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邊牆之外到邊牆之內,再到遼南,大海,天津,接到惟功命令之後,一個送信的騎士衝風冒雨,抵達中左所時,一場預料之中的大雪從天際灑落下來,過了南關和金州之後,抵達旅順口的港口時,天地之間已經是一片雪白。
送信的騎士是侍從司的一個副百總級的武官,年輕幹練,整個人如岩石一般強悍,當然這也是遼陽軍人普通的狀態,並不足以稱奇。
翻落馬下,在港口遞了公文證明,等候調拔船隻的當口,這個騎士在港口信步走着。
這個港口已經正式啓用八年多時間,從開始時的簡陋到如今的龐大規模,一切都好象是一個迷夢。
這個騎士之所以對港口這麼感興趣,是因爲他是中左所的世襲軍戶。
以前黃敬這個千戶在時,他和家人在中左所的北城外住窩棚,春夏秋三季種地,挖野菜,儘可能屯糧,冬天時每天全家擠在火盆邊上,就算生着火也凍的瑟瑟發抖,不得已推門出來時,放眼看去一片銀白,那種肅殺是一種絕望,每個人都生着凍瘡,每個人都凍餓交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一頭載倒在地上,然後再也爬不起來。
那時候看着大海和雪景,只會叫人生起一種絕望之感,再也不會有別的情緒。
此時此刻,眼前卻是一團火熱,連旅順那幾百年不變的舊城都改了模樣。
南城和北城邊上的山上都建了軍堡,放了大炮,城下是綿延不絕的船廠區和港口區,還有貿易區,生活區,軍事區。
整個旅順,從一個千戶所變成了現在連外來者和本地居民已經有五六萬人的規模,而且每天都在不停增加,幾年過後,應該就有過十萬人居民的規模了。
這是不折不扣的奇蹟。
眼前的港口中,檣櫓成片,到處都是大明福船的“八面帆”和泰西洋鬼子的三截式兩截桅杆軟帆船,粗略一眼掃了一下,港口的十幾個泊口最少停靠着三百多艘大大小小的帆船,還有幾十只小船正在如穿花蝴蝶一樣在大船中間來回穿梭……送食物,運送人員,小量貨物,淡水補給等等,大型的帆船停靠在岸邊,大量的人員如螞蟻般來來回回的搬運貨物。
供給遼陽鎮下和瀋陽中衛在內的遼東地域近三百萬人的貨物,貿易給北直隸,山西,河南,山東等各處的南貨,也是在中左所有部份中轉,在這裡轉運一道手續,由順字行再發送到天津。
登州港口也有不小的規模了,但和中左所這裡還是沒有辦法比。
這個中左所的人在以前這種季節,最多看到一些不怕死也不怕冷的漁民繼續出海,最多也就十幾二十艘小船來往,也有一些天津和登州過來的商船,但又小又破,遼南這邊的購買力很弱,不能和遼西遼中等地相比,所以貨流限十分有限,怕是連現在的百分之一也沒有。
一切都變換了模樣,別的不說,就順字行放在中左所這裡的南貨中心,高大的店堂令人覺得是最頂級的大衙門纔有的模樣,但走進去才知道,是一座佔
地極大的大型商行,任何一種南貨,包括雲貴的特產,在這裡都能看的着,別的商家,也有在這裡沾光的,也是一樣建立了商行,結果慢慢就形成了一個大型的商業貿易中心,佔地數百畝,房舍六七千間之多,幾年時間,已經超過了湖廣的沙市,成爲整個大明最有名的商業集散中心。
沙市那可是幾個省交界的地方,又臨近長江有貨運之便,幾百年時間發展起來的商業中心,中左所這裡也就是寥寥幾年就有這般模樣,哪怕這個騎士是中左所的土著,又是侍從司的人,見識不謂不廣,但每次看到眼前的情形時,都有心馳神搖之感!
“好了,你可以領票上船了。”
港口的官員對急差信使向來不敢怠慢,這個侍從司的急使等了不到一個時辰,剛剛叫了一碗糯米湯圓來吃,不曾吃得一口,這邊的船票已經送來了。
“好,這便走。”
信使雖然飢腸轆轆,但絲毫沒有耽擱下去的意思,伸手接了票,隨即便往碼頭上走。他的馬已經交給碼頭驛站,過了海,在那邊憑自己的公文再領一匹便是。
朦朧細雨中,所有人都感覺到一股寒意,到了海邊踏上船身的時候,這股寒意就更是明顯。
就在這樣的天氣裡,仍然有不少船隻往返,剛上船的信使看到有一艘大福船搖搖擺擺的駛了過來,吃水極深,而船舷兩邊,竟然全部是聳動的人頭。
“這些都是河南過來的,信陽那邊遭災重,一聲募屯民佃農,頭半年包吃住,以後按月發銀子,這些人立刻拋家別業全跑了來。”
“也是可憐人了,看他們的模樣,都瘦的不成人形了。”
幾個水手又象是和信使說話,也象是自己議論,在他們的議論聲中,信使看到那艘大福船上確實都是一些面黃肌瘦的人羣,有一個婦人,自己瘦的骷髏一樣,懷裡帶吊着一個瘦皮猴子一樣的小娃,大約是奶水不足,小娃拼命的哭着,四周的人全部一臉漠然,似乎對這樣的情形已經司空見慣了。
“真可憐……這大約就是快到易子而食的地步了?”
一個二十不到的青年後生,可能是剛上船,也在遼陽各地的學校裡讀過書,見到這樣的情形,眼窩都有些發紅。
“可憐?幾年前我們遼東又比人家強什麼。”
“謝天謝地最終還是謝我們兵主爺。”
“聽說朝廷要派人來拿我們兵主爺?”
“誰敢來?遼陽十萬大軍吃素的?你們這些天人心惶惶的,老子就從來沒有擔憂過,兵主爺雖然仁德,可並不是岳飛那樣的愚忠,皇帝不仁,就反他孃的。”
“說的對!”
“要是真逼反了咱兵主爺,這大明天下也該完。”
一羣水手,可能經常跑到海外去,對大明的皇權尊重,也就只剩下一丁點的面子了。在海上,在大明疆域之外就是一個以強者爲尊的世界,什麼仁義道德,天地君師,說這些能叫海盜不來衝角搶掠殺人?能叫那些泰西人把爪哇國和馬
六甲呂宋都吐出來?那些千年古國,打唐宋時中國人就知道的國名,一個個消失的無影無蹤,什麼皇帝國王,煊赫王族,現在去哪兒了?常出海的人誰不知道,現在除了一個倭國,整個南洋已經都被泰西人給佔了,那些金髮碧眼的狗日的混帳東西,搶起土地和財富來都是一把子好手,遼陽這邊如果不是這些年來一直在造船,大家都出海長了見識,誰能知道,現在的天下已經是這般模樣?
那大明皇帝,英明也罷了,若真跑來動咱們遼陽人的兵主爺,那無非就是跟着兵主爺殺到北京去,這些聞慣腥鹹海風,吃多了苦,也賺足了錢的遼陽水手,一個個氣息彪悍,真的要造反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看,福星號。”
“我來看看……喲,真的是福星號。”
“這船厲害,若是能到這船上去,俺頭一個就去。”
“看人家的前三角帆,吃風吃的多厲害,這船俺們就使出吃奶的力氣也追不上。”
信使身處的這船一般就是來往天津和中左所,也會跑中左所往登州這一條線,因爲都是幾天海程的近程往返,這船隻是儘可能的造的大和穩固,在臺風季節不出海,平時往來當後世輪渡一樣好使,一次能載人大幾百,還能再裝運幾百石的貨物,這陣子從登州到天津都不停的有移民和採買的物資過來,這船每隔三天就往返一次,十分辛苦,也是很枯燥無聊。這幾個水手,之前都跑過外洋,心都跑野了,看到一艘大噸位的縱帆快船時兩眼中冒出的熱切光芒,就如同小孩子見到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要多激動便有多激動。
眼前的福星號確實是一艘好船。
去年剛剛下水,排水五百五十噸,裝載火炮四十五門,水手和陸戰隊員三百多人,是一艘雙層甲板縱帆船,船身流水線型設計的極好,帆一吃風,船身就是往前一縱一縱的,一點兒也不顯的笨拙。
相同噸位的福船,在安全性和機動性上,都是遠遠落後了。
這船去年一下水就大出風頭,幾次打的荷蘭人的雙船編隊的小型艦隊落敗而逃,還在南方與幾股海盜交手,從中左所到登州,再從登州到澎湖,從澎湖到日本,日本再到呂宋,呂宋再到馬六甲,一年多時間,整個南洋地界轉了一圈,打了十幾仗,遼陽這邊的報紙上專門做了一個專題,用地圖標示了福星號一年多的行動軌跡和戰鬥的次數,擊沉七艘,俘虜五艘,俘虜和殺死的海盜過千人,這是了不起的成就。這個年代的海戰雖然衝角登船肉搏已經少見了,一般都是縱隊側擊開火,用火力覆蓋敵方艦隊的方法來戰鬥,前幾年的英國對無敵艦隊的海戰就是已經與以往的海戰模式完全不同,搭載了大量精銳步兵的無敵艦隊根本不能用其所長,直接被打的慘敗,但無論如何,海戰炮擊的精度不行,而多層甲板設計也不在乎吃上幾顆炮彈,除非被炮彈擊中彈藥庫,否則就被打的千瘡百孔一樣能脫離戰場跑掉的例子也不是沒有,福星號能取得這樣的戰績,已經說明實力是超級強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