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筳按例由重臣加講官身份,輪班開講,張居正和申時行等人都是講官之一,今天輪着禮部左侍郎王錫爵主講,幾個翰林官當輔助,旁聽的有幾家國公和侯爵,讀書官剛剛將今日要講的經義讀完,兵部的急奏就送了進來。
一聽到這樣的壞消息,經筳當然就停止了,萬曆少了一次折磨,不過遼鎮的爛攤子也是夠他頭疼的。
“本兵張學顏何在?”萬曆猛然想起兵部尚書張學顏來,這樣的慘敗,肯定要有人出來頂罪,如果曹簠不死或是不曾被俘,直接逮問就是,現在曹簠被俘,又不可能怪罪到幾百裡外的李成樑和遼東巡撫身上,那麼直接責任人就是張學顏了。
張居正道:“本兵張學顏未曾奉命參加經筳,臣已經派人宣召他前來文華殿。”
“不必了!”
萬曆爆發道:“此人任本兵十分不堪,乃有遼陽之敗,罷他的職,着他回家冠帶閒住去吧。”
如果不是日前有廣寧之勝,萬曆又想到張學顏是張居正的人,格外留了幾分情面的話,可能張學顏就得下詔獄了。
現在剝職回家,還留着官員的身份和體面,冠帶閒住算是官員下臺後最好的結局了,張居正嘴脣蠕動,想要替張學顏再爭一爭,轉念一想,此次慘敗確實要有人負責,別外張學顏已經改換門庭,正好借這個機會給申時行一個打擊……申時行總體來說還算聽話,但身爲閣老構築勢力也是難免之事,可張居正覺得自己最少還能任十年首輔,申時行現在就搞這樣的小動作,令他情緒上有些難以接受。相較而言,張四維這個次輔就很知趣,不論朝政或是私人勢力上,只攏住自己西商背景的基本盤,不進也不退,很讓張居正欣賞。
張居正動這些念頭不過是眨眼功夫,萬曆話音猶未落,他便躬身答應道:“是,臣遵旨。”
首輔遵旨,原本還想上前求情的申時行頓覺尷尬。
萬曆沒有顧及自己老師的臉面,說明了他這個先生的地位還遠不及張居正,如果剛剛張居正真心替張學顏說話,結果可能就不同了。
這對申時行的威望是一個打擊,他的臉有些發白,他再三猶豫,要不要挺身而出,護住自己的同黨,可無論如何,他的腳都邁不出去,這一步,走起來實在是太難。
“遼陽要緊。”萬曆成功的貶了一個兵部尚書,心裡十分得意,環顧殿中諸人,沉聲道:“諸卿有什麼獻議?”
“臣請速度遼鎮總兵官李成樑率精騎趕赴遼陽。”
“那廣寧如何?”這個提議立刻被知兵者反駁:“廣寧之外,黃臺吉撤了,速把亥可還在!”
“速把亥……”
提起這個名字,彷彿是帶有魔咒一樣,很多人面色變的很難看。
如果說嘉靖中期之前是小王子最囂張,中期之後到隆慶年間,俺答這個名字變的響亮起來,現在俺答受撫多年,從甘肅
到大同,宣府,再到薊鎮,整個邊境只有小打小鬧式的偶發性的衝突,再也沒有大規模的戰鬥,在俺答之後,就是以其子黃臺吉和泰寧部的速把亥爲主,這兩人,經常合夥犯邊,對義州衛和廣寧的威脅十分巨大,這十年來,可以說是欠下了遼東人民累累血債,死在這廝手中的遼東漢人邊民,數不勝數。不知道多少村落被他夷平,多少家庭因他而破碎,又有多少漢人男女被他掠到草原之上成爲苦役,最終被虐待至死。
在大明中樞,黃臺吉,都昆,炒花,速把亥,這幾個名字,可是十分響亮,比起控弦數十萬的察哈爾部落的大汗扎薩克圖汗,也就是圖門汗,明朝俗稱的土蠻汗甚至都要大的多了。
在黑炭石部進攻遼陽之前,大量的北虜可是雲集在廣寧城外,雖然被李成樑勝了一陣,不少部落驚逃,但北虜實力並未受損,和標準的李成樑式的戰果一樣,斬首數百,破敵陣,但沒有辦法真正的追亡逐北,擴大戰果,給北虜部落真正的打擊。
黃臺吉這幾個,幾乎年年犯邊,雖然沒事就給遼鎮貢獻幾百首級,但他們殺傷的漢人邊民肯定是十倍以上,搶掠到的財富也肯定值回那幾百顆腦袋,否則的話,誰這麼賤骨頭,沒事將自己的部落族人的首級送給李成樑當戰果?
可想而知,遼鎮現在的危機並沒有解除!
曾省吾是兵部左侍郎,張學顏被解職後,也算是朝廷的最後軍事負責人,當下責無旁貸的上前道:“廣寧不可輕動,黑炭石部在遼陽的行動,很有可能是與廣寧北虜互相配合。遼陽城高險深,不比尋常軍堡,北虜攻城乏術,短期內可保無事。”
禮部左侍郎王錫爵道:“可慮者有二,一者城外軍民必遭慘禍,二者,遼陽之敗,可能會被女真各部所見,近幾年女真部落漸漸有不穩之態,若遼陽之危短期內不能解,必定會生出很多事非來。”
女真部落在明初時實力很弱,但發展至今,其分爲數十個部落,其中強大的有建州左衛和建州右衛,海西女真和東海女真,黑龍江女真,鴨綠江女真,哈達部,烏拉部,渾河部,蘇克素護河部,這些部落,有的是有好些個城寨爲核心,有些是以一兩個大城寨爲核心,這些民族生活在由鴨綠江到黑龍江再到草原和遼河河套,再北上的大興安嶺的莽莽雪原之中,皆是由大大小小的生熟女真部落所組成,再有鄂倫春人,赫哲人,索倫人等各族人民,皆是以打獵捕魚爲生,輔以少量的耕作,越是靠近明朝統治區域的,其相對的文明程度就越高,比如建州部,此時已經會打鐵,制兵器,皮甲,也會種地,聚集區域相對發達,部落人數當然就越來越多,在當時的嚴酷的自然環境下能生育和成長的成年的女真男子,無不是射術精良,後世的人很難想象,從出生到成年,始終在冰天雪地嚴酷的自然環境下生長,經常要食生肉,睡在地下的地窩子裡,飢寒交迫,能站立時就得開始拿着弓箭去射獵,否
則很有可能會被餓死,這樣環境下成長起來的男子,天生就是無比精銳的戰士。
這是異族在惡劣環境下生長的代價,同時,也成了他們的優勢。
萬曆二年時,建州右衛指揮王杲謀反,李成樑斷然處置,將建州右衛幾乎夷平,斬首甚多,女真各部因此安穩了不少年,但謀叛之心肯定不熄,畢竟是從明初至今,反叛又平服的女真部落太多了,遼陽城就是爲了鎮服女真而興建,這座城池從開始的十六裡周長到二十二里,後興建的北城原本的目的就是安置投順的女真降人。
女真各部的問題,永遠是大明的嚴重邊患之一。
曾省吾一說,文華殿中的嗡嗡聲越來越響亮了。
速把亥,遼陽,女真各部,這些東西好象一根絞索,將大明的遼東鎮緊緊的勒住了,叫人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開始只是一場小小邊患,在曹簠的浪戰和輕敵下,有演變成一場崩潰的災難的可能。
張居正一錘定音,環顧左右,沉聲道:“當務之急,是要調精兵強將,充實遼東。”
從瀋陽到遼陽,再到廣寧,寧遠,山海關,這是大的戰略要點,然後就是撫順關,開原,鐵嶺,遼南四衛,再下來是鳳凰城,義州,連山關,再下來是沿河套各堡,從西平堡到奉集堡,再下來是各寨,臺,火路墩。
從城市到軍臺,火路墩,這是大明在遼東的防禦體系,但再好的防禦體系也要得人,殿中之人都明白,僅憑遼陽的幾萬軍戶,無非就是在人數上恐嚇敵人,真想打仗,幾十萬軍戶也是白給。
和統計丁口人數就是戰士人數的遊牧民族或漁獵民族不同,漢人這個農耕民族的優勢就在於濃厚的國力和組織性,如果有好的組織,比如任何一個王朝的國初,虐這些遊牧和漁獵民族就跟玩兒一樣,但到了王朝中後期,農耕民族失去了良好的組織後,很容易成爲被宰割的魚肉。
萬曆初年的明廷因爲張居正,因爲萬曆還沒有荒怠政務,總算是保留了相當的應變能力,在張居正決斷之後,曾省吾先道:“若充實遼陽,有選擇三。一,調薊鎮,保定精兵,擇一大將至遼陽。”
這第一法幾乎沒有人會贊同,薊鎮保定的兵馬戚繼光系的色彩太濃重了,再派上一個南兵將領,等於把遼鎮這個重鎮也給了一半給戚繼光,現在這個戚帥已經夠位高權重,手中的兵馬實力也足夠強了,再充實薊鎮的實力,除了張居正以外,怕是有很多人睡不着覺。
至於調宣大山西兵馬,更不會納入考量之中。
“第二法,”曾省吾今天有意要展現自己的才幹,第一法受挫在他的預料之中,他聲色不動,繼續道:“調寧遠兵馬充實遼陽,由祖仁或祖承訓爲領軍將領。”
這個辦法叫不少人爲之意動,祖家實力強勁,家丁數量和實力只在李家之下,調祖家入遼陽,這不失是一個好辦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