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深了,張惟功的臉上神情,便是頗有一些鬱郁。
自己空有一腔抱負,但幾年下來,相對於朝局來說,根本就是無足輕重。
從這一次政治風暴來看,整個朝堂和天下的話語權都在文官手中,連皇帝也只能在文官的體系裡頭玩,皇帝也不能公開說,反正張居正爺倆十九年見都沒見了,也沒見你們說什麼,現在人都不在了,回家就有孝心了?
話若是這樣說出來,皇帝不要被說幫不到張居正,連他自己的道德形象都會大受影響。
奪情,只能說張居正也是十分傷心,恨不得立刻結廬守孝才能略盡哀思,但國家還是特別需要元輔,而且古有前例,古之賢臣,亦有奪情故事。
所謂奪情,就是爲了國事,請你放下哀思,而不是說,子可以不盡孝思,不以守孝三年來向外人展現哀思。
在這種道德體系裡,說什麼都是文官們自己的事情,不論是哪一個結果,都與其餘的各色人等無關。
在大明,自己這樣的武臣什麼時候纔有真正的話語權?
他的臉上,呈現出一抹苦笑。
怪不得文官要拼命壓制武臣,在文官們的這一套體系下,只要維持外儒內法的這一張外儒的表皮便可以了,一切問題都可以從道德層面來解決,這種結論有時候是攻擊政敵的武器,當然也有傻子真的相信。
崇禎年間,建奴幾次入關,每次都殺傷數十萬到百萬,著名的儒生黃宗羲還要求皇帝和大臣反思自己,是不是德治功夫不夠,對那些醜虜之流,只要真正有了仁德之心,則此輩自然就臣服了。
這樣的歪論,根本狗屁不是,但居然也是大明的主流,支持者不乏其人。
在這種體系下,當然不可能出現有重權的武將,武人的地位也不能高。因爲與混沌含糊的儒臣治國體系來說,武人要求的是精細化和有效率的行政體系,象大明這樣,客兵出鎮做戰,沿途文官補給,然後還要由本軍鎮再運一批糧還給沿途補給的地方和軍鎮,財政制度的僵化這還是最簡單的一條,建立強力部門,統籌精細化管理,凡事按規矩而不是所謂的德政……真的要這樣做的話,文官把持國政的基礎就被衝跨了。
現在的情形就是,自己做不好,但也絕不會允許別人來做,不允許改弦更張,只能大家這麼抱着外儒內法的牌坊,這麼一直爛下去,一直到徹底毀滅爲止。
在大明,惟功的地位越來越高,看到的東西也是越來越多,觸目驚心,令人思之而不寒而慄!
親藩,文官,士紳,生員,世襲臣官,僧道,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利益集團,和新興的商人集團一起,如同一個個吸血的蛆蟲,盤附在大明帝國的軀體之上,一直不停的吸血,嘉靖年間,大明就已經衰弱到接近亡國的地步了,如果沒有隆慶年間高拱和張居正先後的革新舉措,哪裡有現在蒸蒸日上的局面?
就因爲一條可笑的儒家信條,就要把這麼一個身負天下責任的大政治家攆回家去,有可能一些人
是相信孝爲至上,但這樣的人應該很少,在惟功心裡,寧願相信是這是利益集團的一種瘋狂的反撲!
“大人,最近營中無事,店裡也一切如常,又是秋高氣爽的時候,不如我們去城外打獵散心,怎麼樣?”
王樂亭箭術在團體之內堪稱第二,只在惟功之下,事實上他在箭術上的領悟力還比惟功強,只是在力氣的訓練儲積和操控上不如惟功多矣,所以箭道也就差了一層,但相比其他人,王樂亭的箭術已經是天人合一似的強悍了。
箭術高當然喜歡打獵,惟功聽了他的建議,倒也是無可不可,點了點頭,答道:“明日一早便出城!”
……
天明時分,惟功便是在衆人的簇擁下,自英國公府昂然而出。
沿途的家下人都是紛紛行禮,神色卻都是有點兒複雜。
張惟賢父子這陣子都是改弦更張了,連向來暴脾氣的張惟德都改了脾氣,見人就笑,只是笑容十分難看,張惟平,張惟思,都是對家下人十分客氣,以前那種囂張刻薄的勁頭,一點兒也不見了。
張惟賢更是落力收買人心,諾大的府裡頭,雖說張元功已經襲爵了,他這二弟一家的聲勢,反而又隱隱有漲上來的感覺。
張元功這陣子不來煩惟功,也是在應付張元德一家咄咄逼人的攻勢,他自己焦頭爛額,張元德父子全面出擊,在朝野之間,宗族之內,勳貴圈裡,到處都是出動,張元功也真是疲於應付了。
好在大勢是在他一邊,從有限的幾次接觸來看,張元功信心還是很足的樣子。
……
對英國公中的一切,惟功並不算太關心,今天的天氣當然不是什麼秋高氣爽,都交了十月了,在陽曆來算,確實是秋天,但別忘了這是十六世紀的大明,十月上旬已經冷的嚇人,每天晚上隔着窗子都聽到呼嘯的北風聲響,從北方下來的冷空氣一撥接着一撥的,京城北方的幾個縣已經下過幾場雪了,今年京城倒是還沒有下雪,不少人傳說是要出大事,天時有點反常的感覺。
從各坊直穿往西,出了城門,再一直往西南方向跑,目標是京城西南外的人煙稀疏,土地廣闊的地方,這些地方,一般都是勳貴們的莊園,人少了,獵物就多了。
這個時候,獵物還很肥壯,在爲入冬做最後的準備,再過一陣子,雪一下,獵物有不少冬眠了,或是開始掉膘,打獵就得等半年之後了。
騎在馬上,風馳電卷一般的前行,果然也拋下了很多煩心的事情。
等到了目的地所在地方,王樂亭一行人都是行家裡手,順字行能起家,靠的就是打獵,當年若不是打得的那些獵物,根本沒有原始積累,訓練的吃食,住處,衣服,起家的銀兩,可都是打獵打出來的。
他們一個個去尋找野物的蹤跡,發出驅趕的吃吃聲,先從十幾裡的地方開始驅趕,然後將獵物一起趕到射獵點,這一次出獵帶了二十幾人,打算將這方圓十餘里地方的野物一網打盡。
“大人,有羣土
狼!”
隔着很遠,有人放聲大叫,一邊知會惟功這邊,一邊將土狼往包圍圈裡趕。
這是一個不大的狼羣,一共七八頭狼,頭狼在前,然後是一羣母狼跟在後頭,和獐子,兔子,狐狸混雜在一起,漸漸被越趕越近。
“先射狼,射狼頭,莫射狼身,快到冬天了,射了狼剝了皮子給大人賞人!”
這陣子,順字行從口外進了不少皮貨,惟功是打算在舍人營裡每人一件毛皮大衣,現在正參考着式樣,這點子狼皮當然是不夠的,也是王樂亭給他湊趣。
當下衆人都是持弓在手,但都不射,惟功自己也是取了箭搭在弦上,他沒有看別的狼,只是盯着那小牛犢大小的頭狼不放。
那狼大約也是感覺到了危機,綠油油的眼睛直瞪着惟功,狼嘴微微張開,露出尖利的牙齒出來。
“好一個兇物。”惟功呵呵一笑:“不知道有沒有壞過人命?今日遇到我,算你倒黴了。”
這年頭的中國華南虎還有不少野生族羣,當然已經不如以前多了,狼羣倒是還特別的多,西北,東北,華北,到處都有,打這些兇物當然不必心疼,惟功滿張弓,手指輕輕一鬆,箭矢已經飛掠而出,直貫狼首,箭矢他用的是重箭,三角形的箭頭勢大力沉,雖然狼有銅頭之稱,仍然一箭穿腦而過,剛剛還兇相畢露的狼王,頓時斃命。
大人一出手,其餘所有人再沒有關照那頭頭狼,以惟功的射術,在場的人對他有絕對的信心,根本就不可能射偏。
衆人一起出手,箭如飛蝗,幾乎每箭必中,羣狼發出一聲聲哀鳴,一隻只仆地而死。
射了狼羣,便是再飛騎追逐其餘的獵物,衆人一邊射箭,一邊呼喝大叫,半個時辰之後,趕到裡許範圍內被圍住的獵物,已經被射殺的乾乾淨淨。
衆人無不覺得神清氣爽,雖然出了不少汗,胳膊也是酸的很,大家都在甩着胳膊,估計明天還會疼痛,但畢竟是射術和力氣都得到了鍛鍊,而看着一地鮮血淋漓的野獸屍體,每個人都是心中涌起一陣快意。
“俺來剝皮!”
“俺也來!”
羅二虎和李青幾個侍衛平素都憋的狠了,難得放鬆一回,身子真是閒不住,早就從馬上飛快的竄下來,十餘人一起動手,能剝的皮子便剝下來,不能剝的小獸也切開成快,去掉下水和不好食用的地方,開剝成塊,綁縛在馬上。
惟功則是在馬上眺望着,這裡地處京郊,雖然是偏遠地方,但不大可能十幾裡地內沒有莊園村落,隨着他的眼神流轉,果然看到不到五里地的地方有炊煙裊裊升起,此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衆人打獵不覺就是一天下來,中午時吃的乾糧喝的清水,晚上卻是不好這麼着了,當下便是催促衆人道:“小子們趕快了,一會兒去最近的莊子上,叫人將這些野物整治了,我們帶的有好酒,吃肉喝酒,不亦快哉!”
“好勒!”
衆人都是大爲高興,一邊加快手上動作,一邊大聲應承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