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指揮遠來辛苦了,我替家父,敬指揮一杯。”
鎮東堂接旨事畢,張惟賢自然卸了欽使的身份,被李成樑接到自己的總兵府邸安置。
在場文官當然不會與他搶這等事,大家自行散去。
到了晚間,休息過來的張惟賢變的神采奕奕,畢竟是二十來歲的人,千里長途也不能叫他感覺怎麼樣,最少在衆人眼前的張惟賢,長身玉立,倜儻過人。
大家又知道他是國公之嫡長孫,現在的金臺輪值,錦衣衛南北鎮撫和掌刑千戶,理刑百戶,輯事番子校尉,多半都掌握在他手中,論起權勢薰灼,已經遠在掌印指揮劉守有之上,估計再過上幾年,資歷深上那麼一些,就能直接做掌印指揮了。
這也是託他父蔭祖蔭的祖,當年嘉靖皇帝入京,陸炳是他的奶兄弟,何等親近的關係,也一樣是從錦衣衛中層做起,多年之後才做到指揮使,大都督,朝廷體制悠關,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濫賞私人。倒是張惟賢是因爲公府之後,未成年就已經是加了正二品的親軍都指揮,獲得實權,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罷了。
替李成樑敬張惟賢酒的,便是剛從京師回來不久的李如柏,現在的他是加了廣寧衛都指揮,正二品,差遣是標下參將,以李如柏的三十不到的年紀,當然是超遷。
在他身邊,則是李如梅和李如梧,兩個佳公子風度翩翩,都是將門虎子加世家公子哥的兩重氣質。
李家九子,說是子子不凡,真正有出息的也就都在這裡了。
看着一臉橫肉,彪悍孔武之氣盡顯的李如柏,張惟賢連忙舉杯,一笑而謝,只道:“不敢當,請!”
張惟賢倒是酒到杯乾,連飲三巡之後,面不改色,在座的都是軍人,沙場搏命之後沒有不愛杯中物的,見張惟賢如此爽快,一點兒不象京裡來的貴介公子哥兒,頓時都是大生好感。
待推杯換盞之後,李成樑請張惟賢到後園涼亭納涼,南北向的大穿堂房子,涼風襲來,令人遍體生涼,中午時的酷熱感覺,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再上來冰鎮的西瓜,另外還有水晶雕刻的大杯,裡頭是冰鎮的葡萄酒,飲來雖然大有酸意,但也十分解渴,一杯下去,張惟賢心中感慨,這李成樑起居豪奢,雖然是剛封的伯爵,講究之處,已經不在京城的百年世家之下了。
這個時候,自然是能隨意說話了,彼此都換了官袍,叫下人拿來便服,天氣很熱,大家都換了輕便的綢衫,風一吹便似在身上吹動漣漪一般,在這樣的地方,穿着又舒服,人的心情不由自主的便放鬆了下來。
也是張惟賢有這種身份和地位,換了別人,想叫李成樑這樣推誠而待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惟賢你的父親我只見過一次,倒沒有說什麼話。”李成樑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很隨意的先開口道:“倒是令先祖父,當年我在京城常見,也蒙他老人家青眼,叫我到貴府小
飲過幾次。當時,他指着你……你尚在襁褓之中,指着你對我道,這是英國公府的嫡長孫,將來的英國公……誰料想局面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說着的是張惟賢平生最恨之事,但臉上的表情卻是超然而隨意,李成樑生着國字臉,眼睛大而有神,有一種久居上位而且手操殺伐之事的大人物纔有的嚴厲表情,哪怕是說張惟賢這樣的隱秘和切齒痛恨的事情,臉上的表情也是沒有絲毫的變化。
這便是地位和實力帶來的自信,張惟賢也只有苦笑一聲,並不接話。
“我便實話實說罷!”李成樑又道:“你那令弟,我原只是要敲打一下,畢竟這遼鎮是我當家,不過他確實是個有本事的,我設的局被他撞的稀爛,連我費十年之功,預計要斬的速把亥也叫他斬了,這功勞原是我遼鎮將士的,算是叫他搶了去。”
張惟賢聲色不動,心裡也是佩服眼前這人,顛倒事非黑白,振振有詞,真是叫人不知道怎麼說是好。
但不說也是不行的,李成樑心裡明白,張惟賢此來不光是頒旨開讀,身爲金臺輪值加錦衣衛指揮,大府勳貴這多重身份,是皇帝身邊的親近臣子,此來遼東,當然還有帶話的職責,自己的話,必定會被帶回京城,而張惟賢也只能表示自己會將李成樑的話帶到,至於事非曲直,他自己當然不設立場。
“張指揮,你是嫡長兄,怎麼叫人將國公奪了去?”
“俺們李家,就是俺大哥當家。”
“就是,若是以弟凌兄,豈不是亂了宗法?”
待李成樑的話告一段落之後,李如柏等人,七嘴八舌,無不是說的替張惟賢報不平的話,而話裡話外的意思,無非便是暗示,將來若張惟賢有奪回嫡位的舉動,李家一定全力支持,不僅搖旗吶喊,還會動用在京的人脈。
張惟賢心中也是冷笑,這些傢伙,也是怕張家不亂,拼命拱着自己策動英國公府的內亂,不過這樣也好,最少能看的出來,很多勳貴,哪怕是李府這樣的新晉伯府,對嫡位之爭還是很看重的……這,未嘗不是自己將來的機會。
他知道在此時再不做一點表示,這番便算是把人得罪了,畢竟李家父子也是站在他的角度來抱不平,若是自己仍是公事公辦的模樣,不免就是杜人於千里之外,這是與他此來遼東的初衷所不和的。
不過,明說的話,容易落人話柄,張惟賢早就有腹稿,當下閒閒問道:“聽說貴府大公子騎射俱佳,可以在馬上左右開弓漫射,無有不中的?”
李成樑笑道:“如鬆雖不才,大約也確實可以做到馬背上左右開弓,百步之內,十能中九。”
李如鬆是他的驕傲,不論是武藝還是將略都是在諸子之上,李家諸兄弟也沒有不服氣的,聽到父親誇讚,李如柏等人,也就是紛紛點頭附合而已。
“我那五弟,也是善騎射的。”張惟賢笑道:“在京時他常在
內廷走動,皇上也曾經叫他教習騎射,五弟出京之後,皇上每隔幾天就要去裡草欄場騎馬,有時也射箭,提起他當年與五弟學習騎射時的情形,總不免大笑。”
“皇上亦羨慕五弟經商之能,總說五弟長袖善舞,賺錢可比天子還厲害幾分……”
“還有練兵之能,皇上亦深羨之,近來皇上每與我閒談,總是提起打算操練內監,挑三千名十五到二十左右的內監,授以兵甲,勤加操練,數年之後,內廷可得數千勁兵,再練御馬監四衛營,以此爲基,十年之後,可以再談京營之事。”
張惟賢滔滔不絕,李如柏兄弟雖然是總兵之子,眼界到底不能與他這個在金臺輪值的國公嫡孫錦衣衛指揮相比,當下惟有瞠目結舌,聽着張惟賢講下去而已。
待金烏落地,張惟賢起身,兩手搭起,姿式儀態都沒有一點可挑剔的地方,很雅緻的向李家父子行了個禮,告辭道:“下官實在是有酒了,今晚休息,明日要繼續趕往遼陽,所以請恕下官無禮,請先告辭了。”
“好,惟賢你奔波辛苦,老夫不強留你了。”
“呵呵,多謝伯爺。”
待張惟賢走出去之後,李如梅俊秀的臉上滿是陰沉之色,他十分不滿意的道:“父親,看來我們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這張惟賢和他那個五弟一樣,都是油鹽不進的混蛋。”
李成樑看看李如柏和李如梧,見這兩個兒子也是一臉贊同的模樣,心中微覺失望。
他搖搖頭,嘆息道:“若是你們大哥在,一聽就知道張惟賢在說什麼了,你們這幾個傢伙,浪蕩慣了,遇事不動腦子,還好我李家門楣有老大頂着,不然的話,我便死也難安心。”
這話衆人倒是真的不知道聽了多少次了,當下也不以爲然,李如梅換了一副嘴臉,笑道:“父親就不要和我們打啞迷了,還是說說剛剛張惟賢那廝到底是什麼意思吧?”
“想不明白?”李成樑嚴正剛毅的臉上也露出真正的笑容來,哪怕是老虎也有愛子之情,無論如何,他對自己的親生兒子,總擺不出真正的伯爵上將軍的嘴臉來,“其實他的話已經十分明顯了,張惟功不論是騎射,練兵,經商,都太過優秀,皇上雖然重用他,但心裡已經着實忌憚,若不是心裡防備,又怎麼將此人放在遼東?所以,張惟功是天子近臣是不假,皇上也有叫他來攪遼東局的意思,但內心的這種防範之意,也正是我們的機會所在啊。”
“我懂了。”李如梧沉穩些,當下很沉着的道:“原本我們是想疏不間親,我們到底不比皇上和張惟功之間的交情深厚,有張惟賢的這些話,以後不妨做一些離間的事情……這情報,真是千金難買。”
“是嘍,就是這個道理!”李成樑呵呵一笑,然後才放聲道:“來呀,前一陣我買的宋人那個叫什麼米芾的字兒,給我封包好了,送給張惟賢,就說彼此心照,來日方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