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雙雄初遇

黑衣少年單掌立於胸前。

龍門承俠卻覺得黑衣少年的姿勢簡直無懈可擊,每一處都是空門,但每一處空門都足以致死。

其實,“空門”也和路一樣,當沒有路的時候就是開闢一條金光大道的最佳時機。當全身上下都是空門的時候,只要一遇到外敵攻擊,所有的空門都會在瞬間化爲最有效的防守。

黑衣少年當然知道,只有“守”才能“攻”,只有在保全自己性命的前提下才能放手一搏,所以要“攻”“守”兼備,在必要的時候,“攻”可化爲“守”,“守”也可化爲“攻”。正如“虛”可化爲“實”,“實”可化爲“虛”一樣,有“攻”無“守”則終會力竭身疲,有“守”無“功”則始終處於下風。

龍門承俠用的是十六路將軍劍法中的第七路“何以家爲”。龍門承俠依稀聽种師道說過,漢代時一代將才霍去病威震匈奴,名揚大漠,班師回朝時武帝問他要何封賞,他婉約拒絕。武帝又說賜他宅子華屋,他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爲?”這句話,千百年來流傳不息。龍門承俠也不是很明瞭這句話的含義,此刻只是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這一路劍法,隱隱覺得“何以家爲”這一招充滿了大無畏的豪情壯志,以及視死如歸的精神。右手中的枯枝垂地,左手駢起食中二指,捻了個劍訣,目光裡一片如秋水般的澄澈,在夕照裡浮光躍金,閃爍着絲絲縷縷的光芒。身子就那麼隨意地站着,像是在欣賞一幅風景水墨畫。

在黑衣少年看來,龍門承俠的劍招也同樣是無懈可擊的,至少他現在無法找到破解劍招的方法。高傲心性的他難得地由衷說了一句,“好高明的劍法。”他還有一隻手藏在身後。

龍門承俠深知那一隻隱藏的手纔是最可怕的,當下也應了句,“你也不錯。”說話間,枯枝一顫,斜斜一刺。

黑衣少年忽然間動了起來——像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一雙拳頭幻化出萬千幻影恍若千江萬水狂落而下,驚天動地的氣勢中,捲起的沙塵拳風震竄左右,像是一拳分開了天與地的距離。此刻萬物皆寂,唯有拳頭!

龍門承俠的劍招則是微晃——像

“沙上並禽池上瞑,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一截枯枝隱隱散發出萬千重光影,飄忽閃爍,卻又彷彿像迷蹤迷失了夢想和道路的遊子。

黑衣少年身形凌空,雙拳徐徐展開,像春花燦爛的盛開。只是花開註定要零落,生註定要死,若當你還徜徉在盛開的歡喜裡,那麼死亡也將悄然而至——像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

黑衣少年揮拳的速度極快,卻又蘊含着幾分溫和細膩。每一寸拳風迫近龍門承俠,都像是經過精心設計過一樣,綿綿密密,前後兼顧,渾然圓融如一體。

龍門承俠身形急掠——像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千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

他已無意再戰,手中的枯枝寸寸皆碎,化爲齏粉,散在風中。“我敗了。”

黑衣少年的拳風倏然而止,只將龍門承俠額前的一綹髮絲輕輕震起,完全消散了厚重的殺氣,而多了分親和之意。“爲什麼?”

兩個人的語聲都極爲輕淡。彼此的臉上都依稀生髮起“久違”的表情,只是誰也不肯先開口。

龍門承俠放心不下羊伯老,轉頭回望,只見唐大先生白色的衣袍內像是鼓足了勁風,遠望過去,似乎他整個人都將隨時像風一樣的飄走、遠逝。羊伯老鼓足餘勇,仍不能扭轉局勢。龍門承俠知道自己現在已根本發揮不出任何的力道,眼看羊伯老有難卻偏偏幫不上忙。忽然間,一口黑血從羊伯老口中噴出,手上勁力盡衰。唐大先生藉此良機,擺脫羊伯老的牽制,拔身躍起,向村落裡遁去。三個女人嚇得面如土色,瑟瑟作抖,見唐大先生敗走,相互攜手追隨唐大先生而去。

在唐大先生施展身形的瞬間,黑衣少年又如旋風般從龍門承俠身旁衝過,勁氣強盛,龍門承俠也險些被他帶倒。

那三個女人才跌跌撞撞地跑了三五十步,便騰雲駕霧地飛了起來。確切地說是被唐大先生連番提起向黑衣少年拋過來。

黑衣少年的仁慈之心本能地生出,他本能地順手一接。如果她們落在地上的話,根本就只有死路一條——被摔死。可是當他明白過來的時候,他是不是在後悔呢?

三個女人都已經是死人,他救下了三個死人,而這三個死人卻恰恰要他的命。

三個女人都已在被唐大先生提起的瞬間施了劇毒,瞬間便被毒死,全身上下,就連衣服、頭髮、鞋子都染上了劇毒。黑衣少年方纔順手一抄,環腰一攬,在輕輕向前一送,卸去橫飛而來的力道。黑衣少年的“抄”、“環”、“攬”、“送”四個動作,每一個動作都觸碰到三個女人的衣服。也就是說他重複了三次的動作,使他至少中了九次毒。本來黝黑的臉,頓時泛起一抹妖豔的“紅”和詭異的“藍”。“紅”在左臉,“藍”在右臉。

唐大先生早已消失得不見了蹤影,黑衣少年氣憤地盯着唐大先生消失的虛空裡。雙足如釘子般釘在原地,胸口起伏不定,想必丹田的內息在他五臟六腑間作亂。

龍門承俠直到這時才恢復了幾分力道,雙腿如灌了鉛塊般沉重,一步接一步靠近盤膝而坐、運氣療傷的羊伯老。

羊伯老頹廢地睜開雙眼,目光也是頹廢的,和他的神情一樣。

龍門承俠忽然覺得有一種難以忍受和控制的悲痛在心中積蓄。

羊伯老的聲音也是頹廢的,那是一種經歷瞭如冬天的肅穆、春天的燦爛、夏天的充實之後,在秋天生長起來的哀鬱。濃烈、厚實、深沉,一如晚秋時節的肅殺。“你放心吧,我命大着呢?怎麼會死得了?”像是安慰龍門承俠,也像是在寬慰他自己的心。

龍門承俠心中積蓄已久的悲痛的力量終於衝破了他“男兒有淚不輕彈”的防線,在瞬息間便決了堤、漫了壩、衝擊了河道、毀壞了一切凡是可以毀壞的事物。儘管和羊伯老相識不到一天,但是在這極短暫的時間所經歷過的生與死卻是他十年來從未領略過的。其間有笑,有淚,有玩笑話,更有從未感受到的感動,彷彿他們的相識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年而是千萬年的嘻嘻笑笑和吵吵鬧鬧。

羊伯老長吁一口氣,蒼白的臉色略微好轉。

淚眼朦朧中的龍門承俠看到的是羊伯老一臉的失意和落魄。是“黯然掌,唯別而已矣”的別離?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的悲愴?是“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憂鬱?什麼都是,又或許什麼都不是。這只是龍門承俠在這一霎那間的揣度。見羊伯老還有命在,心下大爲寬慰。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是如此的近距離,會時時刻刻在自己或者與自己最親近的人身上發生着。

羊伯老語氣舒緩,“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有人會爲我流淚。”

龍門承俠沒有說話,事實上,他真的找不到什麼話來應對羊伯老。只好又向黑衣少年走過去。

羊伯老焦急而又尖銳的語聲在身後響起。“你萬萬不可靠近他,你阻擋了他對唐大先生施出的殺招,他恨你,他不會放過你。”由於他內傷過重,才說了兩句話,便氣息不支,大口大口地咳出血來。可見,他對龍門承俠的愛護之情有多深。

龍門承俠似乎並不領羊伯老的情,恍若沒有聽見的羊伯老的勸阻,徑直走向黑衣少年。眼前只有一片黑色,那是少年的背影,少年背對着他。斜陽如頑皮的孩子般將少年的影子拖得老長老長,長得恍然沒有盡頭。龍門承俠輕踩在少年的背影上,一步兩步,踏碎了影子,彷彿也驚擾了一場清夢。繞過少年的身子,終於再一次面對少年,是如此之近的面對着他。龍門承俠感覺到自己彷彿可以真切而實在地聽清、並清楚精準地數出少年的心跳,從來沒有如此近地接觸一個人。不止心跳,就連氣息龍門承俠也彷彿可以感受到——若有若無、斷斷續續的氣息。

龍門承俠一探出手指,指尖便像是碰到一塊燒紅的鐵,陡然縮了回來。

黑衣少年語氣的最初一樣的冰冷,“我在療傷,不要碰到我。誰碰我,誰死。”

原來他在療傷,龍門承俠疑惑地知道。對於黑衣少年的話,他感到自己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居然會深信不疑。“我爲你護法。”

黑衣少年沒有表示感謝,只是又冷冰冰地道:“隨你。”

龍門承俠坦白道:“我這是爲了贖罪。”龍門承俠現在才明白少年和唐大先生之間存有仇怨,自己之前以爲黑衣少年和唐大先生同屬一夥,於是相助羊伯老而截住少年,黑衣少年把罪責推到自己身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現在想一想,自己和少年的一場拼鬥只是源於自己的誤會,心下更覺後悔。

黑衣少年緊閉着眼,臉上的紅藍二色,一時在左,一時在右,一臉的痛苦。龍門承俠看得出他在堅強地咬着牙,只是他的語氣卻顯得很輕鬆,像喝一口水、寫一個字那般易如反掌。他反問,“贖罪?”似乎沒有聽清楚龍門承俠的話。

龍門承俠覺得自己有必要再補充一句,“是的,贖罪。”

黑衣少年忽然說了句,“我怕。”

龍門承俠應道:“怕什麼?”

黑衣少年一本正經地道:“怕你贖不起這個罪。”

龍門承俠也同樣嚴肅地道:“我沒有開玩笑。”

黑衣少年冷漠得不近人情,“你看我像在開玩笑嗎?”

龍門承俠猛然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既然錯在自己身上就該想辦法補救。“你要我怎麼做?請直言。”

黑衣少年吐出一口內息,“現在還沒想到。”

龍門承俠道:“是不是要到想到了再說。”

黑衣少年居然說:“是的。”

龍門承俠問,“你不怕我遠走天涯,你再也找不到我?”

黑衣少年堅定地語氣同樣冷如冰,“不怕,因爲你跑不了,更因爲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從不會騙我。”

龍門承俠無話可說,只好又走到羊伯老身邊。他們距離羊伯老較遠,再者羊伯老身受內傷,所以並沒有聽到二人說了些什麼。他問龍門承俠道,“你們做了交易?”

龍門承俠自然承認,他認爲在羊伯老面前沒什麼可隱瞞的。

羊伯老又由衷地讚道:“你的劍法跟誰學的,如果在江湖上一露臉,必定揚名天下。”

龍門承俠誠懇地說:“我答應過他,決不能把他的底細告訴任何人,請你諒解我的難處。”种師道在傳授“將軍劍法”時,的確說過不可令江湖中人知道這門劍法的來歷。這一點,龍門承俠一直牢記在心,從不敢忘記。

羊伯老苦澀一笑,“都是江湖人,自然能理解。只是我還不知道你姓甚名誰,你的名字應該沒有什麼難言之隱吧。”

羊伯老的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龍門承俠也覺得自己的底細是沒有什麼好對別人隱瞞的,特別是與同舟共濟的羊伯老。“複姓,我就叫龍門承俠。我只能告訴你這一點,或許在將來時機成熟的時候我的一切都會在江湖中傳揚。”說這話時,龍門承俠的眼中有幾許無奈,但更多的是一種豪情壯志和對未來的期待。

羊伯老喃喃自語,像是在思索着龍門承俠這個名字所包含的某種含義,猛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我或許已經知道了你大概的底細。‘龍門’這個姓氏在江湖上極少見,但卻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一個家族。在我們一起跳上羊背的時候,我一不小心看到過你手臂上的蓮花刺青,我想我能夠斷定你的真實身份。”

龍門承俠並沒有感到意外,只是笑道:“或許你說的也對吧,如果你說對了,請你替我保密。”

羊伯老愉快地道:“那當然,你我是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

龍門承俠拱手道:“我該走了,時候已經不早,還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料理。”

羊伯老自然不知道龍門承俠說的“重要的事”是什麼,但人生裡有聚必有散,何須看得太重。他終究是放得開的心胸寬廣的人,揮手道:”你去吧,我的功力已恢復得七七八八了,不礙事。“

龍門承俠不捨地道:“後會有期,但願有緣我們再相聚。”

羊伯老笑道:“我想只要你我的目的一致,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龍門承俠知道什麼是“目的一致”,再次向羊伯老告別。又轉身遙遙對黑衣少年道:“我決不會逃走,我等你想到怎樣讓我贖罪的方法。”說罷,轉身便走,也不管黑衣少年是否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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