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道瞻堅持之下,徐文壁等人沒有什麼可說的,衆人依舊送黃道瞻出來。
送別之時,不少人眉眼處都有掩飾不住的陰鬱……此次整頓之事已經儘可能的將麻煩減低,不過這姓黃的文官,仍然要掀起軒然大波的樣子。
京營現在在冊二十四萬人,各人心中有數,真正在營的不過五六萬人,能着甲持槍的精壯不過一兩萬人,就算各府緊急湊人,最多也不會超過五萬人。
這個數字報上去,肯定又是引起朝堂震動,張居正等大佬還是會動一批人,好歹要做一些臉面上的事情,這才敷衍的過去。
就算是敷衍,也總會有人倒黴,只不知道落在誰頭上。
“定國公,各位大人,請回,如此厚待,下官愧不敢當。”
衆人送出轅門,黃道瞻的轎子已經過來,他向所有人拱手,請大家折回。
各人看他也是膩歪,既然黃道瞻如此,便是紛紛向裡折返。
就在此時,異變徒生。
一個矮壯男子,手中持着一柄閃亮的尖刀,猛然撲到黃道瞻身前,手腕一翻,刀尖一下子扎着了黃道瞻的胸口,刀身幾乎全部沒入,只剩下半截刀柄。
“扎着了……”
黃道瞻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那個面色猙獰的漢子,喃喃自語了一句,然後口中噴出血水,整個人翻轉過去。
“嘿嘿,叫你不借銀子,叫你小氣,叫你不拿鄉人當人。”
那矮壯漢子見黃道瞻已經出氣多,入氣少,當下便手舞足蹈,嘻嘻哈哈,竟是拍着巴掌笑鬧了起來。
“這太不象話。”徐文壁眼見各人驚呆了,便跺腳道:“着人將黃大人擡回府,立刻請太醫院派良醫去醫治,另外將兇徒抓住,先看押起來,看朝廷怎麼說!”
他看看左右,見有不少幸災樂禍的,其實此事徐文壁早就聽到風聲,也早就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此時不免正顏厲色道:“不論此事到底是何因,事發營門之外,我輩都要自劾待罪,諸公,明白麼!”
……
五軍營外的事,如同一道閃電,劃過近期略嫌沉悶的京城上空。
張惟功在孜孜以求着全城的道路修築和清理,無暇顧及他事,李如鬆的巡捕營正在整訓之中,暫且也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倒是這個京營整頓之事,原本不被衆人所看好,無非是虛應故事而已,誰料最沒有看點的地方倒是爆出這樣的駭人之極的新聞,頓時轟動九城,無數人奔走相告,很多人簡直有不可置信之感。
帝都之中,天子腳下,居然有剛升官的四品京堂,而且是僉都御史被謀害,這簡直是大明朝立國以來最爲駭人聽聞的奇聞,其勁爆之處,簡直就是和當年武宗皇帝的種種緋聞可比了。
“簡直是天下奇聞!”
聽聞消息之後,萬曆漲紅了臉,將文華殿東暖閣的坑桌,拍的砰砰直響。
萬曆近來心境十分不佳,接連被狙擊之後,他已經有點心灰氣沮,最近申時行和
許國等寥寥無已的心腹都勸他收斂鋒芒,在張居正辭職之前,不要再想着收權之事,事情是很明顯的,張居正掌握着朝堂大半的力量,而皇帝在京營之事上的心思太明顯了,也就是張惟功這個不知道厲害的跟着胡鬧……皇帝哪裡是要整頓,二百年下來,列祖列宗都沒整頓的好的事情,兩個加起來纔剛過三十的君臣能把這事辦好?萬曆無非是要把手插入京營,數年之後,張惟功提督京營,將京城武裝大半抓在手裡,這樣可以對抗馮保的御馬監……皇帝對馮保已經信不過了,大明京城的武裝體系是分成好幾個部份,親軍指揮使司是皇城禁軍,分成旗手衛和錦衣衛幾個部份,都是世家掌握,忠誠上十分可靠,同時還有侯伯之類的勳貴掌總,更加保險,另外就是御馬監的四衛勇營,也是一支強悍的武裝力量,由太監掌握,當然,四勇營的武將也是勳貴和將門世家,只聽命行事,絕不會跟着太監造反,再下來就是京營,京營也是分成若干部份,彼此制衡。
大明的這種制度保了二百年的平安,其它王朝的軍事政變一類的事,在大明不可能發生。再強勢的權臣或太監,天子一道詔旨就拿下了。
只是馮保現在太強勢,幾乎沒有人能與他相抗衡,從成祖至今,也真的沒有一個太監又能掌司禮這個內廷的內閣,又能掌御馬這個內廷兵部,同時還掌握東廠這個內廷錦衣衛,廠衛權和兵權加相權,馮保一人獨攬,加上外朝張居正配合,萬曆也有嚴重的被威脅的感覺。
這一次整頓京營,就萬曆的內心,絕對有掌握兵權的打算。在真實歷史上,他在張居正死後好歹鬆了口氣,立刻就在內廷訓練太監開展內操,一次訓練數千人,這絕對是一種壓抑心理的釋放……小皇帝太沒有安全感了。
此時的萬曆,處境仍然是有強烈的不安全感,帝王不同於常人,一個帝王不能大權獨攬就會有嚴重的心理問題,萬曆便是最爲顯著的一個。
“臣已經着有司徹查。”
張居正的神色難得有一些不安,出了這樣嚴重的事情,今日也是由他代表外朝和內閣來向皇帝親自稟報。
“好在,”張居正接着道:“已經當場拿下了兇手,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
“朕要派東廠和錦衣衛旁觀審訊,每日向朕稟報詳細情形。”
張居正微微一徵,應道:“皇上如此決斷亦可,臣無異議。”
“嗯。”萬曆深深看了張居正一眼,只是對面的張居正坦然捋須,根本不將他的這一點威壓看在眼裡,萬曆有些氣沮,頹然道:“此事想來與勳貴武臣有關,先生要注意。”
“臣與內閣同仁會議時,大家亦持此論。”張居正笑一笑,道:“只是凡事不可先入爲主,還是審明瞭再說。”
“先生說的是。”萬曆垂頭喪氣,在滴水不漏的張居正面前,他太弱小了。
等張居正出去之後,萬曆又處理了幾件政務之後,心緒極爲不佳,早早就回了乾清宮。
到午膳時,他心中煩悶,
想吩咐人撤去午膳時的鼓樂,但孫海與客用等人俱是不敢。這種在用膳時的配樂是祖制所留,皇帝本身權威不夠,身邊的人也是不敢違制。
萬曆敲桌道:“朕未必連吃飯時的配樂亦不能裁撤!”
鼓樂剛停不久,慈聖宮便是有一個奉御匆忙趕了過來,宣諭道:“太后口諭,着與皇上說,鼓樂都是祖制,漢時尚有蕭歸曹隨,今皇上尚未秉政經年,鼓樂雖是細事,又豈能擅改?着仍如舊例如常。”
衆人只聽砰然一聲,卻是萬曆將一個成窯所出的潔白如新的細瓷蓋碗,在乾清宮的金磚地面上,摔的粉碎!
……
黃道瞻在京沒有親人,住的地方也是十分寒素,只是一幢半進的小院,好在是靠近中城,地界好,不象有一些官員因爲取了家小過來,只能住在北城或是南城,離皇城最少十來裡地,到上朝的時候,四更天半夜時分就得起牀往皇城趕。
現在這個小院已經成了停靈之所,黃道瞻的屍身小斂之後停放在此,按當時的習俗是落葉歸根爲最佳,只有那些沒有親族,連身份也搞不清楚的百姓,纔會在死後被就地燒化掩埋,稍有身份的,當然還是以棺木還鄉爲最佳。
只是近則數百里,遠則數千裡,扶棺還鄉,這不是容易的事,盤費少在幾十兩,多則過百兩,對普通人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清季時,曾國藩以替死去同僚寫輓聯聞名,另外一個名臣,則是以送盤纏甚至幫人扶棺還鄉的義氣聞名,在當時,這都是第一等要緊的事。
黃道瞻的知交好友也不算多,禮部主事盧洪春,御史梅國楨等人是寥寥無已幾個人,此時衆人都是滿腔悲憤,團團圍坐在停靈之所的外屋,也沒有人上茶,衆人也無心喝茶閒聊,都是皺眉不語。
盧洪春以敢言直言聞名,坐了片刻,就是向梅國楨道:“梅克生,我早就提醒你們,勿要與勳貴走的太近,現在如何?張惟功一擊不中,老老實實修路挖溝去了……是,我承認他做事確實有一套,現在京城道路修了一半了,用工不多,省錢省料,又結實無比,實在是罕有之事。但他老黃吭苦了!”
“清軍之事,此亦黃兄夙願。”
“雖是如此,亦不可將此身浪擲。”
“咳!”刑部主事呂坤道:“思仁,你這樣對克生兄說話,於事何補呢?”
“總之。”盧洪春道:“現在英少國公爲了撇清,絕不會再過問此事,他的樂善好施,不過是邀買人心,勳貴之中,無非還是圖名圖利,我輩讀書人犯不上和他們卷在一起,聽或不聽,克生兄自便吧。”
進士出身的官員,難以收買就在於此了,盧洪春的話雖說的梅國楨十分難堪,卻又無從辯駁。他與黃道瞻在以前還能用整頓京營的大事當藉口,現在黃道瞻出了這樣的事,張惟功又被擋在京營事務之外,現在清理大工還做的有聲有色,爲了自保,也不會再出來趟這種渾水,梅國楨雖嘴上不肯承認,心中亦有難言的悲涼之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