“又是一件頭疼的事。”
萬曆沒有手詔,更不可能明發旨意,申時行接到口諭的時候已經是過了午牌,再過半個時辰左右他就要離開文淵閣回家。
張居正時代,閣臣加班是常有的事,經常弄到宮門要鎖的時候才走,甚至將公事帶回府中處理,反正內閣他一手遮天,也沒有別人敢說什麼。
經過張居正時代的辛苦之後,申時行和張四維早就打定主意不做那麼多,少做少做,多做多錯,何必自己辛苦還得罪人,內閣的權威和執行力來說比當年肯定下降了很多,但就算如此,申時行也並沒有少捱罵……在他的位子上,捱罵是註定了的。
眼前這樁事就是皇帝給他找的新麻煩,這事做出來肯定要捱罵的,朝中的言官也並不是單獨的勢力,言官之間彼此肯定抱團,然後還會依附在某個大佬麾下。
“這黃大成……”
申時行在腦海中想了一下,似乎不是某個閣臣養的打手,既然如此,就按皇帝的心思去辦好了。
現在的吏部尚書朱老頭子是個老好人,和自己交情不壞,應該不象別的天官那樣不容易打交道纔是。
當下着小吏取了紙筆過來,申時行奮筆疾書,接着在“八行”最下方用了自己的小印,封套好之後,着人過來,吩咐道:“晚間送到朱尚書府上!”
不過多時出宮下值,正巧遇到按刀而行的張惟賢,見張惟賢威勢驚人,身邊跟着不少錦衣衛指揮和千戶級的武官,比自己這個閣老還要顯赫幾分,當下申時行便訓斥道:“張惟賢你在宮中這般跋扈做什麼,一個掌印都督便這般,公侯又如何?你現下還沒有繼承爵位,待你襲爵又不得任職指揮,行事莫要過於乖張,約束你的手下,不得在京師地面多行不軌之事,就是這樣,聽於不聽,且細思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