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府大門之前,身着麒麟服,腰挎長刀,精神抖擻的張惟功向着面色慘然,蒼白如紙的張元德等人微笑道:“二叔,大哥,三哥,請吧。”
如果眼光能殺人的話,張元德的眼神已經將惟功斬成一千八百塊了。
皇帝將惟功加封爲指揮僉事,賞賜銀兩絹羅馬匹,這已經夠叫張元德鬧心的了。而皇帝夜驚不能安睡,也是張惟功在殿外值宿,這種信任,誰能相比?
幾件事加起來,張元德就快要掉頭髮了,結果隔了沒幾天,內閣下詔旨,公然切責武清伯李偉擅使京營力役,雖然沒有什麼具體的舉措,但以李偉的身份來說,這就是超級沒臉了。
就等於是走在大街上被人用耳光啪啪啪打了個鼻青臉腫!
李偉這樣沒面子,佔役的京營兵和匠人當然如數退回,但這事兒沒完,接着又是一封詔旨,指責英國公府擅用力役,佔役工部匠人,着張元德罰俸半年,以示薄懲。
張元德現在是左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俸祿根本沒有幾個錢,不過被罰俸就是一種態度,這一次英國公府真是丟臉丟大了。
如果事情到此爲止也就算了,在切責之後,皇帝下手詔,令錦衣衛都指揮使張元德,散騎常侍張惟賢等人,隨同府軍前衛指揮僉事張惟功一起,前往詔獄,查看被押至京師的廢黔國公沐朝弼。
臉都被打腫了……
誰都知道,張元德父子纔是此行主力,皇帝是要叫他們領悟一些東西,接受一下教訓。誰說國公就不能被窮治下獄?可能爵位仍然能世襲,但國公一脈子孫衆多,誰規定這國公帽子便是你的?
沐朝弼就是這麼一個倒黴蛋,公然反對清丈,在昆明數次違法,正好張居正要找一個倒黴鬼來豎一個靶子,黔國公這樣的世鎮雲南,等於是雲貴王的強悍所在,成爲最好的靶子目標。
英國公這樣的世襲國公,雖說是靖難功臣,但怎麼着也是不能和黔國公比的,黔國公是太祖年間首封,資格老也罷了,首位國公沐英還是太祖養子,是在太祖年間就開始世鎮雲南。這二百年來,沐家時不時的還有人在中樞效力,爲都督,將軍,南征北戰,更立下赫赫戰功。
實權上頭,黔國公府還在昆明,佩徵南將軍印,整個雲貴都是徵南將軍的轄區,沐家有自己的總府兵,與巡撫標營和地方衛所三位一體,負責整個大明西南方向的戰略安全。
這樣的一個國公,也是說一聲逮就逮了,逮拿至京,狼狽不堪。
當然,黔國公的爵位是留下來了,由其餘沐氏族人繼承,大明的西南方向,還是缺不得黔國公府的力量。
至於說繼任黔國公會不會因此怨望,那更是笑話了。
換了你繼位成國公,難道還不高高興興接任掌印,卻要和沐朝弼這個死鬼做成一路?
旨意一下,整個英國公府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張元德等人根本不敢抗旨不遵,更加不敢拖延,父子幾個全部換了公服,一大清早就在府門處等候,但一直到辰時末刻,張惟功從宮中出來之後,衆人這才匯
合到一起,往錦衣衛詔獄的方向趕去。
錦衣衛的北鎮撫司就是傳說中詔獄所在,如廢國公這樣的重犯,肯定是關在此處。
北鎮撫司就是在承天門外西側宮牆外不遠,相隔不到二里,在後世這裡改成了清朝的刑部,詔獄深深,仍然用來關押犯人,此時亦歷經二百年之久,裡頭的樹木都長的十分巨大,亭亭如蓋,將諾大的庭院遮蓋了大半。
“是小張大人,幸會幸會!”
聽聞張元德父子等人前來,錦衣衛掌印指揮劉守有也是親自迎接出來,但他對張元德的客氣只是明顯的官場應酬,倒是對惟功,是真正的親熱。
“下官拜見劉大人。”
“哈哈,哪裡敢當。我不過是三品都指揮,你已經是四品僉事,談拜見,太生份了!”
劉守有也是世家子弟,面容白皙,年在壯年,鬍鬚都留的很短,穿着的官服也裁剪的很貼身,行動着蘊藏着勁力,他緊緊握着張惟功的手,低聲笑道:“小張大人你是閣老欣賞的人,和簡修公子也是好友,守有一直想親近親近,一直沒有機會啊。”
“劉大人太客氣了,”人家這麼相交結自己,惟功當然也不能拒人千里之外,只笑道:“若有機會,一定要到劉大人府上去拜會。”
一個是三十來歲壯健的錦衣衛掌印指揮,一個卻只八歲多的小孩,一身麒麟服都是縮小再縮小版的,不過對談起來,居然十分從容,融洽,張元德父子幾人,在一邊看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小張大人,列位,請吧。”
轉向對張元德的時候,劉守用就是公事公辦的神情了,張元德父子也只能忍氣吞聲,亦步亦趨的跟着。
詔獄之中,關押的犯人也是極多,而且多是面色呆滯,神色恍惚。
就算是在萬曆初年,文官勢力到頂峰的時候,錦衣衛也並沒有放棄職責,很多知名或不知名的官員,就是在這裡斷送了終身。
有人關在暗無天日的牢房之中太久,已經瘋瘋癲癲,有人和糞桶睡在一睡,居然睡的十分香甜,還有人被幾十斤重的大枷枷着,狀極痛苦,整個人不能伸直,象一隻大蝦一樣的蜷縮着。
“這人就是要被枷死的,是宮中的一個少監,辦砸了差事,皇帝特諭一定要叫他死的極慘,下官只能照辦了。”
短短一句話,張元德父子幾人已經面色慘白,直如一張白紙。
“這就是沐朝弼了。”
走到一半的時候,隔着木柵欄,可以看到牢房之中有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子趴在地上,後背一片血污,腐敗的爛肉上生着白白胖胖的蛆蟲,整個人都已經是半死了,牢房附近,散發着驚人的惡臭。
張元德一看就扭過頭去,張惟平已經趴在地上嘔吐了,倒是張惟賢還掌的住,只冷笑着站在原地。
這一次的麻煩是他上了惟功的當惹出來的,現在早就想明白了。他向來自忖自己的智計,怎料不如一個武夫弟弟,武不如也罷了,鬥心眼也輸了,這對他的打擊很大。
有人打擊大了就
跨了,張惟賢經過這樣的打擊,反而更加振作,在宮中當差更加的小心,這叫不少人對他有另眼相看之感。
“每隔十天,用小板打四十,傷口剛好就再打,打完了養傷,然後再打。自然而然的,就變成如此模樣了。”
看到衆人的神情,劉守有感覺很滿意,不過他也用手帕將鼻子捂住了。
惟功注意到,一個魁梧漢子始終面色如常,沒有絲毫變化。錦衣衛普通的校尉不是如後人想象的那樣,全部是飛魚服,要是人人一身的話,飛魚服就太不值錢了,況且這種服飾用料講究,還有大量的刺繡功夫,一身價值不菲,普通的校尉和力士根本穿不起的。
眼前這位,烏紗帽,飛魚服,繡春刀,是後世圖譜之中標準的錦衣衛的形象了。
“這位是?”惟功沒有怎麼將劉守有的話放在心上,既然倒黴,那肯定是要受盡折磨,沐朝弼這樣的,皇室不會理會他,朝中也沒有故舊,畢竟是雲南王,在京的勢力太淺薄了,他的族人,最多送點銀子來保證他的吃食不缺,也不可能怎麼營救他。在詔獄這樣的地方,處於這種地位,那就只能被這麼虐待。
當然,想想每隔十天,傷口剛剛長好,就又被四十板子打的血肉模糊,渾身被蛆蟲爬滿了……惟功後背也是一陣發麻。
在此之前,這個趴在地上被虐待的人還是一個國公,擁有百萬畝的莊田和幾萬人的佃農,還有數萬直屬的軍隊和二十萬以上的軍隊聽候他的調遣,一夜之間,就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小張大人,下官北鎮撫司鎮撫官遲子凌。”
一身冷硬氣息的大漢果然是北司鎮撫,專門負責詔獄,逮問犯官,審問,偵刺,是錦衣衛中的核心力量。
劉守有這種指揮使,雖然有權,但錦衣衛真正的力量和核心,卻是在遲子凌這種專業官員手中。
鎮撫雖然才六品,但大明的官職不是以純粹的品級來論的,六品鎮撫在張惟功這個四品僉事面前,不卑不亢,完全有資格與他平等相視。
“遲鎮撫好氣概,兩手看來是練過鷹爪勁的,有機會的話,想請教一下。”
惟功說的十分內行,遲子凌終是露出一抹笑容,答道:“東廠的理刑百戶魏仲平魏大哥的手上功夫,纔是京中數得着的。”
“若有機會,一併領教最好。”
“我們也聽說過小張大人已經練武小成,最少有三百斤之力在臂上,若有機會,大家切磋一下也不壞。”
“那便這麼定了。”
“好了,我也受不得這裡的惡臭了。”
劉守有終於也忍耐不住,帶頭折返,張元德和張惟平好象剛剛被人**了的小姑娘一樣,魂不守舍,懵懵懂懂的跟在其後。
張惟賢卻是與惟功一起出去,在鑽出這個地獄一般的夾巷之前,他對惟功輕聲道:“皇上今日對我說,父親之過非我之過,叫我仍然小心當差……小五,我們慢慢走着瞧吧。”
“很好,這樣纔不寂寞。”惟功並沒有暴跳起來,也是微笑着答應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