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動靜極大,裡頭的提塘官早聽到消息,從衙門裡頭奔行了出來。
兵部提塘官是很重要的一個職位,大明帝國疆域廣大,幅員萬里,每天都有大量的塘報經由驛傳送到京師,而最重要的軍事上的消息,當然就是第一時間送到兵部。
在努兒哈赤造反之後,神奇的買通了一個兵部的提塘官,源源不斷的將北京對建州的處置意見反饋到赫圖阿拉,甚至包括明軍的文經略人選,統帥人員,幾路進兵,多少人馬等等。
這是錦衣衛和東廠的雙重失敗,當然,現在的提塘官肯定想不到他的後輩中出了那種人才,他只是以明白出了大事的焦慮心情站在衙門前等着,一直到那個塘馬將染透了汗水的塘報送到他手中時爲止。
“這段時間,似乎遼東的塘報送過來時,都是這種德性啊!”
似乎就在兩個月不到以前,遼東也是這樣送來一份塘報,黃臺吉和速把亥等知名的部落首領率十萬騎兵寇邊,直入廣寧和義州衛,結果被李成樑一通狠打,斬首四百,倉皇逃竄。
這一次又是這樣的動靜,提塘官覺得可能又是北虜大規模的進犯,但遼東有李帥在,他不覺得北虜會有什麼真正的機會。
“壞了!”
打開塘報一看,兵部提塘官勉力裝出來的鎮定消失的無影無蹤,在原地跺了跺腳,大聲對塘馬道:“你乾的好,消息送的很快,來呀,扶他喝水,吃東西,拿一兩銀子賞他!”
塘馬一路過來是換馬不換人,所以體能消耗極大,但這樣也是保證了最快的速度,他從遼陽一路過來,距離近一千五百里,中間有無數的河流和失修的道路,有一些驛站也不能保障供給熱食和及時換馬,但一共用了兩天半時間就趕到京城,做爲一個塘馬來說,他乾的很漂亮。
“少司馬大人,遼陽急報。”
提塘官拿着塘報,一路小跑進入兵部內堂,打聽了一下,尚書張學顏不在衙門,前往內閣去了,前任左侍郎趙孔昭病逝,右侍郎曾省吾遷爲左侍郎,新的右侍郎還沒有上任,所以提塘官直接跑到曾省吾辦事的地方,將塘報呈了上去。
曾省吾是一個很乾練的官僚,一步步從兵部的主事升到了侍郎的位子上,按慣例,他還是協理京營戎政,主持京營防務的大人物之一,廷議的參加者之一,經筳的不固定參加者之一,雖然距離入閣還遙遙無期,但一身功業哪怕至此也足夠了。
當然,如果能更上一步,將少司馬的少字換成大字,成爲兵部正堂,這當然是更好的一件事情,只是本部堂官張大人和申閣老走的很近,三不五時的見面,這已經是朝野共知的事實。申時行也是用這件事和百官及各方勢力打着招呼,他申時行也開始收小弟了,如果有誰打張學顏的主意,就等於是和申時行宣戰,有這麼一重阻礙,曾省吾想上位的可能是不大。
“黑炭石部偷襲遼陽,副將曹簠率本部兵兩千四百餘人迎戰,被敵騎兩萬餘重重包圍,曹簠戰敗被俘,千總陳鵬等人戰
死,我兵死八百七十餘人,餘者潰逃折還遼陽,現遼陽萬分空虛,十萬火急!”
遼陽可是遼東的重鎮,也是明朝原本在關外的統治中心,遼東都司便在此城,加上隆慶元年遷入遼陽的遼東總兵府,原本就一直在遼陽的副總兵府,還有周長二十二里的在北方很難得一見的廣闊城池,兩萬五千駐軍的人數,加上家小余丁滋生人口,遼陽城最少有超過二十萬以上的人口基數,這在遼東城市羣落中也是很難得一見的繁華大城。
總之,這一座城池北控河套,是面對北方土蠻和女真部落的第一線軍事重鎮,同時又是瀋陽這個重鎮的支撐與後方,也是遼南四衛的大後方,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後金起事後,先後下撫順,鐵嶺,開原,再下瀋陽,瀋陽血戰一場後又直下遼陽,有了瀋陽和遼陽兩城,遼東和遼南七十餘城先後被拿下和投降,後金由此確定了以遼陽爲中心的核心統治區域,一直到擺脫了遼南明軍的騷擾之後,遼陽的戰略地位下降,後金政權才由遼陽遷往瀋陽。
總之,遼陽在此時此刻,是明朝在遼東的統治基石,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一塊,哪怕就是廣寧丟失,只要遼陽和瀋陽在,錦州和關城在,遼東仍然可爲大明所保有,不過如果遼陽丟了的話,瀋陽和撫順關幾乎也就難保了,廣寧更是獨木難支,最終的結果會和明末一樣,明朝保有錦州或寧遠,還有孤零零的一座關城。
想到這麼嚴重的後果,曾省吾這個左侍郎也變了臉色,他下意識的就想叫人去請張學顏回來,不過轉念一想,一個更棒的念頭浮現在腦海之中。
傍晚時分,張學顏慢騰騰的從內閣出來,再經過左順門,出午門左掖門,過金水橋,這時候就能看到他四人擡的轎子了。
以他的身份,轎子擺在這裡十分合適,再遠或再近一些都不符合他的身份。
張居正已經可以直接坐轎到內閣門前,這是十分難得的殊榮,當然,也是張居正年近花甲,加上屢次揚言身體不好的原因,當年的嚴閣老雖然爲首輔多年,坐轎入午門或西苑的待遇可是七十之後嘉靖皇帝纔給。
一路上張學顏發覺有不少人在看他,甚至有幾個大膽的官員對着他指指點點。這種不恭謹的態度令得張學顏心裡十分不舒服,但他只是兵部尚書,能直接管理的只有自己的堂屬,如果他是吏部天官,只要一個眼風掃過去,這些不識好歹的傢伙肯定就逃的遠遠的了。
“去打聽一下,出什麼事了!”
張學顏覺得事情有一些不對,但以他的身份也不好去打聽,待上了轎子,便吩咐轎伕一時不要離開,吩咐自己的管家去打聽。
過不多時,他的管家就跑了回來,臉色灰敗,好象一個死人。
“怎麼了?”
張學顏心也是一沉,這個管家跟他多年,邸抄都看了好幾百份了,能分清事情的輕重。
“老爺,遼鎮大敗,遼陽危急!”
“噫?”
“曹簠被俘,陳鵬等千
總官戰死,遼陽兵死傷慘重,現在遼陽只有遼東都司和東寧衛六所兵守備,情形十分危急!”
遼陽城沒有城守營,平時有鎮守副總兵把守,還有名義上的總兵府,巡撫只有行臺,也沒有分守道和分巡道等道臺,所以根本不設城守營這個編制,事起突然,城中只有曹簠的一千多人的敗兵,還有遼東都司臨時召集的衛所兵,如果不是城池高峻險要,蒙古人又幾百年沒攻過城了,恐怕遼陽在此時已經失守了。
“完了……”
張學顏面色灰敗,整個人都癱軟在轎子裡頭,身爲本兵,遼鎮出現這樣二十年沒有的慘敗,他難辭其咎!
最倒黴的還是副總兵被俘,這是國朝有史以來,從來沒有過的難堪事情。
而且這事情在午門前都這樣被人議論着,很顯然,是兵部直接上奏了,而且直接遞進了文華殿裡頭。
如果張學顏沒記錯的話,黃昏時分,經筳開始,在這種時候兵部這急奏不經內閣,直接送入大內,完全符合規定,但也等於是狠狠的在張學顏臉上抽了好幾個耳光。
在這一瞬間,這位大司馬很清楚的知道,他的仕途算是完了。
……
萬曆高坐在文華殿的金臺之上,臉上的神色可以說是難看到極點了。
打敗仗倒不怕,嘉靖年間和隆慶年間,俺答可是一直帶着兵越過長城,打到京城腳下了。
但堂堂副總兵官被俘,這在國朝真的是第一次!
這個臉,丟大了!
以後提起萬曆九年,很可能不會叫人想起別的事來,只會想起來一個副總兵官輕兵冒進,結果兵敗被俘。
“自漢之李陵之後,不想又復見曹簠!”
萬曆幾乎是咬牙切齒,對着金臺之下的羣臣們宣泄自己的怒火。
“皇上,”張居正是主持今天的經筳,此時從容上前,奏道:“看遼鎮塘報,曹簠是受傷力竭,後又昏迷,其家丁親軍死戰護送,但因中伏時過於深入,其家丁多半戰死,曹簠昏迷時落馬被俘,並非如李陵那樣投降。”
聽到這樣的解釋,萬曆的心氣平定了一些,曹簠是力戰重傷被俘,好歹不是氣節有虧,當然,這廝若是戰死就更好了,朝廷就少了不少的麻煩!
在張居正說話的時候,底下一片嗡嗡聲。
今天這場面原本該是講春秋大義君臣治理天下治道的經筳,也是最高層次的儒學研討,一國之君坐而論道,這算是對傳統的尊重。
當然,明朝皇帝也確實有不少真心喜歡經筳,比如明太祖,明孝宗等。
萬曆肯定屬於叛逆的君上,不過此時內有李太后,外有張居正,經筳不僅舉行,而且是正常按日期進行,幾乎沒有免除的時候,除非是年節,或是重臣死亡,或是皇帝身有疾病,無奈重臣死的不夠多,皇帝又是二十不到,生病的理由很難用,所以萬曆苦於經筳,在他能當家的日子裡,這東西幾乎不曾有機會沾過他的邊,當然,那就是後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