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的黨羽們先後悍然出手,先期發聲的全部是執掌重要衙門的重臣,在這樣的局面之下,想翻盤已經是毫無可能。
很多人都是用玩味的眼神看向張惟功,這個少年是皇帝的心腹,今日之事,皇帝的臉色難看大家都看在眼中了,但向來張居正待此子也是不薄,甚至有以師徒相待的感覺,今日風向一轉,突有此變,這令人不得不猜想,這一老一少的兩張之間,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皇上,廷議有結果了。”
半個時辰不到,廷議就有了結果,方逢時上前奏道:“參與廷議者四十一人,贊同定國公等主持整頓京營者三十四人,贊同張惟功主持此事者只二人。”
此番廷議,其實也是張居正相權毫無忌憚的一次演示。
超過十年的內閣閣老生涯,加上九年的元輔時光,張居正在朝中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六部之中,四品京堂以下可能還有不少青年官員心思各異,很難盡數括入囊中,但四品京堂以上,能不依附元輔大人的,真的是十不存一。
眼前這四十餘名夠資格參與廷議的公侯大臣,就算不是元輔的心腹親信,亦是要仰賴元輔的支持才能在位,惟有以元輔的馬首是瞻,是以,廷議的結果便是如此,支持惟功的,只有區區兩票。
當然,棄權不贊同者亦有幾人,申時行便是其中一個。
叫他頂撞張居正,贊同惟功,申閣老不會冒這個險,不過深知皇帝心意的他,也不可能當衆贊同定國公這幾個人選,兩邊不選,都保有餘地,這便是申時行爲官的過人之處。
贊同惟功者,禮部侍郎王錫爵,吏部侍郎掌詹事府許國。
廷議時,王錫爵只淡淡道:“下官以爲張惟功更合適,餘者無他。”
他是有名的臭脾氣,但已經是江南士紳清流中的代表人物,雖是當從這般行止,料想張居正也不會因此而爲難於他。
許國,嘉靖四十年鄉試第一,爲解元,後爲二甲進士,入翰林院爲庶吉士,這是一條金光大道,許國也走的十分順當穩妥,隆慶元年授檢討,賜給一品服飾出使朝鮮,在朝時不肯收受朝鮮國王的厚贈而聞名一時,自萬曆元年始,授右春坊贊善,充文華殿日講官,爲萬曆皇帝講授經義。
文華殿諸多講官中,申時行排第一,此人可排第二。
爲官的風格也是與申時行近似,左右逢源,抱緊萬曆,政務上不多言,只低調熬資歷,十年時間從翰林檢討到吏部尚書,翰林的身份加上講官,也算快了。
王錫爵的一票明顯是出自公心,許國的這一票,當然是不論如何也緊跟天子,在他表態時,萬曆看向他的眼神,亦是充滿感激。
天子雖不是五代時那樣兵馬強壯者可爲之,但大明的天子,也不是坐了龍椅便有權。
二百年下來,祖制牢靠如山,將天子百官一併壓的如孫猴子一樣,動彈不得,新君爲太子時,講官便是潛勢力,爲天子時,將講官慢慢提
上來,將閣臣和天官等重要官職換成了自己的心腹,慢慢再培養親信,數年之內,天子才真正有權。
現在的皇帝,靠的住的就只有這幾個文華日講官了,真正的權力脈落比起張居正來,真是蒼白的叫人不忍去想,去算。
張居正在殿中卻是舒展自如。
眼前這一切,不論是金臺還是高高的藻井殿頂,或是那些手持銅拂塵伺立在金臺四周的太監,殿門口的大漢將軍,殿外的錦衣衛和旗手衛的將士們,那些赤幟,旗幡,毫無疑問是在彰顯着天子的尊嚴和至高無上,但他一個江陵破落戶的子弟,卻可以站在這金殿之上,頤指氣使,在他的示意之下,一場關係極大的廷議根本就沒有什麼觀點的對峙,沒有意氣之爭,一切都是如水般的平靜。
他看向那些科道官員,年輕的臉龐中倒是有幾張意氣風發,看出來帶着一點意氣的……今日之事,一切都在張居正和其黨羽的掌控之中,青年官員中當然不泛有激憤者,在替天子激憤大權旁落,張居正經黨營私,掌控朝政……但也就只是如此了,無非也就是“激憤”二字而已。
自奪情風波和張居正來往江陵的前後的表情,已經清楚的表明,逆天子者,猶可活,逆元輔者,必將受重懲!
金殿之上,張居正捋須輕笑,一切均感在掌握之中,那種快意之感,唯有將身與替之者,方能體會其中況味之萬一。
“既如此,”萬曆神色中有掩不住的燥怒,語氣倒還是不急不慢的十分鎮定,這也是十年調教之功,那麼多人尖子教出來的,原本也早熟早慧,是以眼前的事雖然十分不滿,倒還不至於叫這位青年皇帝語言失態,“着定國公與協理京營趙孔昭,都督張惟賢,主持京營整頓之事,着有司知道!”
“臣等領旨。”
羣臣或快或慢,總是都躬下身去,各自接領旨意。
徐文壁神色從容,還向惟功點頭致意,眼神之中飽含着歉意。這件事,定國公府肯定是深深參與到運作之中去了,以定國公府的深厚人脈辦這樣的事,加上張居正的大力支持,還有張惟賢父子提供的英國公一脈的幫助,這件事辦的十分順利。
既然勝了,倒不必將張惟功得罪的太深……無論如何,惟功將來的權位是不可限量,英國公的爵位也是沒跑,沒有必要將此人得罪的太深。
倒是趙孔昭領旨時,神色十分得意,只是強壓下去。
他在兵部大堂被惟功頂撞過,此事傳揚萬里,已經成爲他官場生涯中的一大丑聞,如果不是這樣,一個協理整頓京營的差事,還真不至於叫這個兩榜進士,兵部侍郎感覺到高興。
張惟賢反是榮辱不驚的模樣,領旨之時,萬曆也是惡狠狠的看了他一眼。
這幾年養着這廝,還將其放在都督的位子上,並不是張惟賢有什麼打動皇帝的地方,而是萬曆的一顆棋子,留着沒有別的用處,專爲了敲打惟功所用。
惟功太鋒芒畢露了,貴如帝王,也是感受
到了龐大的壓力,將張惟賢這顆棋子拿在手中,皇帝的安全感要足一些,時不時的給惟功添一些堵,提一下醒,這纔是萬曆的真意。
這幾年來,不論張惟賢和孫海客用幾個怎麼設計,怎麼努力,始終不能影響到大局,原因就是皇帝不過是拿他們當牽線木偶,大局始終在萬曆的手中掌控着的原故。
論起帝王心術來,萬曆當然還很稚嫩,比起他祖父的心思深沉和果決來差的遠,但萬曆也絕不是庸材,他也是在不停的尋找着自己的帝王之道。
可惜,這種摸索和試探又一次被張居正給打斷了。
萬曆心中只是奇怪,張惟賢這廝如此大膽,竟敢背離自己,張居正究竟給了他和張元德等人什麼樣的承諾,他們彼此間又有什麼交易發生?他不知道細節,他只知道,眼前這事,絕沒有表面上的這麼簡單。
“臣還有話要說。”
萬曆剛欲宣佈退朝,張居正卻是上前一步,阻止了皇帝。
“先生請說。”
現在皇帝對張居正的客氣已經是到了十足十的地步,不僅是平時君臣唔對,或是奏章上的文書往來,或是與他人談及張居正時,皇帝都是口稱先生,恭謹孺慕之態,溢於言表。
張居正滿意一笑,朗聲道:“今日廷議結果已出,臣無異議,臣之心中,也是覺得歡欣鼓舞。國有良材,才能之士輩出,纔有今日之爭,這實在是吾皇之德福所至,身爲大臣者,豈能不爲吾皇賀?”
“臣等爲吾皇賀!”
羣臣知機,與張居正一起,山呼拜舞起來。
萬曆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還不得不擠出一抹笑容來,那種尷尬與憤怒之感,這一生怕是也忘不掉。
今日之事,張居正一切操控在手,根本不曾有爭執,但元輔說是有良材相爭,那便是如此,絕對是如此,毫無疑問的是如此,看着眼前的這些替自己賀喜的大臣們,萬曆只想一個窩心腳踢過去,將這些混帳東西,盡數踢死了事!
“臣是想,”張居正拜舞完事之後,才又道:“人才不用太過可惜。今日看來,張惟賢跟隨定國公整頓京營,我等可靜候好音,還有李如鬆,也是青年俊彥,前日受命入京授給京營右副將,着其巡捕討賊,臣想,這差事十分難做,既然有人才,就要物盡其用,不如着其提督五城兵馬司,成立巡捕營爲總兵官,皇上以爲如何?”
“先生所說無有不是。”
“張惟功,也是難得人才。”
說起惟功時,張居正頓了一頓,眼神中有了一抹柔和之色,他看了惟功一眼,又繼續道:“臣記得在萬曆七年秋時,張惟功奏過京師冬季凍餓貧病而死的流民極多,且,京城溝渠不通,衛生極差,年年爆發疫病,隔數年十數年就有大疫爆發,今張惟功不能受命整頓京營,人才難得,既然其見識若此,不如着他去專職清理,爲提督清理大工專差官,要人要物,朝廷無有不從,但盼數月之後,京師能舊貌換新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