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功等人,就在長春城北門的方向,尋了一個小食攤子,幾人毫無形象的坐在小凳子上,等着店家撈一碗雜燴麪來吃。
他們是昨個傍晚抵達,長春城現在商業還並不發達,中高檔的客棧還沒有建築,城中只有幾個供工人居住的大通鋪,高級工程人員和各司的官員都有公用的驛站當住所,惟功這等身份,和一羣粗使漢子擠了一夜,倒也不覺得有什麼,第二天絕早起來洗了手臉,涮了牙,在城中晃了一圈後打算出城去看長春北邊的屯堡,走到這城門處時感覺腹中飢餓,三人便坐定了,叫了面來吃,惟功和唐瑞年都是一碗,獨獨額亦都一人便叫了三碗。
“這女真人必是海西部的,兩位叫了來當保鏢?嗯,別部女真信不得,海西女真尚算恭順,用着還算放心。”
一箇中年男子,穿着的是建築司的服飾,似乎還是一個官員,不過也沒有什麼架子,撩着衣袍下襬束在腰間的革帶上,自己也盤腿坐着,面前也是一碗熱騰騰的麪條,稀里嘩啦的吃的甚是熱鬧。
惟功見這人年在四十以上,一臉的精幹之色,心知這沒準是個遼陽諸司的高層,反正他看着有些眼熟,估計是個建築司的中層管理,當下藉着等面的當口,笑着攀談道:“看老哥這模樣怕是一個官人?我等是打口外過來,在鐵嶺那裡僱了這個女真蠻子當護衛,俺們好歹也帶了幾千斤上好白蘑過來,不是吹牛,雖說遼東這裡地廣人稀,人蔘,松子,蘑菇也並不缺,但要說是好,還得是咱口外白蘑!”
那漢子一邊吃着面,一邊笑道:“不要官人不官人的,俺就是個帶隊修房造路的匠人頭兒,叫官人,叫折了我的壽。倒是你們,日後可常來常往,俺們遼陽鎮下的地界富裕,人們吃的也講究了,說句不怕你們笑的話,十年前我等還爲三餐發愁,不知道下頓吃的是雜糧還是野菜,哪天能叫小娃子吃頓精糧細面,什麼關內關外的口蘑,誰去管他?要說能吃的起上等野貨的,非富即貴,不是衛指揮以上的世襲將門,哪家能吃得起這等玩意?”
這話說的深沉,雖然有濃濃的自豪感,但也有相當多的頓挫沉鬱,提起當年之事是這般模樣,可想而知,過去的歲月給這個漢子留下多麼不好的回憶。
“是,我等自會常來常往。”惟功也變的有些深沉,看看唐瑞年,估計唐胖子也想起過去之事,臉上的腮肉都是一抖一抖的,只有額亦都一臉的無所謂,這個女真人也是族中的貴族出身,雖然女真經濟遠不及漢人發達,但凍餓之事在普通部民身上都是少有,象他這種有點身份的貴族家庭,論享樂和器玩珍美當然不及漢人的貴人,不過要說衣食無憂,倒還是沒有問題,這漢子的話,在他這裡,自然是引不起共鳴了。
“俺一時胡咧咧,倒叫客人們笑話了。”
這會子各人的面都端上來,漢子舉筷讓衆人一起吃,店家又端了幾碟小菜上來,白蘿蔔絲
配黃色的薑絲和綠蔥絲,用自己家釀的醬一混,用來拌麪倒確實是難得的好東西,衆人一時吃的甚是熱鬧,這麪條當然是上等精面所制,湯頭亦是在大鍋裡常年熬着,是以吃起來又有嚼頭,麪湯亦是鮮美之極,一時間各人大快朵頤,間或聊上幾名長春一帶的風土人情,這般情形,自是叫惟功覺得十分愉快。
他悶在遼陽已經又是不短時日,在去年大戰之前,更是一心專理內務,連寬甸一帶一年也最多去兩三回,再去一兩回中左所,別的地方就去不得了。以自己的性格,這般委屈亦是無可奈何之事,現在遼陽發展到了這般景像,地盤擴大數倍,可供他跑的地方自然多起來,心情當然是十分愉快。
衆人酣暢淋漓吃完,五月的天出了太陽就變的十分熱燥,額亦都三碗麪下肚,額角臉頰都是汗水淋漓,那漢子看的大笑,衆人暢談過一會之後,彼此留了姓名,這時惟功才知道眼前這個是加了六品官銜的建築司中層,姓杜名忠,住在城北定遼右衛的槐花百戶巷舊地,與李達這個營官相交莫逆,其弟杜禮則是京城文官中有名的張黨,現在是戶部的員外郎,也是官居五品,再上一步,就是四品京堂。
惟功自然不會將自己的真實姓名說出,當下只含笑道:“令弟我聽說過,我等以前常跑京城,令弟杜員外和李景元李拾遺聽說都是遼陽出身,行事大方有度,官聲很好,與柏臺中的梅大人和工部的呂部堂都是與遼陽關係極好的,以前尚不明所以,見了大老爺你,才知端底。”
杜忠聽着,連連擺手,一迭聲道:“莫要以老爺大人什麼的相稱,聽的我燥的慌,我在遼陽就是個工匠頭兒,就算給我加了太子少保,我還是個瓦匠頭兒,什麼老爺,大人,沒得來燥死人。倒是我家那弟弟,確實也長進了,說句叫客人笑的話,當初我們平虜將爺過來的時候,我那不成器的族弟還和一幫秀才一起鼓譟鬧事來着,說起來,也是不少年前的舊事了。”
他的弟弟杜禮確實曾經鬧過事,僥倖沒有被追責,後來一路連捷到京當了官,陰差陽錯之下卻又成了張黨中堅,在京城中青年的官員中算是一個有官聲的,常跑京城的人,聽聞過杜員外的名頭,也並不奇怪。
至於李景元當然是李甲,風頭更盛,所謂“拾遺”就是給事中的別稱,雖然官職只是正七品,實際的權力卻不在京堂之下,而且幾年清流乾過之後,直接外放分巡道或是升僉都御史,仕途之順,僅在翰林之下。
柏臺的梅大人便是梅國楨,現在已經是左副都御史,再進一步就是國朝大佬頂級的都御史,與各部尚書齊平,論實際的影響力,還在戶、工、刑等部尚書之上。
呂紳則是今年剛升了工部尚書,原工部尚書石星其實也是張黨,只是石星不算嫡系,只能在重要事情上提供幫助而已,石星有頂撞張居正的過往,在萬曆朝這就是升官的金字招牌,呂紳接任之後,石星轉
任兵部,雖然還是尚書,不過兵部的重要性比起工部來不知道高了多少,所以也算是升官了。
衆人又聊了幾句京城官場的事,杜忠所知不多,只是以遼陽人的角度談了一些遼陽籍官員在京中的表現,倒也算是對惟功有不小的幫助。
談的入港之時,幾個傳騎縱馬而來,得得馬蹄聲中,馬上騎士放聲叫道:“我部郭千總奉命收復黃龍府,此番直搗黃龍走的是遼金故道,年久失修甚是難行,我遼陽鎮軍的輜重營車馬很難隨行,今在城中內外召集有馬伕子,每日給銀一兩,豆料由本軍負責!”
每日一兩銀子,確實是難得的大手筆,一趟來回幾十天跑下來,怕是幾十兩銀子入帳,縱然兵兇戰危,可能有性命之憂,但有這樣的回報代價,亦是足夠了。
長春附近,除了建築司在內的各司官吏和工人之外,尚有不少從開原鐵嶺附近過來的小行商,也有不少跑來攬活的役夫,多半是漢民,也有一小半是打開原東邊過來的女真人,不論是漢民還是女真,這些人多半都趕着騾馬,若是空身出關,斷然沒有辦法輕易到得長春,畢竟邊牆外的條件還遠不能和邊牆之內相比。
城中想來還有不少這樣的傳騎,不一會功夫,彷彿整個長春城都喧鬧了起來,不少行商和騾夫趕着自己的騾馬,開始往北門方向趕過來。
惟功不禁點頭暗贊,郭宇這廝在他身邊也沒少受調教,當時就覺得這黑大個膽大心細,尚算可教之材,不過也沒有費太多的心思,畢竟侍從之中,頗多英才,能挑到他身邊的,無不是一時俊傑,郭宇比起朱尚駿這樣的侍從來就感覺差的遠了,在對方面前,也就是一個身大力不虧的傻大個,另外就是膽氣過人罷了。
不料過得這些年,郭宇這個千總當的有聲有色,這一次直搗黃龍的任務還是去年當着惟功的面腆着臉要來的,從長春到黃龍府路途並不算遠,但這幾百裡之遙的距離補給卻頗有些困難,遼陽的兵馬不能和北虜相比,馬吃草人吃乾酪或喝馬奶,要麼就是切點薄肉片墊在屁股底下,一天跑下來肉也磨熟了就這樣吃,補給對北虜來說向來不是什麼大問題,遼陽鎮兵卻不能這般打仗,別的不說,就算自己能吃的儉省些,戰馬卻是必須得喂精豆料,遼陽的馬養的很好,驃肥體壯,普遍比北虜的馬要高一頭出來,遼陽幾個大馬場的馬養的越來越好,放在北虜那邊都是頂級戰馬了,在遼陽這裡卻是很普通的戰馬,馬匹高壯,對豆料要求和標準自然就高的多,而獵騎兵們的武器也需要時不時的補充,還有彈丸,火藥,各種後勤所需的物品都需要強力補充,往黃龍府的道路車馬難行,郭宇看樣又打算輕兵猛進,他能想起這個召集長春等地有騾馬的民夫的辦法,也算是頗有急智了。
每個千總部都有自己的公使費,只要郭宇能自己填上這筆開銷,他上頭的營本部自然也不會來拘管他,事後上報備案便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