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內閣出來之後,惟功去了崇文門店,在出了皇城門之後,他上了一輛蔥綠色的馬車,在車上換了一身便服。
跟着他的只是王國峰等護衛,英國公府的長隨和家丁他除了來興兒仍然一個不帶。
不是自己使出來的人,他信不過,有不如無。
京城的道路高低不平,主要是中間路況很差,被大量的車馬壓的中間凸起,兩邊低窪,一旦有雨,就會形成很尷尬的局面。
兩邊傳來一陣陣惡臭,居民的生活垃圾甚至是糞桶就在一個個路口處傾倒,這完全是後世難以想象的情形。
達官貴人們爲什麼要聚集在幾個特殊的坊,主要也是環境因素對人的心理影響極大。
好在秋風起了,一陣陣涼爽的清風將惡臭驅除開去,但同時也帶來了不少的沙塵,好在惟功坐在車上,不會被風沙侵襲。
馬車在人羣中艱難前行,到了崇文門店的門首停下時,饒是惟功筋骨強健,也是有很不舒服的感覺。
怪不得宋人還不喜歡乘轎,到明清時,達官貴人和稍有身份的人,要麼坐轎子,要麼乾脆騎馬,願意坐牛車和馬車的人越來越少了。
缺乏減震,速度又慢,不是長途趕路需要考慮雨雪天氣的話,坐車實在不是什麼好的選擇。船或馬,是長途旅行的首選,然後纔是車。
當然,有條件的話,肯定還是坐轎子爲第一。
宋人士大夫所謂的不願馭使人爲牛馬的話,到了明清時,再也沒有人提起了。
到了門店處,熙熙攘攘的人羣把門店給擠的滿滿當當的,雖然順字行的門店都是五開間三進七間的大店,但人實在是太多了。
有一半多的人是寄貨託貨,還有四成左右是來存取銀子,大廳隔成兩間,貨和錢分開覈算。
在存銀取銀處,僱傭了二十幾個青年朝奉,最大的不過三十來歲,只有一個五十左右的是管事級別,負責最後的核對工作。
朝奉們剛來時,很輕視那些十來歲的小孩子,有幾個門店都陸續出現朝奉中飽私囊做假帳的行爲,後來被一起突擊覈查出來,後來朝奉們才明白,這些少年不僅能騎馬射箭,舞刀弄槍,還人人都識字,而且都會算術,九章算術這種入門級的幾乎人人都掌握了,而且還有一些似乎掌握了更高深的記帳覈對法,他們想弄鬼,純粹是自己找死。
碰過幾次釘子之後,現在這些帳花子都十分老實……當然,惟功從來不差餓兵,每個朝奉的俸祿都不低,遠遠高於他們原本所在的地方,當然指望這些人有忠誠度是不可能的,中國的店鋪都是從少年時帶起,帶到青年成人後才掌握了基本的技藝,是師傅領進門給自己幫忙,甚至是傳家養老用的,銀子一多就挖過來,品性肯定不是那種可託以心腹的,現在叫他們做事,同時在店後傳授經驗,十年之後,就能帶出自己的一批人來了。
順字行錢莊的生意是爆炸般的發展起來了,有賴於前幾年在商業上的經營和打出了招牌,加上依託於順字行發貨存貨一條
龍的服務,選擇存錢在順字行的商人越來越多,眼前的情形就是明證,就在惟功眼前,最少有超過一萬兩的白銀被存入了櫃中。
八家門店,現在能調動的白銀已經超過百萬,今年國庫的存銀可能達到二百萬,也就是說,惟功的這商行存銀,已經是擁有過億人口的大明帝國的庫存銀的一半!
錢莊存銀,賺錢的法門很多,放高利貸絕對是最來錢的選擇,然後是承擔爐房功能,熔銀鑄銀,從中獲取利潤,或是動用存款做大股本的買賣,也是來錢的法門之一。
其實最來錢的,肯定是用這些銀子發行貨幣,用信用和本銀當本錢,發行銀幣賺取錢息,這是最保險最爲賺錢的方法之一,但很遺憾,大明的朝廷既沒有這種精細化管理的能力,也不注重匠人的待遇,很難成批量打造合格的銀幣,更不可能有任命牛頓爲皇家鑄幣廠主管的這種任命出來,在惟功自己掌握真正的權力之前,這等事還是想想就算了。
“東主。”
“東主來了,小人給東主請安。”
惟功一路進來,夥計們都是抱拳,朝奉們是站起身來,躬身行禮。
有這麼一位有身份的少年東主,朝奉們有些拘謹,但也有相當的自豪。
開始時他們怎麼也想不明白,順字行的這些商業上的運作,是不是真的就是惟功主導。他們都曾以爲是背後還有別人,但時間久了之後,所有人才漸漸明白過來,商行的主導者真的是眼前這個高大的異乎常人的少年。
“不必多禮,大家繼續手上的事情,不必理我。”
惟功在這裡也很和氣,沒有在軍營中那種殺伐之氣,在商則言商,他的角色轉換很成功,使得夥計和朝奉們對他都很親近,沒有太多的壓抑感覺。
甚至在不遠處來順字行辦事的商人們,其中有不少認識惟功的,此時也是忍不住向惟功招呼起來。
在初始創業時,惟功也沒少親力親爲,他和這些商人中不少人也很熟,乾脆抱拳團團一揖。
以他現在的身份,算是格外多禮了,引的很多商人趕緊長揖還禮,然後大堂之中,一片叫好的聲音。
當時京城的商行已經有了後來前店後廠的雛形,也就是說,招牌幌子上是鞋店,前頭的店面果然是賣鞋的,從櫃檯裡頭進去,則是不小的院子,裡頭有僱傭的工人,每天進行鞋子的加工。
帽子,衣衫,很多需要手工製成的產成品,後來都是這樣生產出來。
比起蘇州動輒用工千人數百人的工廠來說,京城這裡一般的店鋪只能算是小打小鬧,但惟功的順字行卻是與衆格外不同,因爲要存貨,兼有腳行和塌鋪兩者的功能,現在還加上錢莊,每個店都有自己的銀庫,所以在氣派的門房裡頭,更是有另外一番天地。
從門店進入,往裡行數十步,竟是豁然開朗,眼前一片敞亮。
有近二十畝地方圓的房舍都被順字行暗中買了下來,最外圍的圍牆和房舍不變,但裡頭已經是另有一番天地。
院
子之中,有武庫庫房,還沒被挑到舍人營的部下們就在這裡練武,惟功會隔一陣子,親自到每個店裡去考覈。門店的掌櫃已經換了一批人,同樣也很得力,值得信任。
武庫南,則是銀庫,全部用磚石加固過,窗子也封死了,只留下一扇鐵門,防盜和防火兼備,再往南,是夥計們的住處。
西邊,是存着貨物的庫房,綿延十餘畝地方,房舍近二百間,可想而知,這一個門店可以寄存多少貨物。
“胡應嘉,”和自己一手帶出來的這些夥計們,惟功就不需要任何的客氣了,他向新任的掌櫃詢問道:“老趙在不在,前日聽說有眉目了,到底如何?”
“在呢。”
胡應嘉答應着,指着大院一側,那裡有一個忙忙碌碌的身影,中等個頭,身形較瘦,正趴在一大堆物事之中,兩手不停的在組裝着什麼。
惟功沒有說什麼,大步前行,隔着十來步,就是叫道:“老趙,老趙!”
被他叫“老趙”的回過頭來,卻是一個二十來歲不到三十歲的青年人,鬍鬚也是留的不長,眉宇之間,滿是精明幹練的色彩。
“都說叫你們莫這般叫法,生生被你們叫老了!”
“嘿嘿,誰叫你比咱們都大這麼多呢。”
“老趙”帶着南音,人也很和氣,雖是抱怨,但也沒太多的情緒,此人也是一個際遇奇特的奇人,可以說是極具傳奇色彩。
此人名叫趙士楨,浙江人,但因其祖在朝爲官,所以自小也是在京居住成長,後來爲太學生,四處遊學,在士林中也頗有幾分名氣。他寫的一筆好字,書法號稱是“骨騰肉飛,聲施當世”,雖然不是什麼老儒大家,但在書法上的造詣已經可以夠資格賣字吃飯了。後來寫的一把詩扇被一個太監買去,這個太監又將扇子帶入宮中,叫萬曆看到了。
皇帝自己已經不能練字,但對書法的愛好倒是在骨子裡的,一見趙士楨的字就愛若至寶,隔了沒幾天就將布衣身份的趙士楨召入宮中,一番對談之後,趙士楨的奏對也算稱旨,於是萬曆徵得張居正的同意後,授給趙士楨鴻臚寺主簿一職,以白衣入仕,趙士楨這番際遇可叫人嘖嘖稱奇了。
但就這麼一個書香門第出身,又任文職,書法超絕的文官,居然更大的愛好就是鼓搗器物,做手工活計。
如果在天啓年間,估計趙士楨將會和天啓帝成爲至交好友,但在萬曆那邊他的這點小愛好就不吃香了,不管做什麼,都得偷偷摸摸的來,否則叫言官御史知道了,彈劾一本,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有辱官體這一條是難免要落在頭上了。
除非是奏明朝廷,以正經名義研究某種武器,這個倒是可以,只是趙士楨現在也沒有什麼想法,只是喜歡天馬行空的想到什麼做什麼。
張惟功也不知道這廝是後世赫赫有名的魯密銃的大規模的仿製者,迅雷銃的發明者,國朝和宋應星齊名的大家,明末奇人之一,他只知道,這廝不用真心浪費,這一番鬼才,不可白白叫此人虛擲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