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國公的眉頭緊緊的鎖了起來。
他知道,二弟說的沒錯,若是他們娘知道了這事,爲了保全兩個外甥女的名聲,她即便再不願意,也會同意徹底分府這一條。
但,事情一定就到了這種毫無轉圜的地步了嗎……
書房裡頭陷入了一陣長久的沉默。
而正當這時,小廝在書房外頭輕聲通稟:“國公爺,表姑娘求見。”
平國公同阮二老爺都愣了愣。
平國公已經知道了他這個外甥女絕非尋常女子。他頓了頓,便對門外道:“請表姑娘進來吧。”
阮二老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下心情,重新坐回了椅子裡頭。
平國公看了阮二老爺一眼:“注意一下,別在外甥女跟前丟了臉面。”
阮二老爺沒吭聲。
這些日子,他們二房發生了那麼多事,他這個二舅舅,在方菡娘這個外甥女跟前,應該早就是形象全無了。
沒多時,小廝殷勤的幫方菡娘推開了書房的門,方菡娘客氣的朝着小廝微微點了點頭之後,邁進了書房。
見阮二老爺也在,方菡娘倒是絲毫不意外,大大方方的衝着兩位長輩行禮:“菡娘見過大舅舅,二舅舅。”
平國公擡了擡手,示意方菡娘不必多禮。
“這麼冷的天,又這麼晚了,菡娘過來有什麼事?”同方才那個疾言厲色板着臉的國公爺彷彿不是一個人,平國公和藹的對着方菡娘笑着,問道。
方菡娘微微抿了抿脣:“那我就不跟兩位舅舅藏着掖着了,直接開門見山的說吧……兩位舅舅,不知道關於孔氏這事,可商議出對策了?”
方菡娘問的這般直接,難免讓阮二老爺有些尷尬的答不上話來。
平國公倒是心態平和的很,他搖了搖頭:“眼下所有的法子,可以預見成效甚微。”
方菡孃的眼睛璀璨如天上的星辰,她的聲音清清脆脆:“菡娘倒是有個法子,不知道兩位舅舅可否聽菡娘一言?……”
……
方菡娘從外院回到芙蕖堂時,夜色已然深了,風夾雜着雪粒往人臉上直砸。
平國公不放心方菡娘一人回去,特特喊了兩個小丫鬟送獨身而來的方菡娘回內宅去。
一個給方菡娘在前頭打着燈籠,一個給方菡娘在後頭撐着傘。
方菡娘沿着抄手遊廊裡慢慢的往院子裡頭走。
打燈籠撐傘的兩個小丫鬟將方菡娘送到房門前,便屈膝回去了。
方菡娘屋子裡頭的丫鬟們連忙迎上來,秋珠在前頭。
她下午去替方菡娘出城辦事,也是剛回來不久。
秋珠親自爲方菡娘挑了門簾,知道這不是談那件事的時候,她只低聲稟告了屋裡頭的情況,道:“兩位小主子都在呢。”
秋珠話裡頭的“兩位小主子”,指的自然是方芝娘同方明淮。
方菡娘進去的時候,方明淮已經脫了鞋,只穿了中衣,躺在隔間的軟塌上睡着了。
方芝娘輕輕的給方明淮蓋好了錦被,守在方明淮身邊,拿了本書在那裡看着。
見方菡娘進來,方芝娘高興的很,放下書,趿着寢鞋,朝方菡娘奔了過去,膩在方菡娘懷裡:“大姐。”
方菡娘抹着方芝娘柔順的頭髮,又去看了看方明淮睡得好不好,有些心疼的輕聲道:“你們兩個也是,怎麼不回去睡?”
方芝娘輕輕的搖了搖方菡孃的手,聲音軟軟糯糯的,帶着小女孩兒的撒嬌:“大姐,你吃完飯就出去了,我們有些擔心你嘛。”
方菡娘輕輕的點了點方芝孃的額心,苦口婆心道:“再怎麼擔心我,也不能不顧自己的身體啊。”
方芝娘小小的吐了吐舌頭。
方菡娘嘆了口氣,看了下方明淮熟睡的紅彤彤小臉,有些頭痛的轉頭對一旁的秋珠道:“今夜便讓他在這隔間裡睡吧,讓當值的丫鬟守好夜,隔間裡頭的火盆不要斷了,小心些……人都睡着了,再移來移去,萬一着涼了就不好了。”
按理說,男女七歲不同席,即便是姐弟,因着方菡娘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八歲的方明淮也不能算是小孩,兩人其實是不能待在一個房間裡頭睡的。
即便一個是主臥,一個是隔間,那也是不行的,恐怕會遭人詬病。
但秋珠彷彿不知道這事似的,在她看來,以她們姑娘的妥帖,若是有不妥的地方,那是不會這樣特特囑咐她去辦的。
於是秋珠什麼也沒說,點點頭,立即去把這事吩咐下去,務必辦妥帖了。
方菡娘拉着方芝孃的手去了裡間。
其實,方芝娘在這兒正好,她正好有事要同方芝娘講。
進了裡間,方芝娘幫着方芝娘鬆了釵環,將髮髻散開,披散在頭上。
方菡娘看着方芝娘頭髮散在肩上,一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模樣,忍不住嘆道:“我家芝娘年齡雖小,容貌中卻已有了幾分渾然天成的麗色……真是,不知道後來誰家小子燒了八輩子高香,能把我家芝娘給娶了去。”
方芝娘見方菡娘又沒個正形,甚至開始打趣起她未來的婚嫁問題,忍不住羞紅了臉,訥訥道:“大姐,你再說我,我,我不要理你了。”
方菡娘連忙摟住方芝孃的肩,賠罪哄了許久,哄得小姑娘忘了方纔那樁事,臉上紅暈褪去,重新展現了甜甜笑顏,這纔算完。
姐妹兩人都褪去了中衣,只穿了足襪,並排躺在雕花大牀上,面對面說着離別以來的一些悄悄話。
兩人說了一會兒,方菡娘這才下了決心,同方芝娘開了口:“……芝娘,記得我之前答應你的事嗎?就是答應你,讓你拿自己的銀錢去給那些災民們買些衣物的事情。”
方芝娘一聽,有些緊張的點了點頭:“我記得。怎麼了大姐……是不是事情有了什麼變化?……是不是,我給大姐添麻煩了?……”
未等方菡娘說什麼,方芝娘已經陷入了自責。
她知道京城這邊同她之前待過的那些地方都不一樣,這裡頭有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規定。有的是她從書上看到的,有的是她聽先生講過的。
其中有一條,就是京城中,曾有一家富戶在災年開倉放糧,卻被前朝皇帝打下大牢,說他沽名釣譽,犧牲京城的顏面來成全他個人的名聲,京城裡家家安居樂業,哪裡用得着他開倉放糧!?
當然,那個皇帝是前朝史上有名的昏君,當時孟夫子給方芝娘講這個故事也不是爲了告誡她京中規矩大,而是要讓她知曉,做事要考慮方方面面,這樣才能萬無一失。
眼下方芝娘不知怎地,又想起了之前孟夫子給她講過的那個故事。
方芝娘眼裡蓄滿了淚水,盈盈的,望向方菡娘:“大姐,是芝娘做事沒有考慮周到。若是這事棘手,給家裡添了麻煩,那大姐就當芝娘沒有說過吧……”
方菡娘見方芝娘這副模樣,真真是一顆心都要疼化了。她哪裡捨得方芝娘落半顆眼淚,自個兒也急紅了眼眶:“芝娘,你莫要難過。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方芝娘眨了眨眼睛,呆住了。
一滴淚水還在方芝娘眼角邊將落未落。
她有些呆呆的看着方菡娘。
方菡娘又被幼妹這副模樣給惹的一顆心都軟成了一池水。她索性把事情同方芝娘講了個明白:“……因着府上最近遇到一些事,你想的那個爲災民買衣的事,眼下不僅要辦,還要大辦特辦……我同你說這個,是因爲府上如今遇到了麻煩,需要這件事情來化解麻煩……大姐覺得你一番好心,最後大姐卻要用你這一番好心做那等不純粹的事情……”
方菡娘咬了咬脣。
當善行染上了功利……
方芝娘靜靜的聽方菡娘講完,露出一個大大的甜美笑容:“大姐,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爲給家裡添麻煩呢……大姐決定把這件事情辦大,我很高興啊……只要能幫上別人,又不會給我們家帶來麻煩,無論大姐是以什麼樣的目的爲出發點去做這件事的,芝娘都會以大姐爲榮。畢竟,看結果的話,大姐是實實在在的幫助了那些人啊。”
方菡娘默默的摸了摸妹妹的頭髮。
她知道,自己的妹妹是個心地再善良不過的小人兒。
方菡娘露出一絲笑。
她用力摟了摟方芝娘,柔聲道:“快睡吧……後頭芝娘也別想偷懶,一起來幫忙。”
“嗯!”方芝娘高高興興的,用力的點了點頭。
翌日,天還矇矇亮時,方菡娘便已經醒來了。
她輕手輕腳的從牀上下來,踩在寢鞋上,給方芝娘蓋了蓋錦被。
今兒守夜的是小雅。她聽得動靜,從外頭的羅漢牀上過來,見果然是方菡娘醒了,笑道:“姑娘今兒起的真早。”
方菡娘露出個淡淡的笑容:“……因爲今天有事情要做。”
她隨手拿了件外衣披在身上,沒有讓小雅把屋子裡的燈都點亮,只舉着一盞琉璃燈,去了書房。
方菡娘坐在書房的書桌前,刪刪減減的寫着什麼。
小雅雖然是平國公府裡頭的三等丫鬟,但平時也跟頂上的一等丫鬟姐姐們學過認字,粗粗能認得幾個字。
但她伺候筆墨時,卻不敢往那紙上瞄上半眼。
因爲,她們表姑孃的神情,實在是平靜的有些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