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慎之被任命爲欽差,親自前往安陽府城督促清丈土地。
元晉帝之所以以安陽府城爲試點,那是因爲安陽府城是礦產之都,然而稅收卻是大周國各大府城裡中等偏下。
他早就生出想要整頓一番的心思,卻不知道如何操刀,正好薛慎之清查土地,派遣他去安陽府城,若是他能夠順利將土地清查,濫吏髒官,貪墨成風的不正之氣也會不破而解。若是薛慎之沒有扛過來,那麼正好藉着這股風勢,朝廷出手大刀闊斧的肅整。
下朝後,薛慎之便直接回府,元晉帝讓他兩日後啓程。
上峰給他休沐兩日,與親屬道別,收拾箱籠。
安陽府城離京城並不遠,兩日的路程。
薛慎之回到府中,商枝躺在庭院裡曬太陽,脫掉鞋襪,一雙腿架在凳子上,酣睡。旺財趴在她的繡鞋上,尖利的牙齒咬着鞋面上的蝴蝶戲花圖,爪子使勁兒抓撓着蝴蝶,鞋底上面佈滿牙印,繡線給刮花,線頭散亂。
旺財聽到腳步聲,擡頭看過去,伸出舌頭舔牙齒,看見薛慎之走過來,搖動着尾巴,‘汪汪’吠叫兩聲,朝薛慎之撲過去。
薛慎之側身避開,旺財撲空,起點太猛,前爪子跪地,狗頭蹭在地上,緊繃着身軀,夾着尾巴側倒在地上,張開嘴吐出舌頭,一動不動。
商枝被旺財吵醒,睜開眼睛就看見旺財倒地上裝死,維護它的自尊,不由得哈哈大笑。兩腳往繡鞋裡一穿,看着面目全非的繡花鞋,商枝揚聲道:“沈秋,拿刀來!”
旺財一個激靈,睜開眼睛,看見燃燒着熊熊怒火的商枝,‘嗖’地一下,躥進牆角藤蔓裡躲起來。
沈秋將刀拿出來。
商枝接過刀,趿着鞋子走過去。
旺財瞪圓眼睛,顫顫發抖。
商枝看着眼白多,眼珠少的旺財,舉起刀。
旺財繃着身子,直挺的倒下去,繼續裝死。
好半天,沒有動靜。
旺財悄咪咪睜開眼睛,觀察商枝一眼,見她袖着手望着它,手裡的刀已經放下,試探地擡着爪子去撓商枝的褲腿。
見商枝沒有將它踢開,搖着尾巴站起來,繞着商枝走一圈,狗爪兒搭在商枝腰間,吐出舌頭,討好商枝。
商枝沒理會它,指着牆角放着狗盆的地方,“去那兒蹲着,不許亂動,亂跑,開飯了再起來。”
“汪汪!”旺財舔商枝的手撒嬌。
商枝唬着臉,旺財嗷嗚一聲,聳拉着耳朵,委屈地蹲在牆角。
薛慎之看着旺財趴在地上,幽怨地望着他們,擡手將她歪斜的玉簪扶正。
“你這般嚇唬它,也不見它改。”
商枝看着腳上不能穿的鞋,大腳指頭那兒都破一個洞,氣鼓鼓道:“這可是娘給我做的鞋子!前幾日乾孃給我繡的珍珠鞋,一顆珍珠給它咬掉,也不能穿。將它帶來京城,不知道破壞多少東西。”
薛慎之垂目,她腳趾慢慢鑽呀鑽,鞋面的洞裡翹出來一根大腳趾頭,小巧玲瓏,白皙無暇。他的指腹捻動,嗓音低沉道:“兩日後,我要去安陽府城,歸期不定。”
商枝一驚,“皇帝不是不同意嗎?”
太過突然了!
“今日早朝鬆口,老師與王爺都十分意外,只怕是昨日有人勸說皇上。”薛慎之目光清潤的望着商枝,看着她驚訝後有些不捨的神情,心裡也涌現離別清愁,“我以爲還要周旋一段時間,如今也好,早些實施,了卻一樁心事。”
商枝抱着薛慎之,聞着他身上清冷的幽香,一顆心卻如何也不能安定下來,“慎之,你太危險了。這個消息一旦傳遞出去,等待你的是什麼,你心中只怕早已做好打算。元晉帝原來極力阻止,突然答應你,必定有他的算盤,以他的利益爲先,絕對不會鼎力支持你。到時候出事,我怕你……沒有退路。”
“枝枝,我自小便告誡自己,需要什麼,全力爭取。想做什麼,不必顧忌太多,順心而爲。提出清丈土地,減免賦役,我已經做好準備面臨接下來的處境。你不必擔憂,無論發生何事,我都會極力保護自己。”薛慎之攔着商枝的腰進屋,她垂着頭,坐在牀榻邊,一直沒有開口。
薛慎之輕嘆一聲,自從成親之後,兩個人便一直不曾分開過。
而他此去所面臨的處境,只是一想便令人驚心,商枝又如何放心得下?
薛慎之卻不能答應帶她同去,有危險是必然,她若去的話,他便施展不開拳腳,勢必會成爲他的軟肋,而他也分身乏術,無法護全她,留在京城中是最安全的。
薛慎之手指擡高她的下頷,看着她陷入沉思,在醞釀着情緒,不由失笑道:“別白費苦心,無論你使出何種計策,我都不會答應你隨行。”
商枝的小心思被洞穿,她噘嘴道:“誰說我是陪你一起去?我在安陽府城可是有美膚館,我作爲東家,還不能去視察?”
薛慎之抿脣,商枝的性子極爲固執,她若真的動心思,只怕他不答應,之後她會獨自偷偷過去。
半晌,薛慎之擡着她下頷的手指,撫上她的面容,輕聲說道:“娘需要你多費心照顧。”
商枝瞬間沒有聲。
他這一個理由,將她準備無數說服他的話語擊潰。
商枝抱着他的腰,臉埋在他的腹部,悶聲悶氣,“你要每天……隔三天給我寫一封信,我想要知道你的近況。”
薛慎之道:“好。”
商枝擡起頭,兇狠的瞪他一眼,“你若是敢傷一根頭髮絲,我饒不了你!”
“任你處置。”薛慎之低頭吻上她的眼睛,溫熱的液體涌入脣瓣,他啞聲道:“澀的。”
商枝也不知道爲什麼,兩個人不是沒有分離過,但是這一次,格外的捨不得,哪怕分開一日不見,她只要一想就心慌,摸一把臉,“胡說,眼淚哪有澀的?分明是鹹的。”
“澀的。”薛慎之很堅定。
商枝張嘴要辯駁,突然想到什麼,猛地住嘴。
她曾看見一句話,心情如何,入口的滋味,便是如何。
商枝抱着他的脖子,親上他的薄脣,“甜嗎?”
似有些意猶未盡,商枝舔了一下脣瓣。
薛慎之望着她柔軟水潤的紅脣,緊扣着她的腰肢,“還未嘗出來。”低頭吻上去,商枝用手掌擋住,眼底閃過狡黠,“沈秋來叫我們吃飯了。”
薛慎之回頭,便見到沈秋站在門口,“小姐,薛大人,吃飯了。”
商枝緊貼着他的耳邊道:“我先給你欠着,等你回來……再一併給你討回去。”
薛慎之脣邊浮現一抹笑容,“好,現在欠着。”
商枝並沒有看清楚薛慎之眼底的意味,晚上被加倍給討還回去,她才驚覺上當!
這兩日,商枝像一條小尾巴,形影不離。
其餘時間,商枝與薛慎之留在醫館,讓薛慎之多陪一陪寧雅。
商枝給薛慎之收拾箱籠,簡單幾身換洗的衣裳,最後商枝滿滿收拾兩個大箱籠。
“只需備幾身換洗的,我不常駐在安陽城。”薛慎之十分無奈。
商枝一邊給箱籠掛鎖,一邊道:“我瞧着都是有用的,便都給捎上了,反正有馬車,東西帶齊全,總比短缺好。在那邊用自己的東西比較安全!”
薛慎之便依着商枝,看她又拿出包袱皮,裝進幾身換洗的衣裳。
“……”
——
襄王與禮王被元晉帝欽點爲安陽刺史,與薛慎之同行。
從勤政殿出來,襄王眉尖一挑,“大哥,安陽之行,勞你多關照。”
禮王溫潤淺笑,“三弟不必說這些客氣話,我身爲兄長,照應你是應該的。”
兩個人兄友弟恭,一派和諧。
一位宮婢候在不遠處,見到二位王爺過來,福身行禮道:“襄王殿下,太后娘娘請您去慈安宮一趟。”
禮王道:“皇祖母請你過去,你快些過去,莫讓她久等。”
襄王並不是守規矩之人,懶散慣了的,也不與禮王客氣,他跟在宮婢身後,進慈安宮。
慈安宮比之前更爲冷清,原來並無多少人,元晉帝雷霆之怒,杖斃慈安宮的宮婢、內侍,只留下月慈在太后面前折磨她。月慈最後扛不住,已經去了。
太后心中傷懷,月慈跟在她身邊最年長的人,用着十分合心意。如今元晉帝指派一個人照應她,並不如月慈仔細細心,懂她的心思。
襄王過來時,太后滿面哀傷地給月慈誦往生咒,他靜靜立在一旁,百無聊賴的等着太后唸完經。
片刻,太后按住手裡的念珠,緩緩睜開眼。
襄王從太后眼中看到慈悲,眼底閃過一絲看不分明的晦澀光芒,攙扶太后起身,“皇祖母,您是想孫兒,特地派人請我來過來,給您解悶?”
太后聞言,臉上的傷懷散去,浮現一抹笑意,“你啊,總有本事讓哀家心情愉悅。”
“有賞嗎?”襄王伸出手討賞,一點不覺得恬不知恥。
太后虛指着襄王,“你這猴兒,就是來哀家這裡要賞賜?若無賞賜,只怕不會進哀家這慈安宮的門。”
“我可是靠本事得賞的,大哥他可從未在您這兒得到過賞賜。”襄王提起這一件事兒,十分得意。
太后笑容收斂,坐在主位上,“如今皇子只剩下你與禮王,你們兄弟二人,需要互幫互助,莫要兄弟鬩牆。禮王有長兄之範,胸襟寬廣,你與他交好,對你有裨益。”
襄王笑容不變,“大哥淡泊名利,禮賢下士,廣結好友,有海納百川的氣度。”
太后皺一皺眉,覺得襄王這話是誇獎禮王,可怎麼聽怎麼怪異。
“你皇兄爲人極不錯,卻是個命運多舛的人。在婚事上極不順暢,你多謙讓着他。”太后親自給襄王斟茶。
襄王坐在椅子裡,翹着腿,懶洋洋地說道:“皇祖母一個勁心疼皇兄,他娶過一個妻子,又相看上一個女子,我卻是連影兒都沒有一個。您就不心疼我?”
“你瞧上哪家的姑娘?”太后漫不經心的問道,端着茶淺抿一口。
“裴家。”
太后手指一顫,茶水險些傾倒而出,她穩一穩神,“裴家的姑娘與你並不合適,哀家爲你相看。”
襄王手肘支着腦袋,“找一個岳家得力的,如此以後不論誰上位,我也能夠有人撐腰,夾縫求生。”
太后道:“娶妻該看品行,怎可以家世來挑選?行了,哀家心中有數,會給你多留意。”
襄王與太后說一會子話,他便告辭離開。
——
時間轉瞬即逝。
天矇矇亮,薛慎之要起身,將靠在他胸膛熟睡的商枝給鬆開。他一動,商枝立馬睜開眼睛,“要走了嗎?”
薛慎之攬着她的肩膀,讓她重新躺下來,“襄王與我一起去,你再睡一會。”
商枝詫異道:“禮王不去了?”
“禮王被留在京中。”至於原因,薛慎之暫時不知。
商枝推搡薛慎之,“你快起身吧,箱籠全都收拾好,吃完早飯可以走人了。”說着,掀開被子快速起身,去廚房做早飯。
兩個人吃完早飯,商枝準備送薛慎之去城門,計劃卻被襄王打破,他直接駕着馬車等在薛府門口。
薛慎之與商枝道別,“你進去再睡一覺,不必遠送。”
“萬事先保住自己的人,才能施展抱負,我和娘在家等着你回來。”商枝將包袱遞給他,眼睛酸酸的,她瞪着薛慎之,“外邊的野花可別採,你若摘了,給我等着!”
薛慎之莞爾,“有你一個折騰我就夠了。”
“喂!你們夠了啊!再耽誤下去,時間遲了,晚上到安陽府城,比白天更危險。”襄王掀開簾子,看着兩個人膩歪的勁兒,牙酸。
商枝揚着下巴看向襄王,“人我全須全尾的交給你,你將人給我全須全尾帶回來,我做你的錢袋子。”
襄王驚愕的看向商枝,“此話當真?”
“絕無半點虛言。”商枝拿出兩個香囊,一個掛在薛慎之腰間,一個拋向襄王,“每天都隨身帶着,不可取下來!”
襄王很好奇裝的什麼,卻忍着沒有在商枝面前打開。
薛慎之臨上馬車之前,緊緊擁着商枝抱一會兒,汲取她發間的藥草香,“等我回來。”
“嗯,等你回來。”商枝回抱薛慎之,鬆開他,往後退一步。“若是酒宴不可避免喝酒,就從裡面取出一粒藥丸服用下去。”
“好。”
商枝轉過身,背對着薛慎之,擺了擺手。
薛慎之默了片刻,轉身上馬車。
襄王立即讓車伕趕車,薛慎之剋制着不去回頭,最終按捺不住,掀開車簾子,看着商枝站在門前,身影一點點縮小,最後消失在視野中。
“禮王留在京城,是裴遠有意將孫女嫁給禮王,他留在京城議親。”襄王嘴角帶着輕嘲,裴首輔門生遍地,歷經兩朝,手握重權,禮王娶他的孫女,便如虎添翼。
薛慎之並不爲此而憂慮,“皇上這段時間,脾性愈發暴戾,喜怒無常,我看他難以自控,只怕病情兇險。這次去安陽府城,並不知何時歸京,若是在此期間,皇上病危,你便失去先機。”停頓一下,幽幽地說道:“你需要找一個時機回京。”
“那我該如何向商枝交代?”
襄王並不放心薛慎之一個人留在安陽府城,虎豹環伺,父皇只不過是口頭上支持,並未派得力的人給薛慎之調遣,全憑他一己之力施展。不過是一個無權無勢的五品官,誰會忌憚他,賣他面子?若有他坐鎮,那些人好歹會收斂一些。
“禮王登位,你我都難保命。孰輕孰重,王爺心中該有定奪。”薛慎之手指撫摸着腰間的香囊,裡面裝着草藥,淺淡的香味在車廂間浮動,芬芳怡人。
襄王抿脣不語。
馬車突然顛簸一下,薛慎之撐住車壁。
一道破空聲在耳邊響起,利箭疾掠而來,穿透車簾子朝着薛慎之胸口射來。
襄王面色凜然,伸手一擋,血花濺開,他臉色蒼白,痛苦的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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