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功看到的那個村莊相隔不遠,但衆人不明道路,先繞道到大道上,從大道急馳一會兒,再看到莊子時,才知道各人想的差了,這莊子綿延成片,最少有五六百戶人家,其中還頗有一些粉牆黛瓦的院落,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座宗族聚居,而且很有一些有成就的成員的大莊園,並不是尋常的百姓聚居的小村莊。
京南地方,並不靠近官道,風景也平常,最少在附近沒有勳貴大戶修築的莊園,能有這樣規模的莊子,實屬難得了。
“大人,好象出了什麼事的樣子。”
“嗯,我也看到了。”
惟功眼中露出沉思之色,這一次出城來是純屬消閒,當然也有避開城中風波的意思,眼前又出了事,他有點猶豫,要不要立刻避開。
不論是皇帝還是張居正,對他都有深恩,從理智來說,他支持張居正,從情感來說,則偏向皇帝一點兒……皇帝的心理也能理解,從少年到青年的年紀,正是叛逆心理強的時候,又何況是一個接受正統帝王教育的君王,想擺脫張居正這個嚴師,自專自主,這種心情也是完全能理解的。
只是,惟功心裡明白,從自己日常接觸萬曆,還有史書上的記錄來說,萬曆可能有一些小聰明,包括在後期時控制朝局也很嚴密來看,最少的帝王統馭之術他還是有的,但從大局來看,明朝由短暫的中興再到衰落,萬曆是脫不開干係的,甚至華夏淪爲夷狄之手,萬里江山變爲羶腥之地,文明極度倒退,萬曆也是罪人之一,所以他支持萬曆的,只有這幾年下來君臣能如朋友相處時積累起來的那種純粹的情感了。
“入村去看看。”
就在惟功打算離開時,莊園中心地方傳來激烈的爭吵和叫罵聲,還有婦人的哭喊聲,惟功搖了搖頭,吩咐道:“若是有匪徒搗亂,就給我狠揍他們!”
“是,大人!”
隨員都是一羣平均年紀十五六歲的,正是惟恐天下不亂的年紀,衆人一起暴諾一聲,一起策動跨下的戰馬,往着事發的地點疾馳而去。
靠近一些之後,惟功發覺是兩撥人正在對峙着。
一邊人數少,只有五六十人,其中有大半是衙役打扮的公差,還有他們的助手,幫閒一類的人物,再加上五六個穿着吏服,頭戴吏巾的吏員,這些人,都是沿着一頂四人擡的轎子展開,在轎子之前,是一個穿着六品官服的青年文官,在衆人的護衛之下,正與對面的人羣說着些什麼。
在最外圍,是一羣扛着虎頭牌的傘夫和吹手,他們用虎頭牌不停的嚇唬着往上前的人羣,但似乎效果不明顯。
在人羣對面,打頭的是穿着秀才生員服飾模樣的,有十餘人,都是方巾和藍色長袍,這樣的打扮,在大明是可以與官員平等對話的存在,有這一羣人在前,後面的五六百人,都是站着與對面的官吏對峙,若不然,光是憑那些虎頭牌,就能叫這些百姓全部跪下,若是不服對峙
,可以出動縣衙裡的快班和壯班一起來圍剿了。
“是宛平縣正堂沈榜。”
“是他!”
惟功的近侍中,有幾個是王國峰放的軍情人員,這些人武藝不一定如何高強,但京城的百官和勳貴的資料,行止,包括很多隱密事情,他們都能說的出來。
將這些活的百科全書帶在身邊,很多事情就方便的多了。
惟功眼神凌厲,腦子裡也想起沈榜的資料出來……此人是張居正的門生,觀政進士的時間很短,先入翰林,散館後直接放了京縣的知縣,這是除了授給翰林之外很大的殊榮,號稱爲老虎班,只要肯實心任事,行事雷厲風行,就會無往不利,獲得政聲之後,升遷也是比普通的官員要快很多!
沈榜也完全不負提拔重用他的人,在宛平縣任上,教化,農桑,刑名,錢糧,諸多考績,都是十分的合格稱意,這樣的知縣,最多幹一任,一定會升遷上去,這麼一個向來春風得意的一方父母,卻不知道爲什麼被人圍在正中,弄的十分狼狽。
沈知縣被圍在人羣中時間倒也不長,最少年輕氣盛的父母官還沒有顯露出氣急敗壞的神情出來。其實這樣的事在大明還是少見的,在當時只有滅門的太守,抄家的縣令一說,知縣和知府都是親民官,負責一方教化和刑名,身上還得兼職團練和某段河道的河道總管,地方上的慈幼局養濟院漏澤園,加上倉儲管理,驛傳,稅關,水運,所有一切,都是府縣官員的治下,縣令排衙時,就如同皇帝上朝一樣,也是三班六房,有事上稟,無事退衙,師爺之流,就和大學士一樣的位置,所以說縣衙就是一個小朝廷,知縣的威嚴,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冒犯的。
但沈榜此時並無太多怒意,因爲站在他對面的是十幾個青巾藍衫的秀才,他當年也是從秀才一步步上來的,讀書人就是天生的同類,可能對某一個同類會有好惡之感,但當一羣同類在自己面前時,心裡不產生微妙的認同感和好感也是不可能的。
看到十幾個諸生涌上前來,沈榜卻是溫言道:“諸生不在學校讀書,卻來干涉本官收取秋糧賦稅,督促百姓行役,是何道理啊?”
“回稟老父母,”諸生之中,當然也有爲首的,答話的是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一身秀才的藍衫是上等絲綢製成的棉袍,穿在身上,十分得體合身,他抱拳一禮,動作也是十分的瀟灑,漂亮,看着沈榜,這個秀才不卑不亢,但語意中帶着譏諷道:“學生等當然想坐在書齋之中,一心讀書上進,然而兩耳聽到的全是縣吏的催科聲,虎狼一般的衙役的威逼恐嚇聲,還有打板子的聲響,百姓的悲哭之聲聲聲入耳,請問老父母,這樣的情形之下,想讀書可得乎?”
“哪有這般誇張!”
剛剛沈榜是下令打了幾個百姓的板子,逼問這莊中的實情,但都是在村民中選的壯實的,看着奸狡而不易制服的,這才下令打上二十小板,那些殺才一個個
狂呼大吼,其實二十小板對這些壯實的農人來說算得了什麼?無非就是虛張聲勢罷了!
剛剛沈榜還不大明白,這些傢伙爲什麼叫的殺豬一樣,此時突然醒悟過來,這些傢伙,怕是給這羣秀才打信號吧。
“事實俱在眼前,老父母不會抵賴吧?”
“我等讀聖賢書,所爲何事?無非就是替生民張目,今日見此不平事,豈有袖手旁觀之理!”
“老父母請將差役撤走,停止催科之事,小民百姓,猶如新發嫩草,豈能如此催殘?身爲父母官,難道只顧考績,不顧生民的死活嗎?”
“老父母,何謂教化,何謂德育?不能只顧政聲,一味施以苛政!”
“考成法,真是暴如猛虎矣!”
沈榜被這羣傢伙吵的頭暈腦漲,剛剛的那一點脈脈溫情已經蕩然無存,他的臉色變的鐵青,秀才們卻是絲毫不懼,見沈榜有發怒的跡象,諸生反而振臂揮拳,一起涌上前來。
衆衙役和幫閒們想上前阻攔,爲首的那個生員“啪”的一巴掌便是賞在一個快班衙役的臉上,然後戟指罵道:“你想找死是不是?我等是稟膳生員,與老父母說話,你也敢攔?”
領頭的一動手,其餘的秀才們也是拳打腳踢,讀書的秀才生員成了全武行的打手,指東打西,衆衙差被打的魂飛魄散,這些生員們花拳繡腿,疼倒是不疼的,但他們真的不敢還手……這些狗腿子,欺壓良善百姓是有一手,但在諸生面前,真的是狗一般的身份,人打自己家養的狗,可見哪條狗敢還口的?
惟功在一邊則是看的目瞪口呆,以前一直聽說地方上是士紳生員和宗族把持着地方政務,錢糧刑名之事,知縣強勢還能過問一些,知縣稍微弱勢一些,政令根本不出縣衙大門,光是胥吏那一關就過不了,以前他一直覺得有點誇大其辭,他接觸的大明官員還是很威風的,張居正推廣政令也是不遺餘力,雷厲風行,所以給他帶來了一種錯覺,他現在看到的情形,纔是大明兩千多個縣治中經常會發生的。
當然,一般來說,士紳生員和宗族大戶是以收買,關係網,人情,金錢等諸多辦法來與知縣搞好關係,知縣畢竟代表的是皇權的延伸,沒有必要的話,不必把局面弄的太糟糕,今日發生的事情,就是屬於矛盾到不可調和的地步了,不拼一下,沈榜這個知縣就會變本加厲,只能放手一搏了。
“老父母,何必咄咄逼人?”
“請憐我赤子,不必竭澤而漁!”
將四周的衙役趕來,十來人生員將沈知縣團團圍住,七嘴八舌,無非就是勸沈榜放棄徵收賦稅和徵求勞役,清丈田畝,他們一邊反對沈榜所爲,一邊不停的強調百姓的悲苦和可憐,口口聲聲,都是在爲生民請命,一副慷慨激昂,大公無私的模樣。
“還真是唱唸作打,樣樣精通呢。”
看到這樣的情形,惟功禁不住冷笑着,輕聲譏諷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