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芳是經歷過一次大閱的,惟功也是仔細的聽着,汲取着張元芳的經驗。
大閱,對勳親武臣來說是頭等大事,對皇帝來說是一次難得的顯示無上君權和放風的機會,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這事兒和南郊祭祀天地遠遠不同,祭祀天地莊嚴肅穆,又是在新年伊始時進行,坐在大車裡頭,來回顛簸幾十裡,在寒風裡吹個透心涼……沒有哪個皇帝喜歡這差事,哪怕是在文官體系之下難得的放風機會。
大閱就不同了,選擇在春夏之交,天氣溫潤涼爽之時,天子策馬奔馳在三軍之前,校閱京營將士,在山呼萬歲聲中,觀看將士操練,同時可以在來回的時候觀賞京城南郊在春夏時的風景……對皇帝來說,這是無上的美事,只可惜,在文官體系之下,想經常大閱是不可能的,一個皇帝一生之中,可能也就那麼一兩次。
所以最近的熱門話題就是大閱,這是和大婚一樣最熱鬧的兩件大事,前者是京城百姓們嘴裡熱鬧話題的第一名,後者則是勳親武臣們最關注的緊要大事。
這一件事,可能會決定未來幾十年大家在萬曆朝的勢力排名,嘉靖初年,朱希忠和陸炳等舊臣得到了嘉靖皇帝的賞識,於是四十多年間掌握大權,成爲人臣中最拔尖的兩位,哪怕是嚴相爺倒了臺,朱希忠還是總理戎政和國公,死後追賜爲王,所以張元芳很鄭重的對惟功道:“這不是一件小事,你得叫皇上知道,你不僅武藝高強,對他忠心,你練兵帶兵的本事也是一流的。小五,二十年後你能不能成爲京營提督,就看明年你的表現怎麼樣了。”
“我會努力的……”惟功心中十分感動,鄭重點頭道:“不論是馬軍,步軍,我會往死裡**們。”
“你操練之事,都督府中已經有不少人提及了,說你是戚元敬的高徒,雖然和俞帥和馬帥都有不錯的交誼,但你的練兵之法,還是戚帥的。”
“是的。”惟功點頭道:“我的理念,和戚帥相近,對軍隊,先講以法度來約束。然後纔是傳以技藝,再練膽。”
張元芳開玩笑道:“俞帥怕是會傷心啊。”
“我也有和俞帥相近的地方啊……”惟功還是很認真的道:“練兵要練精銳,以厚餉養一支強兵,快速機動,擁有強悍的戰力,而不是大而無當,養百萬無能之輩,不如以百萬之資,養十萬雄兵。”
“戚元敬也不是不想練十萬兵,不過朝廷是不會對他放心的。”
戚繼光雖然在斬殺倭寇上有強悍的無可爭議的大功,但在人品上道德上確實有一些瑕疵,比如狂妄自大,還有貪污軍餉的嫌疑,還有任用私人,用人惟親等等,不比俞大猷,一直閃爍着人性的光輝。
但惟功認爲矛盾不在於此,而是戚繼光的練兵理念模糊不清,自始至終,也沒有真正說服人的練兵理論和實際的符合財政條件的練兵細則,而且如果朝廷一切如他所請,確實有一定的危險性,而且練出來的兵馬,多半是被冠以“戚家軍”之名,兩萬浙兵朝廷不怕,十萬戚家軍,那就真的值得警惕了。
叔侄兩人在飯桌上的話題一直就是這樣,談也是談個沒完,好在有七嬸監督,見他們聊個沒完,便是過來警告。
張元芳和惟功都不敢繼續下去,於是一個埋頭扒飯,另外一個則停了杯,也是吃飯。
一時飯畢,張元芳問道:“你什麼時候去履新?”
“明兒吧,給老馬一點準備的時間……”
張元芳會意,馬守約當了多年的坐營官,前日才免了惟功把總一職,結果朝廷一翻手,自己的坐營官也沒保住,這種心理衝擊肯定不小,惟功沒有必要在這種時候去刺激他。
“得意不快心,很好。”
張元芳對惟功的決斷沒有什麼可指摘的,只是提醒他道:“你該去一次元輔的府邸,當面致謝。”
此次惟功能全面掌握舍人營,張居正的首肯是最重要的原因,雖然是皇帝在機緣湊巧之下親口提出,但張居正也是早有此意,就算沒有廷推,惟功這個營官也是當定了的。
惟功欣然道:“這是自然,應該去的。”
張元芳倒是有些疑惑,又道:“元輔今日朝會時,似乎有點神色恍惚?”
“我亦看出來了,先是遲到,後來又走神了……但我問簡修,似乎元輔府裡也沒有發生什麼大事。”
“嗯,你自己看着辦吧。”
……
吃罷午飯,惟功自己出了門,王國峰等人跟着,張春這一次壓根沒敢露面,惟功露的那一手把這廝給嚇壞了,神乎其技,他覺得惟功隨時能不動聲色的取了自己小命,那種被張元功信任重用的驕狂之氣,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在王國峰等人陪伴之下,惟功巡視了德勝門等幾個門店,這一段時間,錢莊的業務是突飛猛進,幾乎每日都有大筆的現銀存入錢莊,除了收取一定的費用賺取利益之外,海運,海貿,對南方的通存通兌還沒有展開,這使得白銀大量存入,卻沒有使用的渠道,每個門店的銀庫,惟功都隨意看了看,每店的存銀,都在十萬兩以上,有幾個店都是在二十萬兩以上,各店相加,輕鬆可以取出百萬現銀,這個財力,在隆萬大開海早期的萬曆五年,已經足夠嚇人了。
但銀子沒有用出去,轉換成更大的財源,這使得略微知道現代銀行業運作的惟功,簡直要心疼死了……
他沒空去崇文門店,只能問張用誠:“趙士楨那廝,馬車做的怎麼樣了?”
“聽說是差不多了,再有十天左右,新車就成型了。”
“他一邊做,叫人一邊仿!”惟功下了決心,令道:“召集我們預備用在舍人營的鐵匠,皮匠,木匠,大量開始仿造,我要在一個月到兩個月內,造出最少三百輛來。”
張用誠在心裡默算了一下,苦笑道:“時間有點緊啊。”
“此事你親自去抓,辦不成別來見我!”惟功很少有這樣蠻不講理的時候,不過也只能把這樣的重擔放在張用誠身上了。
壓力越大,張用誠反而越是精神,叫苦的話不說了,默默答應下來,立刻告辭,前往
崇文門店。
“大人,”王國峰忍不住問道:“究竟造這些車,派什麼用場?”
惟功笑道:“到時候你便知道了。”
……
傍晚時分,惟功一行趕到張居正府邸之外。
多次至此,情形每次都是依舊,臣門若市,其實就象徵着這個大臣已經是不折不扣的權臣,任何皇帝都不會喜歡大臣在私邸有這麼大的權威,有這麼強大的私人勢力,但在萬曆初年到如今,甚至是隆慶年間,張居正的府邸早就形成了這樣的局面了。
以前,惟功也常到這裡來,但是以私人身份和私事前來拜訪的時候多,就算前幾次來也曾是爲了公事,但當時自己的身份只是以皇帝的少年寵臣和勳舊子弟爲主,不象這一次,幾乎純粹是以公務,而且也是儼然是一個重要的武臣身份前來,這種感覺,也是格外不同。
仍然是順當入府,但張居正卻並沒有見他。
事實上外間不論是門房,外客廳,內客廳,外書房,最少有五六十個等候接見的官員,張居正一個也沒有接見,這種情形,惟功多次前來,實屬罕見。
好在他有內線,過不多時,張簡修匆忙趕來,一見面就抱歉道:“惟功,不好意思,家父現在確實是太忙,實在沒空見你。”
“外間的官員也等着屁股起火,元輔大人究竟怎麼了?”
“這個……”以張簡修豪爽大方的性格,居然也是破天荒的沉吟起來。
惟功心一沉,忙道:“若不便說,就不要說,我亦不能聽。”
“說說也不妨。”
張簡修道:“江陵來人了。”
適才惟功只是心一沉,但此時聽到這麼一句話,他有天崩地坼之感。
在他的記憶中,張居正似乎有過一次嚴重的風波,具體怎麼樣他不是很清楚,畢竟一個普通的大學士有一些軍事和文史上的瞭解和愛好很正常,他對明清易代和火器發展還有當時西方科技和軍事的發展都有涉獵……這是一個正常的青年人的愛好,光是打那些策略遊戲就學到夠多的支持了。
但很專業的文史知識,張惟功的記憶和涉獵就有嚴重的不足了。他依稀記得張居正在逝世之前遇到一次嚴重的危機,似乎是和倫理之爭有關,這幾年,在意識到張居正對這個龐大帝國的重要性後,惟功在自己的記憶庫裡苦苦思索,但一直沒有完整和清晰的答案。
在此時,他徹底明白過來了。
江陵來人,毫無疑問就是張居正的家族出現了一些嚴重的情況,否則江陵來人不會是一個叫張居正誰也不見,張簡修這種性格的人都吞吞吐吐的雷區般的話題。毫無疑問,根據惟功的瞭解,張居正在江陵老家有老父張文明在,自從張居正到北京爲京官之後,父子兩人已經十九年沒有見面了!
江陵來人,這好象是一個魔咒,眨眼間,就將原本心情不錯的惟功,擊打的體無完膚!
他已經想起來了,萬曆五年,張居正父張文明死,因爲丁憂奪情之事,引發了軒然大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