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他猶豫, 政德帝就覺得大兒子向來強硬的作風莫非要應那句失道寡助,不由又催一遍:“莫非你不願?”
老皇帝這句話問的並不咄咄逼人,反而透着一股子好奇的意味。他身邊所有人中間, 也就是這個外甥他是比較放心的, 因爲文瑞沒有什麼野心。雖然這一年裡頭好像跟二皇子走的有點近, 但大皇子那頭關係也沒聽說有不好的, 這一碗水算是端的很平。
當然他也多少有些耳聞, 文瑞私下裡似乎有什麼動作。但是帶消息回來的人並不能拿出真憑實據來,也就不好在老皇帝跟前多說。這麼一來,老皇帝所知也有限, 倒還真沒想到文瑞內心裡已經傾向了二皇子。
聽到他大舅催問,文瑞只能回答:“這個自然不是, 只是……”
“只是什麼?”
文瑞眉頭微蹙, 一想到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就有些猶豫。平心而論, 其實他做這些事也未見得能比張靜老辣多少,但是爲了兩人的未來, 也許也是時候做些狠心事了。說來這事兒要不是文諳本身也有問題在裡頭,別人也拿不到他把柄。
“這個,”文瑞話沒說出來,先來了一個接近九十度的揖,並且腰彎下去就沒再直起來, “侄臣並無根據, 不敢妄言。”
老皇帝一聽他這個調調就覺得後背有些發毛, 這明顯接下來的多半不是好話, 但是他也不可能說“那咱就乾脆不聽了吧”。畢竟未來的皇帝, 決定的是這個朝代的走向,他可不希望自己打下的天下, 在兒子手裡就葬送了,始皇帝那樣的,太讓後世人糾結了!
“不妨,文瑞你但管直言,今日此時此地所說,只你我甥舅之間私談,誰個敢拿來當真。”
你要說什麼也掂量下,不好聽的我未必會聽!
老皇帝的畫外音文瑞自然是聽得出,只不過他要說的這話,只要話出口,鼓膜着老皇帝是怎麼也不可能聽不進去的。
“既如此,侄臣斗膽。”
“但說無妨。”
“臣聞聽得太子私下豢養軍隊……”
老皇帝舒了口氣,大兒子偷偷養軍隊這種事,大約也是爲了自己將來登基能更順利些。他多少也知道一二,只要不擾民不超規格,他也並不覺得有太大的問題。
“那也是文諳他有心。”
“是,只是那軍隊之中良莠不齊,據傳同關外韃子有牽連。”
“什麼?!”
老皇帝一下子坐了起來,明顯這消息對於他來說震撼力相當大。
文瑞就知道他這個大舅對這個問題絕對敏感,要知道前朝末代皇帝頤聖帝當年就是壞在邊關問題上。
當年大興土木修築邊關,正是因爲有個韃子官兒來“投誠”,告訴頤聖帝說他們最懼怕的就是中原的奇巧機關術,用在邊關工事上的話絕對能保萬世平安。於是那笨蛋皇帝就得意洋洋開始整那個被後世唾罵的工程。
結果事後證明那韃子根本不是來投什麼誠,那就是一個外頭送進來的奸細。巧言令色糊弄的好大喜功的頤聖帝把國內掏空,於是外頭的侵略者得以乘虛而入。
所以老皇帝對於韃子的痛恨可以說是國仇家恨都堆在一塊兒了,聽說自己的太子有可能和對方有接觸,這一下幾乎是要氣急攻心昏厥過去。
瑞一看老皇帝那架勢,心裡也是一驚,立刻衝過去扶住了,然後就着急要叫御醫。
當年事情發生的時候他還沒出生,過後幾年纔有的他,對那時候的情況其實多半還是從家裡人嘴裡聽來的。雖然知道他大舅爲此痛恨韃子,但還真沒想到會到這個程度。
還是老皇帝自己比較冷靜,雖然一時氣急攻心,但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緒,連連擺手:“不妨。你讓他們、都退下……”
這就是有話還要跟自己說,只是文瑞畢竟有些不放心:“還是先讓太醫看過……”
老皇帝脾氣也拗,文瑞不下令,他乾脆自己吼:“退下!你們都退下!”
這下就算再擔心,也沒人敢留在他面前晃盪,偌大個御書房瞬間只剩下了甥舅二人。
老皇帝在榻上躺着喘粗氣,一時半會兒顯然坐不起來,只能支使文瑞:“去,看看外頭還可還有人,都與朕趕遠點兒,回來有話問你。”
文瑞自然不敢真的把外頭的太監宮娥都趕的很遠,萬一有個萬一,喊人都沒反應那就糟糕了。別說服侍的,就是太醫都沒敢讓人回去,就讓稍微離開御書房門遠些站着等。
安排完,這纔回到屋裡,又在老皇帝榻前跪下。
老皇帝這會兒手都是哆嗦的:“你、你說文諳他……”
文瑞猶豫了。
雖然他查出來的事情確實是真的,但看他大舅這樣子,萬一說出來讓老人家真的氣壞了怎麼辦?正在猶豫,外頭忽然間就喧鬧起來。
這個時候敢在御書房外頭鬧,是哪個不要命的?也正好,可以藉此讓老皇帝再多休息下定定神。想到這裡文瑞騰的站起來:“皇上您且先歇着,侄臣去看看是哪個不顧死活的。回來再與您細說,您看可好?”
畢竟在皇宮裡頭吵鬧也不像話,外頭明明有自己的貼身大太監福壽,卻還壓制不住,顯然來人品級也不低,這麼一想,政德帝就覺得讓文瑞先去看看也好:
“去罷。倘是不要緊的,無論哪個嬪妃,你便替朕發落了吧。”
文瑞心說他這舅舅就是這點特別讓人琢磨不透,也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宮裡的妃子,差不多的他一個外頭的王爺也不是那麼好發落人家的,這話說的,換個不怎麼機靈的,豈不是就要闖禍。
好在外頭來的不是妃子,竟然是二皇子文歆。文瑞有些吃驚:“二弟如何來了?今日不是說要去校場的麼?”
文歆擺手:
“那種考覈又費不了多少時間,想着父皇龍體痊癒不久,當是要滋補的。可巧昨兒南邊人回來,帶回一支千年野靈芝,我便取了送進來。父皇此前便是吃了靈芝好過來的,這物件兒必然合用。又正巧阮太醫在此,就順便討教一二。可是吵着父皇了?莫若我便進去請安罷,父皇要責備,也可打罵出氣。”
文瑞心說我還不知道你?多半是聽到風聲急匆匆趕過來的。不過自然也不會去戳穿:“既如此,二弟且先坐着歇息片刻,待我稟過皇上。”
那父子倆後來關在房間裡說了些什麼文瑞不知道,這種時候他是會主動避嫌的,反正等談完了,遲早該他知道的事情他依然會知道。
果然當夜就有人給他書房裡送了消息,讓他留心查察文諳那裡的情況。送信來的卻不是文歆的手下,而是老皇帝身邊的大內暗衛。
這事兒文瑞早就在開始做,只是對方那個聯絡的線人隱藏的很深,他盯了那麼久都沒能把人揪出來。
之前也跟文歆商量過,如果能把文諳的這個把柄抓牢,他們就不需要僞造假的遺旨了。結果老皇帝的狀況那麼迅速的惡化,他們原本都已經覺得肯定來不及了,沒想到文憲帶回來的東西效力不凡,又爲他們爭取到了一段時間。
現在老皇帝主動提出要查,那自然可以放心大膽的放手去做。文瑞大概的思考了一下,喊文十三過去細細的安排了。只是這事兒之前那麼久都沒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眼下也只能靜候消息,只希望他的皇帝大舅能堅持足夠長的時間。
一團忙碌中,除夕悄然而至。
當夜文瑞是在宮裡過的,皇帝大宴羣臣,但自己只坐了半個時辰都不到,餘下的時間都是文諳在代理。文瑞則陪着老皇帝,象徵性的用過後宮娘娘們準備的年夜飯就回了寢殿,甥舅倆點了個小暖鍋,喝了小半宿的酒。
等回到自己在宮裡的歇息處,已經是四更時分。除夕夜,除了宮燈的光亮就再沒有其它光芒,星月都躲的不見蹤影,襯着一天一地的皚皚白雪,平添了十分的蕭瑟。
這種時候,又是跟着老皇帝回憶了將近兩個時辰的當年,文瑞雖然還沒醉,卻覺得自己心裡有些不太清明瞭。總覺得張靜那笑嘻嘻的模樣就在面前,彷彿觸手可及,但真的伸手去觸碰卻又什麼都抓不住,徒留一室清冷,讓人唏噓不已。
文瑞這頭害相思,張靜那裡卻完全沒了過年的心情。
今年到文家莊這裡,這是客居他鄉,很多過年時候該做的事情都有了變動。要灑掃準備的,自然有莊子裡的人去做。而張家今年的祭祖也只能大概意思意思,準備個瓜果案頭,朝着京中的方向磕幾個頭就算。
但就算是這麼簡單的事情,竟然也發生了意外,而且這意外好巧不巧還是因爲那位楊管事。
除夕之前幾天,文家莊是有習慣要做善事的,今年也不例外,老早門房裡就堆起來了很多的青布小包,每個裡頭是一套舊衣服,外加一貫錢。
這樣的小包要準備二百個,裝了車,專門有人帶着到鎮上去,不僅會派給乞丐,生活窮困的人家也會拿到一份。
這事兒楊管事相當的重視,每年都親力親爲,甚至帶去鎮上派送的任務他也會親自跟着。
偏偏今年這天趕上張靜讓小四去準備除夕晚上的供品,就給混了。
當時買回來的香燭小四也是用一個差不多的青布小包給包了,到家的時候這孩子纔想起來竟然忘了拿找零,立刻丟下東西往外跑,那包東西就留在了堂屋桌上。
張靜那會兒正在後頭,前面下人往來,小四又沒跟人交代一聲,就有人直接拿了那包東西給送去了門房,隨後就裝上了車。
望鎮說大不大,二百個小包派一下,基本上天黑前也就能派完。等小四發現的時候,那頭已經派出去了好些個,要追回會相當的麻煩了。
張靜的本意是雖然蠟燭不怎麼便宜,但大過年的折騰也討厭,再去重新買一副也行,或者就借莊上的用,追回什麼的就算了。
不過文十一性格里就是有很認真的一面,再加上這事兒裡頭有楊管事積極的身影,於是他堅持一定要自己去給把這個錯誤糾正過來。
結果這一糾正就糾正出情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