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遼陽百姓的態度,隊伍中的刁滑之徒眼光閃爍,三五成羣的在商討着明天的事情,而那些粗手大腳的農人們則是十分困惑。
他們是受了生員們的蠱惑,當然,還有財東,族人,這些人都是他們平素看在眼裡的人上人,自然是說什麼是什麼。
但到了遼陽,感受的卻是和聽到的完全不一樣,自然心思就活泛了。
“說是軍戶就是牛馬,俺們這一路過來,似乎不一樣啊。”
“人家那屯堡,天天有戲看,還聚在一起打牌下棋,樂的不成了。”
“四鄉八里的雜耍班子,以前是在咱們民戶附近跑,現在,全在屯堡裡頭了。”
“關家聽說也去屯堡了,俺們以前笑人家,現在看看,連人一角也不如了。”
衆農人都是嘆息,眼角之中閃爍着種種不同的光芒,他們的憨厚和樸實是因爲信息的不足,不是所謂的天性純良,此時看到的和生員們灌輸給他們的截然不同,又聯想到加入屯堡的民戶信息,兩相對比,這些人的心思自是爲之一變。
“管他呢,這一次來俺家田主給十斤白麪,值當了。”
“只要不要俺的命,挨一頓打換這幾斤面也值了。”
“俺也一樣,端人碗受人管,拿人東西就得辦事,有啥法子?”
“算了,吃飽了睡覺。”
低沉的議論聲中,這些外來者吃飽了雜糧餅子,最後貪婪的看一眼遼陽城景,然後便是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幾個公安司的人的經過這裡,看到大片的人睡在地上,也只能搖頭苦笑。
按平素的管制條例,絕不會允許這些人睡在空地上,還隨地便溺,但這些傢伙擺明了是鬧事來了,總不能激化矛盾?
“算了,容他們一下,不給上頭添麻煩。”
“只盼這些瘟生早些走!”
“什麼狗屁秀才,識字讀書相公,書他孃的都讀在狗肚子裡。”
幾個公安司人員的低罵聲中,起更的鼓聲漸漸響起,公共燈火也是被更夫們逐次熄滅,整個城市,漸漸沉浸到黑暗中去了。
……
……
“大人,最新的軍情送到了。大人,醒醒,大人?”
惟功起的早,所以睡的也相對要早一些。每天清晨天色微明,啓明星還在天際之時他就起來了。
照例打拳,強身,練習器械,很多少年時學武的習慣,他沒有拋下一樣。
有時候,一拉弓就是半個時辰,全身汗流不止,見到的人都爲之感慨。
孫承宗有一次提早來回事,見到惟功習武時的模樣,不覺嘆道:“我總以爲大人是天授之姿,現在看來,是我太淺薄了。”
這樣的評價,也是遼陽鎮內普遍的看法。
大人是很聰明,很多東西真是聰明天授才能想的到,但大人是永遠比任何人更努力的那個。
說來很怪,惟功惟一不怎麼想碰的就是火器。
可能是男兒都想過仗劍走天涯,沒想過拿把槍走天涯吧。
一點點的審美怪癖並不影響惟功將越來越多,越來越精良的火器配給他的部下們。
不戰而屈人之兵是兵法最高成就,而惟功的想法就是自己這邊不死人,對方死光
光,這就是他的武道的最高成就了。
在他的臥房之外,有一小隊士兵持着上了刺刀的燧發槍來回的巡邏着。
在總兵府邸的高處有好幾處箭樓,也是有士兵輪流值夜。
能在起更之後,叩響他房門的,真的是寥寥無已。
惟功醒來,那份由朱尚駿和沈阿福等人通力合作才得來的重要情報,終於遞到了他的手中。
匆匆看畢,惟功神色也是十分嚴峻和凝重。
送情報的是郭宇,黑大個也是神色凝重,揹着兩手,畢恭畢敬的站在雨檐之下。
督查局會審覈每個情報,郭宇已經知道這情報中張元功已經危在旦夕,甚至可能現在已經是離開人世了。
他們也知道惟功少年時遭遇慘變,養父和生母遇害,現在又有生父垂危,郭宇心中,亦是替眼前這位大人感覺難受。
“他算是受了我的拖累……”
惟功表面平靜,心中怒火已經沸騰,就算是長江黃河,在這樣的怒火面前,亦要被燃成灰燼!
張元功坦白說沒有什麼抱負,對國事也沒有真正的見解,就算是紈絝,也是落在別人後頭。英國公府自張輔等人之後,幾乎沒有出名的人物,不象成國公府在嘉靖年出了個朱希忠,而撫寧侯府在崇禎年間出了個朱純臣,有名的紈絝,爲大明的覆亡添了一把柴。
張元功只是一個紈絝也不算特別厲害,能力也不出衆,也沒有野心,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叫自己的親生兒子襲爵,除此之外,再無他事。
這樣的一個人,如果不是因爲惟功,恐怕是人畜無害,是會平平安安渡過一生的。
“大人,是我們保護不力,罪該萬死!”
王國峰聞訊趕了過來,在他身後,是神態複雜的張用誠和周晉材等人。
關鍵時刻,還是這些最早就跟隨的弟兄們來的最早,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有替惟功難過的神色。
張用誠更是難過,當初剛成立順字行,到牙行寫契書後開業,不少麻煩是憑打架打回去,有一些官面上的麻煩,還得英國公府出面幫手,當時國公府內鬥也很嚴重,不過張元功還是接見過張用誠幾回,對順字行的一些小麻煩,也伸手幫過幾回。雖然是國公,對張用誠這個乞兒出身的兒子的心腹,張元功也是很看重,曾經當面賞過幾樣東西,好生勉勵過張用誠幾句,畢竟張元功也是知道,張用誠是惟功的第一心腹和得力的人。
俱往矣了……
“這一次怕是要人頭滾滾才行了……”
“大人,他們動手,我們就還擊。軍情司和順字行加上鎮裡的好手往京城裡調,不管是誰幹的,錦衣衛還是東廠,或是什麼勳貴大府,還是晉黨,咱們統統宰了他們。”
“算了。”惟功一字一頓的道:“這一次是一環套一環,被人家算計了。好在,情報來的及時,我們還可以應對。”
衆人默然,在場的都是跟着惟功多年的好手,不論是身手還是頭腦都是頂尖的。
京裡的動作是疏離萬曆和惟功的關係,打擊英國公府勢力,然後遼陽城慫恿官紳宗族生員鬧事,底下還有什麼動作,還用多想?
“遼東巡撫應該在路上了。”惟功坐在椅中,緩緩道:“這一次,就展示一下我們的肌肉
,叫有一些知道,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什麼陰謀詭計,都是小孩子過家家的玩意!”
陶希忠也匆忙趕來,此時答道:“是,參謀司立刻定計劃,三日之內,調集重兵,迎接我們的周巡撫!”
“軍情司務必要查清我父親受害的詳細經過,一切經手人,除了張惟賢外,任何與此事有關的,全部給我殺死。”
在此之前,惟功並沒有稱張元功爲父親,但在此時,卻無人注意到他稱呼的改變。
無論如何,始終是血濃於水。
在這一刻,惟功確實是後悔於自己的大意,心中燃燒着的,就是熊熊的報復烈火。
“是,大人,我親赴京師主持此事。”
王國峰不敢再有所怠慢,出了這樣的事情,軍情司是最大責任方,雖然情報傳遞及時,但也只不過是止損。
只要有惟功的一句話,掀起腥風血雨也是無所謂的事。
可想而知,他這一去,必將人頭滾滾!
“用誠,你去組織一切力量,對城中的異動,按照原本商定的計劃來辦吧。”
“是,大人。”
張用誠感到一絲欣慰,惟功雖然憤怒,並且出手,但並沒有喪失理智。
遼陽城中的這些傢伙,生死又何嘗不是在惟功的一念之間,恐怕鼓動這些人的謀主們,也是一樣。
有一些人,自以爲掌握力量,在真正的強力面前,很快就會暴露出自己的虛弱與無助。
所有人領了任務之後又匆忙離去,整個遼陽鎮如同一隻被激怒的猛虎,在惟功的命令之下,開始露出鋒銳的牙齒與利爪!
……
……
“這就是遼陽?”
周永泰終於抵達遼陽境內外圍城堡,看着重修過的宏偉城池,看着城堞上密密麻麻的炮位,看着往來的人羣和城中隱現的建築羣落,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才事隔不到兩年,他這個巡撫已經快不認識自己曾經來過的地方了。
這些軍堡已經是遼陽城的畿內,與周永泰在外圍看到的那些破敗地方遠遠不同。
眼神之中,也能看到幾個大型的屯堡坐落在官道的兩側。
這裡的屯堡全是最早期修築的,而且距離遼陽和外圍城堡很近,可能會遭遇北虜的侵襲,所以城堡修築以軍堡形式爲主,不象遼南等腹裡地方,屯堡的外圍主要是方便治安,只是加高的圍牆而已。
這裡的屯堡,高大,堅實,黑色的建築羣落如同一隻只趴伏着的猛虎,對周永泰一行人,冷眼旁觀。
此時正是深冬,道旁積累着殘雪,田地之中,卻是翻壟過了,黑土之中,是成片青綠的麥苗。林中雖然殘雪皚皚,仍然有羊羣和牛羣被放牧着。
田地之中,也有在忙活的農人模樣的屯民。
所有人,在看向周永泰一行人時,眼神中都有一種罕見的靈智之光,也有警惕和防備的神采,在他們的手中和身邊,居然都有各色各樣的武器,這種情形,哪怕是在實土衛所,大半人口是軍人的遼東大地上,也是前所未見。
種種富裕,厚重,還有似有似無的威脅之感,令得周永泰在內的幾百人,感覺到置身於洪荒之中,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頓時襲上心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