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千古恨事

來的赫然是範大娘與“七靈”之中的“花靈”。

這兩個會走在一道,在此時此地出現,的確太出乎人意料之外。

兩人直走近吳剛身旁。

宋維屏趕緊向範大娘施了一禮,口稱:“範前輩!”

範大娘頷了頷首,目光卻注視在吳剛身上。

吳剛的目光與“花靈”相觸,心頭立時涌起一股難言的情緒。

“花靈”的表情有如止水,平靜、稍帶冷漠,她俯下身去,用手輕輕撫着呂淑媛的面頰,幽幽地道:“孩子,你是無辜的!”

呂淑媛陡地坐起身來,杏目圓睜,久久才驚呼道:“六姨!”

淚水卻隨這一聲呼喚滾了下來。

吳剛扶着呂淑媛,一時不能起來,感到十分尷尬。

“花靈關冷霜”直起身來,又道:“孩子,你算死過一次了!”

呂淑媛悲聲道:“六姨,爲什麼不讓我死?爲什麼救我?”

“我沒有!”

“您……沒有?”

“是他!”說着用手一指吳剛。

呂淑媛驚奇地回顧吳剛一眼,道:“他能解‘百花丸’劇毒?”

“你喝了他的血!”

“什麼?血……”

“是的,他本身血中含有闢毒之寶,他用他的血給你解毒!”

呂淑媛回手一掌打在吳剛的左面頰上,厲聲道:“你不讓我安靜地解脫?”

吳剛面上辣的,這一耳光,打得他莫名其妙。

在場的三人也爲呂淑媛這意外的動作而大感怔愕。

“剛哥哥!”

呂淑媛側身倒回吳剛懷中,嚶嚶哭泣起來,夾着喃喃的語聲道:“剛哥哥,你害我,使我不能安心地死,啊!我怎能偷生人世呢?……”

吳剛悽然道:“媛妹,你必須活下去!”

口裡說着,心頭卻升起另一股異樣的情緒,自己要對方活下去,自己呢?能厚顏偷生嗎?自己是該死的人啊!

呂淑媛突地站起身來,由於體力尚未恢復,連打了兩個踉蹌。

吳剛也跟着起身。

呂淑媛滿面堅毅之色,沉聲向吳剛道:“剛哥哥,我仍然要走!”

“走?”

“是的,你對我的恩情來世報答。”

“恩情?媛妹,你給我的太多,我愧無以報於萬一。”

“不談這些了!”

吳剛不能只顧與呂淑媛交談,轉向範大娘,道:“大娘有何指教?”

範大娘搖了搖頭,道:“老身只是負責關冷霜的安全。”

吳剛詫然的目光,移向“花靈”,有詢問的意味。

“花靈”自動開了口,平靜地道:“我安居‘魔湖’,本來很好,但情不能自已,一顆心靜不下來,所以最後一次出江湖了卻這一場因果,準備從此長伴古佛清燈,不再蹈十丈軟紅,但入空門必須心無掛牽,否則難登菩提,我自知造孽太深,必須了斷,現在,只問你一句話………”

吳剛冷冷地道:“請講。”

“你對我仇恨之念未消麼?”

吳剛沉默了片刻,道:“區區不否認!”

“花靈”幽幽一笑,道:“你可以殺我,這是因果!”

“不!”

“爲什麼?”

“一念之善,可以成佛,區區本家父訓誨,不爲己甚,尊駕既已回頭是岸,區區願勾消仇恨之念。”

“花靈”麪皮微一抽動,道:“如此謝過了!”

“不必!”

“花靈”轉向呂淑媛道:“孩子,跟阿姨走吧。”

“跟您?”

“是的,孩子,十年塵影恍如夢,重逢哀樂苦難分……你我不是一樣的命運嗎?走,別固執。”

吳剛默無一語,他想,也許這是她最好的歸宿……

呂淑媛頷了頷首,幽悽地向吳剛道:“剛哥哥,別了,從此天涯成陌路,你……自珍吧!”

說完,姍姍移步,拉住“花靈”的手,淚水又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走啊!”

範大娘提着柺杖,當先移步,“花靈”牽着呂淑媛,疾步跟上。

吳剛想再說什麼,但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他覺得有太多的話該說,又覺得沒有說任何話的必要。

三條人影消失在淒冷的夜月中,呂淑媛沒有回顧,堅毅地離去了。

一種空虛與幻滅之感,襲上吳剛心頭,他微喟了一聲,喃喃自語道:“也好,讓一切如此結束吧!”

樊城隔漢水相望的渡頭,過午時分,來了兩個看上去極不相襯的少年,一個是化子打扮,另一個儒衫飄飄。

他倆,正是吳剛與宋維屏。

吳剛望了望滾滾的江流,悠然啓口道:“大哥,我們又要分手了!”

宋維屏一皺眉道:“不是說好一道嗎?”

“可是小弟臨時想到了一件事……”

“想到了什麼?”

“準備順道拜謁‘幽靈夫人’!”

“什麼,你要訪‘地宮’?”

“是的,有件事必須交待。”

“嗯!……”

宋維屏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卻止住了,那神情,吳剛自然看得出來。

“大哥想說什麼?”

“這個……賢弟,你去吧,事情是有,但我格於諾言,不能事先透露,你到了地頭會明白的。”

吳剛不想再追問下去,此去“地宮”,不過半日行程,屆時一切自明。

“如此小弟告辭!”

“賢弟‘地宮’事畢的行止……”

“到伏牛山‘七靈仙境’了斷血仇!”

“之後呢?”

“很難說!”

“好,賢弟珍重,盼不久再見。”

兩小在渡頭依依而別。

吳剛渡漢水,奔樊城,已是黃昏時分,他在城外路邊小店打了尖,然後直奔“地宮”所在地的墳場。

二更將殘,他來到了那片荒冢累累的墳場。

月光慘淡,走磷飛螢。

吳剛駐足墳場中央,等待接引。

他第一次來此,與此次重臨,那況味是截然不同的,一年多的日子,其中經歷了無數劇變,不能不令人感慨系之。

見了“幽靈夫人”之後,該如何啓齒呢?當然自己的一切經歷,對方是瞭如指掌的,因爲此次對付“武盟”的行動,“地宮”是主力之一,但如果對方舊話重提,堅持婚盟,又當如何呢?

吳剛回腸百轉,心亂如麻。

正自沉思入神之際,一個冰冷的聲音,響在耳邊。

“夫人有請!”

吳剛下意識地一驚,只見面前丈許之處,站着一個嬌俏人影,她,赫然正是第一次來“地宮”時,奉令侍候過自己的婢子小梅。

“小梅!”

“唔!”

語音之冷漠,出人意料,而更令吳剛困惑的是小梅目光中那股慄人的仇視光芒。爲什麼?她恨自己當初拒絕了“幽靈公主”的婚事?……

吳剛脫口道:“小梅,你恨我麼?”

小梅咬了咬牙,道:“我是一個卑微的下人,但我想殺你!”

吳剛駭然一震,道:“在下令你如此痛恨麼?”

“不錯!”

“爲了什麼!”

“夫人坐候,請!”

說完,轉身便走。

吳剛苦苦一笑,心頭不知是什麼滋味,默默地跟在小梅身後。

繞過一連串的墳堆,來在一座墓草荑荑的巨冢之前,小梅用手一按墓碑,墓門悠然開啓,露出一列石級,斜伸向下。

“請!”

“還是你帶路吧!”

“婢子僭越了!”

沿石級而下,約莫五丈,墓道改爲平進,碧綠的珠光,令人有鬼氣森森之感。

這“地宮”構造十分龐雜,岔道紛歧,有如蛛網,想來這必是某一朝代王公的陵寢,工程之浩大,令人嘆爲神蹟。

一路石室密佈,但室門緊閉不見半個人影。

珠光色彩一變,耀目生花,已來到“幽靈顯赫”的寶殿之前。

小梅回首狠狠地瞪了吳剛一眼,轉身便朝側面走了。

吳剛尷尬地怔在當場。

一切與上次無異,遠望殿堂,隱約可見八大弟子侍立,所不同的是全部素服。

殿內,傳出了首席弟子芸香的聲音。

“夫人有請吳公子進殿!”

吳剛心神一緊,但隨即冷靜下來,理了理衣衫,緩步向大殿走去。

甫至殿門,首先入目的是居中的青幔,“幽靈夫人”便坐在青幔之後,目光再掃及侍立的八大弟子,忽覺氣氛有些異樣,八大弟子個個面帶怒容。

吳剛硬起頭皮,跨入殿中,必恭必敬地朝青幔行了一禮,道:“晚輩吳剛,參見夫人!”

久久,幔後才傳出“幽靈夫人”冷漠的聲音:“免禮!”

“夫人好?”

“嗯!吳剛,你此來有何事故?”

吳剛大感爲難,心中的話,實在不便啓齒,但醜媳婦難免見公婆,話總是要說的,略一思索之後,肅容道:“晚輩冒昧拜謁,一來叩謝夫人前此成全之德……”

“不必,二來呢?”

“二來,就是上次蒙夫人青睞,提及有關公主的終身大事……”

“怎樣?”聲音更冷了,還有些發顫。

吳剛吁了一口氣,鎮定了一下心神,道:“晚輩的遭遇,夫人當已洞察。”

“嗯!”

“所以晚輩……”

“不必說下去了,芸香!”

首座弟子芸香一躬身,道:“弟子在!”

“領吳公子去見公主。”

“遵諭!”

吳剛心頭大急,不知對方是什麼用意?自己話未說完,莫非對方誤會自己是來求證婚約的,這一見“幽靈公主”,豈不與自己來意完全相反,當下趕急躬身道:“晚輩下情尚未……”

“幽靈夫人”的聲音突地轉爲嚴厲。

“用不着說下去了!”

“可是……”

“芸香,帶他去!”

吳剛急出了一身汗,但心中也微覺不快,對方此舉,意存脅迫,這男女婚姻之事,豈能相強,但轉念一想,見“幽靈公主”一面也無妨,她如是個明理的女子,會聽自己的解釋,否則的話,自己拿定主意,別人又奈其何?

心念之中,緘口不語。

芸香冷冰冰地道:“吳公子請!”

“請帶路!”

“隨我來!”

說着,挪步向殿門走去,吳剛默然朝青幔施了一禮,轉身跟隨。

出了殿門,向右穿過一道月洞門,踏上一條白石甬道。

吳剛總覺氣氛有些異樣,但又看不出什麼不妥,他忽然想起拜兄宋維屏說過的半句話:“……格於諾言,不能事先透露,到了地頭你會明白……”

宋維屏對“地宮”許了什麼諾言?

他隱而不語的是什麼?

顧盼間,來到一個三合的小院之內,芸香折身走向上首的明間,望這明間的佈局,似是一間書齋。

小梅冰寒的面孔,出現門邊,目中仍是那使人不安的仇視之色。

芸香在門外止步,道:“吳公子,你自請便吧!”

吳剛一愣,道:“公主在此麼?”

“唔!”

吳剛有些進退失據,自己一個陌生男子,怎能闖少女的香閨呢?他的目光朝門內掃了一眼,只見書架古玩,琳琅滿目,不錯,是一間書房,顧慮便減少了些,不得已朝小梅道:“公主在內?”

“不錯!”

“請通報。”

“用不着了!”

這話使吳剛如墜五里霧中,自入“地宮”之後,所見到的面孔,所聽見的言語,似乎都一反常情。

爲什麼?他在心裡自問。

芸香在身後冷冷地加了一句道:“吳公子,還猶豫什麼?”

吳剛心頭有氣,大步上前,到了門邊,朗聲道:“區區吳剛奉夫人之命來見公主!”

聲落,人已跨入室中,奇怪,書房內空空如也,除小梅外,沒有第二個人。

猛擡頭,只見右首壁間,擺了一張供桌,素燭高燒,香菸嫋嫋,壁上,懸着一幅妙手丹青。

畫中人美逾天仙,似曾相識。

仔細一辨認,不由驚呼出聲,連退數步,幾乎撞在書架上。

剎那之間,心神飛越,手足發麻,腦內嗡嗡作響。

畫中人,赫然是綠衣少女慕容婉儀,栩栩如生,維妙維肖,似要離紙而出。

“她……她……不是慕容姑娘麼?”

“不錯,正是我家公主!”

一個人影,自暗間門中閃現,她正是慕容婉儀的侍婢小雪。

吳剛昏亂地叫了一聲:“小雪姑娘!”

小雪目含悲憤,眼角閃動着瑩瑩淚光,粉腮的確凜如冰雪。

吳剛目光移注那幅丹青,口裡喃喃道:“慕容姑娘,便是幽靈公主?這……想不到啊!”

他似沉落在一場奇幻的夢境中,這令人難信。

“她……便是公主?”這問話,像夢囈似的。

是的,他曾傾慕過她,在未與呂淑媛定情之前,他曾暗中期望與此美共賦白首。

這怎麼回事?莫非……

吳剛心頭一震,清醒了許多。

“小雪姑娘,這……怎麼回事?”

小雪的淚水,終於滾落粉腮,淒厲地道:“公主含恨以歿!”

吳剛被這句話震得幾乎昏過去,久久,才迸出一句話道:“公……主她……離開塵世了?”

小梅厲聲尖叫道:“吳公子,如果你當初允了這門婚事,何有今日之遽變?”

吳剛無力斜靠在書架上,俊面一片蒼白,慕容婉儀生前的絕世姿容,又浮升腦海。

這是天妒紅顏麼?

她爲什麼不表明身份呢?如果她早表明身份,好事早偕了。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來此時,小梅說過的一句話:“……公主十分好強……”不錯,她很好強,自尊心極重,她現身江湖,是希望與他建立感情,不願他在各種因素的壓力下與她結爲鸞儔。

他有些欲哭無淚,悲聲道:“小梅,公主是得了什麼病不治的?”

小梅杏目圓睜,咬緊下脣,道:“病?”

吳剛慄聲道:“難道不是病死的?”

“是被人所傷,不治而死的!”

“兇手是誰?”

小雪嬌軀一挪,戟指吳剛道:“你!”

吳剛面色慘變,如被雷殛,驚魂出了竅,搶前兩步,慄聲道:“是我?”

小雪悲憤欲絕地道:“不錯,你殺了公主!”

“何時何地?”

“黑龍廟招商客棧之中。”

“我迷失本性之後做的事?”

“誰說不是。”

“啊!”

吳剛雙眼一黑,身軀連晃,幾乎栽了下去。

小雪、小梅,哭出了聲。

門外呆立的芸香,也抽咽不止。

場面一片慘霧愁雲。

吳剛只覺天旋地轉,靈魂似已脫離了軀殼。最崇敬的恩人“鐵心太歲”胡大叔死在自己手裡,丐幫無辜弟子死在自己手裡,而今,絕代紅粉慕容婉儀又斷送在自己手下,即使別人能諒解自己,自己也無法寬恕自己啊!

小雪帶着哭聲道:“吳公子,就事論事,不能怪你,但我們愛公主,所以恨你!”

吳剛冷悽悽地道:“我也恨我自己。”

“是的,一切在恨中結束……”

“在下愧對死者,也愧對夫人!”

“夫人只生公主一人,套用一句古話:門衰祚薄。現在,一切成空了。”

吳剛擡頭,凝望着慕容婉儀的遺容,俊面在變幻,一變再變,最後,一切的表情消失了,面孔變成僵冷,像一尊石像。

室內寂靜無聲,空氣凍結了,使人窒息。

“鳳劍”緩緩離鞘而出。

小雪與小梅同聲驚呼道:“吳公子!”

吳剛手中劍一橫,歇斯底里地狂叫道:“吳剛,你尚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

手中劍一橫,向頸間抹去……

“不可!”

沉喝聲中,吳剛但覺持劍的手一麻,“鳳劍”嗒然下垂,手再也舉不起來,一轉目,只見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風華絕代的半老徐娘。

她是誰?

小雪小梅俯首肅立,連大氣都不敢透。

“吳剛,你這是做什麼?”

蒼勁冷峻的話聲,與對方的身形年貌極不相稱,但吳剛已知道是誰了。

“夫人!”

他再也想不到“幽靈夫人”是這麼個絕代尤物,在他想像中,對方必是個龍鍾的老嫗,至少也是個花甲左右的老婦人。

“幽靈夫人”冷極地道:“你想求解脫?”

吳剛痛苦至極地呻吟了一聲,道:“生而無義,不死何爲?”

“幽靈夫人”面罩嚴霜,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死可以消除你的罪麼?”

“晚輩別無贖罪之途!”

“死者九泉有知,願意你如此麼?”

“晚輩自覺無法再苟活偷生。”

“你在世上該做的事都做完了麼?”

這句話,有如醍醐灌頂,吳剛猛然從極度的痛苦中清醒過來,是的,自己的恩仇尚未了,元兇尚未授首,的確不應該在此時輕易言死,當下俯首道:“夫人教訓得極是,晚輩尚有大事未了。”

“幽靈夫人”突地長聲嘆息道:“這些變故,都是始料所不及的,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你沒有錯,她也沒有錯,但誰都有錯,老身未能防患於未然,一樣難辭其咎。”

吳剛咬了咬牙,道:“罪戾實在於晚輩一身,百死莫贖。”

“不管其咎在誰,事實已無法挽回,死者已矣!唉……”

那一聲絕望的嘆息,表示出慈母喪女的悲哀,也是對命運無可奈何的屈服。 Www▲tt kan▲co

吳剛的心,有一種被撕裂的感覺。

“幽靈夫人”幽幽地接下去道:“武盟瓦解了,中原武林的劫數也滿了,死者,算是對‘武道’的獻禮!”

吳剛默然,他還有什麼話好說呢?能說什麼呢?

死志打消了,但那是暫時的,只爲了走完最後一步復仇的路。

“幽靈夫人”轉身道:“小雪,伺候吳公子安置!”

吳剛把劍回鞘,悽然道:“夫人,晚輩立即告辭!”

“你……現在就走?”

“是的,不能讓元兇有漏網的機會。”

“你準備何往?”

“伏牛山‘七靈仙境’!”

“好,你去吧,芸香,送吳公子出宮!”

“遵諭!”芸香躬身而應。

吳剛雙膝一曲,行了大禮,道:“晚輩叩辭!”

“不必行此大禮!”

吳剛拜罷起身,隨着芸香,悽悽惶惶地向外行去,他沒有勇氣再看那幀畫像一眼,他怕自己受不了。

出了“地宮”,看月色已是四鼓時分。

墓地中的陰森景象,與他此刻的心境一樣。

芸香冷冰冰地道:“吳公子,夫人是極端剛強的人,她把常人忍受不了的悲哀藏在心底……”

吳剛黯然道:“在下體會得到。”

“公主……”

“怎麼樣?”

“公主被你擊成重傷,漏夜兼程,趕返宮中,查探之下,發現心脈已斷,回生業已乏術,她在臨斷氣前,仍……”

吳剛已忍不住奪目的淚水,悲聲道:“她……說了些什麼?”

芸香哽咽着道:“她喚着你的名字,她……不怪你……她深愛着你。”

吳剛仰首向天,道:“恨此情今生不能償了,如果人死後真有鬼魂的話,在下定會尋她!”

“可是……”

“可是什麼?”

“你愛着另一個女子!”

吳剛全身一顫,他明白芸香口中的另一個女子便是呂淑媛,這隻能怪命運的安排太殘酷,如果當時慕容婉儀早早透露身份,自己便不會接受呂淑媛的情,這場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

可是,呂淑媛對自己的情義與愛所作的犧牲,能抹煞嗎?

她的下場與死又相差何幾?

自己給她的報償是什麼?

心念之中,咬緊牙關道:“是的,在下不否認!”

“你不知道公主的心意麼?”

“知道,但一切事的發生,由命不由人!”

“此刻,你還戀着那女子麼?”

吳剛痛苦地道:“在下不能忘了她!”

“那你在公主靈前的自決行爲是演戲麼?”

吳剛慄聲道:“芸香,你不能侮辱在下!”

“但你承認心目中仍有那……”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結束了。”

“沒有!”

“什麼沒有?”

“留在每一個人心中的悲傷,永不會結束。”

“是的……永不會結束!”

“吳公子還會再來麼?”

吳剛窒了一窒,道:“會的,如果在下留得命在的話。”

“請便!”

“芸香,請上覆夫人,在下永遠負疚……”

“好,我會轉達!”

“如此告辭了!”

“請!”

吳剛懷着破碎的心,蹣跚地向墳場外走去,哀傷壓得他舉步艱難,兩條腿有如千鈞之重,腦海裡仍是昏沉沉的,任何一件事,他都不敢去想,只麻木地挪動腳步,天地間,已沒有他容身之地,他像是一個被人世摒棄的人。

走!走!

他踏上了大道,西沉的月色,把他模糊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顯得那麼孤悽,無助,觸景生情,他想起了年前破窯避難,巧獲“血衣”的那一幕,恍恍如在昨日,多麼離奇的一個夢啊!

此刻,他仍像一個夢中人,殘夢未醒,他仍須去做最後一件事。

走着!走着!

天亮了,路上已有早行人,均投以詫異的目光。

太陽升高了,照在身上暖暖的,但他的內心卻其寒如冰。

正行之間,身後傳來一個蒼勁的聲音道:“吳少俠留步!”

吳剛被這一聲呼喚,從迷茫中驚醒,回過身去,只見一個白髮皤皤的老丐,當面而立,看上去素昧生平,但他分明叫自己吳少俠。

此刻的吳剛,意冷心灰,神志不屬,聲音冷酷得怕人:“閣下是誰?”

老丐咧嘴一笑道:“老化子人稱‘亡命追魂’!”

“什麼,亡命追魂?”

“不錯,一點不錯!”

“怎知區區來歷?”

“少俠英名已是盡人皆知的了,在江湖走動的,哪個不曉!”

“有何見教?”

“奉命追趕少俠!”

吳剛心中一動,精神振作了些,劍眉一挑,道:“奉何人之命?”

“敝幫小長老之命。”

一聽是奉盟兄之命,吳剛立即改容,聲音一緩,道:“閣下在丐幫是何身份?”

“五結巡察總監!”

“哦!”

丐幫的規矩,六結爲長老,五結的地位與總香主同,這麼說來,這自稱“亡命追魂”的老丐身份相當不低,“哦”了一聲之後,又道:“區區失敬了!”

“哪裡,少俠英名蓋世,老丐得能相親,榮幸之至。”

“閣下奉命追趕在下何事?”

“小長老請少俠暫時隱秘行蹤,等他來會合!”

“爲何要隱秘行蹤?”

“小長老業已發現少俠要找的人行蹤,正由此方向而來,爲免對方知風隱匿,所以請少俠暫勿公開露面。”

吳剛心頭一緊,道:“他可曾說出對方是誰?”

“有的!”

“誰?”

“地靈呂坤!”

“啊!”

吳剛登時熱血沸騰起來,慄聲道:“他還說了什麼?”

“沒有了,只說他最遲晚間必到!”

“何處等他?”

“請隨老化子來!”

吳剛隨在老丐之後,保持了一段距離跟進,順大道奔了裡許,岔入一條荒僻小道,不久,來到一座破廟之前。

這破廟牆圮屋塌,殘敗不堪,看來久已沒有香火了。

“是這裡麼?”

“呃,約定在此相候,我們進去吧!”

廟內蛛網塵封,蓬蒿滿目,荒涼至極。

到了破殿廊沿之上,老丐道:“少俠委屈在此坐一會兒,老化子去弄點吃喝的來!”

經這一提,吳剛纔感到自己着實是餓了,報仇是一件事,飯可不能不吃,當下頷了頷首道:“偏勞閣下了!”

老丐一笑道:“小意思,少俠是小長老至友,老化子效勞是應該的。”說完轉身自去。

吳剛就地坐下,心裡對盟兄感激莫名,若非盟兄發現“地靈”行蹤,差人示警,自己此番到“七靈仙境”,可能空跑一趟,說不定仇家從此遠走高飛,要報仇可就大費周章了。

這一靜坐下來,無邊的悲慘往事,一幕一幕地映上心頭,他又跌入痛苦的深淵裡,心頭似有無數的蟲蛇在啃齧。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把他從痛苦中喚回,只見老丐右手中提了一個大竹籃,左肋下夾了一罈酒,笑嘻嘻地走上殿廊,道:“少俠久候了!”

“閣下辛苦了!”

老化子放下酒罈與竹籃,先把地面弄乾淨了一塊,然後席地坐下,揭開籃蓋,把東西一樣一樣地擺子出來,一隻燒雞,一包燒滷,一大疊烙餅,兩套碗筷。

擺好之後,向吳剛一招手道:“少俠,來吧!”

吳剛想到對方的身份,也就不再客套,趨前坐下。

老化子拍開泥封,一陣酒香,直鑽鼻孔。

吳剛下意識地吞了一泡口水,心想,喝些酒麻醉一下也好。

老化子篩滿了兩碗,然後哈哈一笑道:“少俠,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來,喝啊!”

一仰頸,一碗酒全下了喉,用手一抹口角餘瀝,又是一個哈哈。

吳剛舉起了碗,湊近口邊……

忽地,他發覺這酒顏色有些異樣,香味也不同於一般的酒,立即停碗不飲,放回地上,老叫化子詫然道:“少俠爲何不飲?”

吳剛唯恐對方不悅,但又疑念不釋,故作不經意地道:“這是什麼酒?”

“上等窖藏女兒酒,道地紹興貨!”

“女兒酒?”

“不錯!”

“聽說紹興的女兒酒,並不售人,各家秘藏,待女兒出嫁時始用之,市上一般的花壇大酒,均是贗品……”

“哈哈哈哈,想不到少俠對酒道一點也不含糊,我老化子遇到知音了,少俠說的不錯,一般鄉人自釀的女兒酒,並不出售,但一般酒坊還是以出售的。”

說着,又篩了一碗,一氣喝光,這種喝法,實在令人咋舌。

吳剛見對方豪飲之狀,不好再說什麼了,再要說什麼,便是不識相,人家好意購買酒食,豈可多疑,盟兄面上也不好看。

心念之中,正待舉碗……

“哈哈哈哈……”

一陣裂帛狂笑,破空傳至,震得人耳膜欲裂,心頭神搖。

吳剛暗地一驚,怎麼這老怪物也來了,是盟兄邀約的麼?

老化子吃驚地擡起頭來,道:“少俠,可知來人是誰?”

“無事生非杜宇!”

“真是那老怪物?”

“大慨不會錯,笑聲是他的標誌。”

“別理他,我們喝吧!”

話聲甫落,一個瘦小的人影,已疾瀉階沿之下。

吳剛起身一揖,道:“杜前輩別來無恙?”

“無事生非杜宇”笑嘻嘻地道:“還好!”

口裡說着,人已上了殿廊,嘖噴咂了咂嘴脣,道:“好酒,好菜,老夫口福不淺,小子,坐呀!”

咚的一聲,坐了下去。

吳剛只好坐回原位。

三人成了品字形圍坐。吳剛把那碗酒朝“無事生非杜宇”面前一推,連筷子也送過去,道:“前輩,這還不曾用過!”

“嗯!很好,幸而你沒用過!”

這句話令人莫測高深。

老化子可直了眼,但卻沒吭聲。

吳剛引介道:“這位是丐幫巡察總監,外號‘亡命追魂’!”

“無事生非”金睛火眼朝老化子一掃,道:“沒聽說過!”

老化子冷笑了一聲,道:“閣下自視太高了!”

“無事生非杜宇”再次橫了老化子一眼,道:“面生得很!”

老化子道:“彼此!彼此!”

“丐幫怎會跑個巡察總監出來?”

“杜兄,你總不能識盡天下化子?”

“小化子當然多如牛毛,但四結以上的老化子卻不多……”

“什麼意思?”

吳剛想到老化子是奉盟兄宋維屏之命而來,鬧僵了不好,忙插口道:“杜前輩,這位是宋維屏長老的傳訊人!”

“噢!”

“喝酒吧!”

“無事牛非”一瞪眼道:“小子,你什麼意思?”

吳剛一愕道:“請前輩喝酒呀!”

“如老夫一醉不起呢?”

老化子慍聲道:“姓杜的,別在老化子面前賣老,愛喝不喝,否則請便!”

“無事生非”不但不生氣,反而狂蕩不羈地一笑道:“喝!喝!老夫是愛酒不愛命的!”又轉向吳剛道:“小子,你可不能學樣,你還年輕,還是命要緊,不似老夫風燭殘年,行將就木……”

說着,舉碗一飲而盡,伸手一把抓了燒滷,塞入口中,大嚼起來。

老化子一推面前的碗,道:“少俠,你用這個!”

“不!”

“嫌髒麼?”

吳剛面上一熱,只好伸手拿了過來。

“無事生非”劈手一把奪了過去,道:“小子,你戒酒爲上!”

吳剛傻了,不知這老怪物是發瘋還是癲狂?

“無事生非”對着老化子齜牙一笑,道:“相好的,別心疼,老夫過足了癮還你十壇!”

說完,抓過酒罈,口對口地鯨飲起來。

老化子直了眼,目中泛出股股殺機。

“無事生非”行若無事地猛灌,片刻工夫,便已壇底朝天,這二十斤酒,被他一口氣喝得精光。

“砰!”空罈子被拋到院中,成了碎片。

“醉了!”

“無事生非”就地躺了下來。

吳剛搖了搖頭,道:“這是何苦呢?”

老化子說了聲:“掃興!”瞟了直挺挺的“無事生非”一眼,拿過原來被“無事生非”奪去而未喝的大半碗酒,遞與吳剛道:“少俠,你喝了吧,小長老可能立刻就到!”

“無事生非”這一無理取鬧,吳剛也深不以爲然,酒是喝不成了,這半碗酒,盛情難卻,他接了過來。

“砰!”

那隻碗脫手飛到廊柱之上,砸成粉碎。

“無事生非”鬼怪般地坐了起來,口裡道:“小子,要你戒酒,你偏不知死活!”

吳剛啼笑皆非,苦着臉道:“前輩不是醉了麼?”

“無事生非”瞪眼道:“這還得了,老夫如果醉,可就永遠不醒了!”

“爲什麼?”

“有人想要你我的命!”

老化子陡地站起身來,厲聲道:“無事生非,你……”

“無事生非”也一躍而起,道:“光棍眼裡不揉砂子,相好的,丐幫根本沒你這號人物!”

老化子向後退了一步,暴怒道:“姓杜的,你找死麼?”

“找死的是你!”

“無事生非”雖專管閒事,卻並非真正的無事找事,這一點吳剛是知道的,看樣子情形大有蹊蹺,當下挺身站了起來。

老化子一揚手,一蓬白霧,罩向“無事生非”……

同一時間,一道白練,從“無事生非”口中疾射而出,直射在老化子面上,頓時酒香四溢,原來吐出的,正是他所飲下的那壇酒。

這一着,誰也意料不到。

酒食內勁噴出,其勢銳不可當。

“呀!”

驚叫聲中,老化子有目難睜,轉身彈出酒箭之外……

“無事生非”怪叫一聲:“小子,截住他!”

只這話聲出口的工夫,老化子已到了五丈外的院地中央。

吳剛反應神速,只一晃,便截在頭裡,手中劍同時出了鞘,動作之快,駭人聽聞。

老化子折身一彈!

“刷!”劍光如幕,把他原生生迫回原地。

“無事生非”與吳剛成犄角之勢,把老化子囿在圈子之內。

老化子慄聲道:“吳剛,你這算什麼意思?”

吳剛無言以對,到現在爲止,他仍摸不透情況,因爲這事太突兀了。

老化子跟着又道:“吳剛,要飯的是奉命行事,別人發瘋你可別跟着癲狂!”

吳剛顯得十分狼狽,不知如何是好,訊問的目光,投向了“無事生非”。

“無事生非”嘿嘿一笑道:“相好的,丐幫之內,根本沒有巡察總監這稱呼,你是從哪裡鑽出來的?”

老化子怒哼了一聲道:“姓杜的,丐幫家事似乎不該你過問!”

“我老人家管定了!”

“只怕你管不了……”

“那纔是笑話,‘無事生非’這四個字豈是浪得的。”

吳剛也大感困惑,他自小即不斷在化子羣中混跡,的確不曾聽過“巡察總監”這職稱,但這是丐門高層的機密,他無法確定,同時老化子說的那段話,豈能有假,除了盟兄,誰知自己的心中秘密?

老化子怒視吳剛道:“本人話已轉達,等候小長老與否聽便,要飯的要走了!”

“無事生非”瞪眼道:“你別想開溜,先交代明白再走不遲!”

“交待什麼?”

“來路與目的!”

“這不干你姓杜的事!”

“但我老人家管定了!”

“你管不了——”

喝話聲中,一掌劈向了“無事生非”,這一掌顯示出老化子功力相當深厚,勁勢之強,令人咋舌。

“無事生非”舉掌相迎。

砰然一聲巨響,雙雙各退了一步,竟是勢均力敵。

吳剛可爲了難,也插不上手,根本分不清誰是誰非!

雙方展開了一場狠拚惡鬥!

“無事生非”邊打邊叫道:“小子,你如讓他溜走,將悔恨不及。”

吳剛心中一動,決定在真相未白之前,不讓老化子離開,心念之中,他退後數步,監視着對方。

激斗方酣,老化子又一次施出白霧……

“無事生非”疾退丈外,厲叫一聲:“你用毒?”

“毒!”這使吳剛頓有所悟,丐幫弟子是不許用毒的。

也就在“無事生非”一退之際,老化子電閃彈身,掠上了屋頂。

吳剛想也不想地追了上去。

一步之差,老化子已掠出兩重屋脊。

吳剛展開“地宮”鬼魅般的身法,銜尾疾追,兩個起落,雙雙落在廟外空地,吳剛手中劍一橫,擋住老化子去路。

老化子厲聲道:“你是信那老怪物還是信老化子?”

吳剛一咬牙道:“閣下來路正當,又何必急於脫身?”

“人人有面,樹樹有皮,老化子生來不願受人骯氣。”

“閣下何不看小長老之面,暫時忍耐?”

“老化子事情已了,沒有再留的必要!”

“用毒是爲貴幫禁例,這一點閣下有解釋否?”

“對少俠老化子沒有解釋的必要!”

“如此請待小長老現身……”

“那不是來了!”

吳剛轉目望去,一無所見,耳畔風響,老化子已乘機閃入林中,吳剛這才確實感到事有蹊蹺,大喝一聲:“別走!”彈身再追。

待到入林,業已不見老化子蹤影。

正自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忽聽不遠處傳來“無事生非”狂笑之聲,吳剛循聲撲了過去,只見老化子被“無事生非”纏住,雙方已交上了手。

破風聲起,十餘條人影竄入林中,赫然是一羣老少不等的乞丐。

老化子猛攻三招,迫得“無事生非”一窒,轉身……

劍氣森森,吳剛仗劍而立,兩人正好成了面對面。

老化子駭極後退三步,吳剛前迫三步,劍尖直抵對方心窩。

十幾名丐幫高手,立即採取了包圍之勢。

“無事生非”目注其中一名老丐道:“洪香主,那小的如何?”

姓洪的老丐恭謹地打了一躬,道:“口能言,耳能聽,就是不能動彈!”

“可查出是什麼毒物?”

“查不出來,似醉酒模樣。”

“無事生非”向前一欺身,向老化子道:“相好的,願意解釋麼!”

老化子獰聲道:“解釋什麼?”

“你在酒罈中放的是什麼藥物?”

吳剛心頭劇震,忽然明白“無事生非”阻止自己喝酒的原因了,但事實的經過卻不得而知。

老化子目珠骨碌碌亂轉,似在謀脫身之計。

吳剛劍尖一顫,道:“閣下開口!”

老化子冷哼了一聲,突地向側一塌身,貼地滾了出去。

吳剛料不到對方在劍尖之下,仍冒死來上這一手,不禁爲之一呆。這也充分說明了這老化子亟欲脫身。

“哇!”慘號聲中,一名丐者口噴血雨,騰飛數丈之外。

“呀!”衆丐發出一聲驚呼。

吳剛一呆之後,劃空撲了過去,用劍不及,凌空劈出了一道掌風。

老化子已離開圈子三丈之外,勁風捲處,身形一個踉蹌,只這間不容髮的一瞬,吳剛身形下瀉,手中劍跟着飛出,劍芒暴吐疾伸。

“嗤!”挾以一聲悶哼,老化子背上開了一道口,立即冒出紅色。

吳剛身形落實,手中劍抵上對方背心,慄聲道:“閣下何以急謀逃脫?”

老化子不答。

十餘丐者,又圍了過來,那名被擊的弟子,業已斷了氣。

吳剛目注那姓洪的香主道:“他是貴幫的人麼?”

“敝幫無此人!”

“他不是……”

“不是!”

吳剛眉目間戾氣大盛,轉向“無事生非”道:“前輩,請賜告經過。”

“無事生非”道:“我老人家在前面鎮集中,正與該鎮丐頭洪香主喝酒談話,這相好的正來買菜沽酒,身負五結,卻並非丐門人物,我老人家立即留上了意,這相好的買了一罈子酒,卻在泥封上挖洞,倒了些藥末在壇中,徑自離開……”

“哦!”

“也是這相好的運氣不好,竟沒發現我老人家在酒座中,洪香主立即派人尾隨,這廝手腳欠利落,撒了些藥粉在櫃檯上,我老人家對毒一道略知皮毛,但看不出是何物,正好洪香主舵內囚有一名漏網的‘金劍手’,我老人家取了那些遺落的粉末,回到舵內,用那‘金劍手’作試驗,那小子服下之後,全身癱瘓,功力盡失,我老人家循線索趕了來,其餘的你知道了!”

這一番話,聽得吳剛心驚肉跳,若非這老怪物湊巧碰上,自己今天后果難料了。

這老化子是何來路?

他怎知道自己在追“地靈”而假宋維屏之名傳話?

他因何要謀算自己?

心念之中,一把抓住老化子頂上白髮,向後一扭,白髮應手而落,竟然戴的是假髮,心中立有所悟,一把抓住對方右臂,往後一扭。

老化於怪叫一聲,順勢出掌,正好觸上劍鋒。

“哇!”慘哼聲中,一隻左掌,被連指削去一半。

人被扭轉,吳剛反劍入鞘,空出右手,向對方面上一抓。

“呀!”

吳剛與“無事生非”同時驚呼出聲。

一張陰沉但已扭曲得變了形的臉孔出現了,右腮錢大一個青痣。

吳剛陡地瘋狂地笑子起來,久久才斂住笑聲道:“地靈,大盟主,想不到,哈哈哈哈……”

“地靈”面色如灰,哆嗦不止,他知道落入吳剛之手,命運已經註定了。

“小子,你準備把本座怎麼樣?”

吳剛一字一字地道:“要你慢慢地死!”

“地靈”雙目一閉,竟是等死的樣子。

吳剛右手曲指如鉤,猛朝“地靈”胸前抓落。

“哇!哇!”慘號破空……

吳剛似失了人性般的,抓、撕、扭、戮。

皮爛,肉靡,血漬淋漓見骨。

丐門衆高手爲之掩面。

“砰!”血肉模糊的屍體倒下了,但還沒有斷氣,肢體仍在抽動。

吳剛擡起染滿鮮血的雙手,雙膝一曲,仰天悲呼道:“媽,各位叔伯弟兄在天有靈,剛兒,我,爲你們報仇了!”

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但又惹人鼻酸,共掬同情之淚。

吳剛收淚而起,拔出“鳳劍”,瘋狂地亂剁,屍體成了一堆爛肉。

“無事生非”不忍道:“吳少俠,孩子,夠了!”

吳剛停了手,呆立着,口裡喃喃道:“媛妹,原諒我,我是不得已,我已放過他一次了!”

說完,木然舉步……

“無事生非”一橫身道:“你到哪裡去?”

吳剛瞪着血紅的眼道:“伏牛山!”

“七靈仙境麼?”

“不錯!”

“已經有人先你去了!”

“赤面老前輩一行麼!”

“嗯!”

“告辭!援手之德,就此謝過。”

不理對方反應如何,身形一彈,飛掠而去,“七靈仙境”之中,僅剩“天靈”一人,還有些門下,論罪魁禍首,“天靈”應與“地靈”同等,因他是策謀操縱之人,“赤面金剛”等既已奔赴“七靈仙境”,自己必須兼程趕上,否則便來不及親手刃仇了。

此去伏牛山,尚有數日行程,吳剛自信必能追上。

數日夜急趕,這一天日出之後不久,吳剛進入了伏牛山區。

憑着記憶,默察山形,近午時分,他來到了上次被誘入“七靈仙境”的大森林,算了算方位,疾奔那道幽谷。

他心中有些忐忑,因爲一路之上,並不曾見“赤面金剛”等人行蹤,如非趕過頭,便是追不上,他在隆中山與宋維屏耽擱了一夜,破廟裡又是半天,如果一行人也是晝夜兼程,相隔了幾乎一天的途程,那是絕對追不上的。

他忽然想起有件事忘了向“無事生非杜宇”說明,就是“地靈”化裝老化子,在酒中所放的藥應是“三日醉”無疑,上次到“七靈仙境”,“花靈”以“百花香茶”待客,飲下之後,真力全消,便是此物,第一,“地靈”知自己有闢毒之能,不會使用任何毒藥,第二,據洪香主所述那用作試驗品的“金劍手”,情狀便是這等。

“地靈”冒充宋維屏使者,而以他本人爲餌,這算計可說天衣無縫,誰也不會起疑,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偏逢“無事生非”予以識破。

心念之間,來到谷外,目光四下一看,並無異狀,彈身再往裡行。

工夫不大,來到原先樹立“七靈仙境”石坊之處,目光所及,不由呼吸爲之一窒,暗道一聲:“我來遲了!”

石坊業已被毀,只剩下一堆亂石。

窒了片刻,再朝裡蹬進。

“呀!”

他不由驚呼出了聲,“花靈”所居的“花舍”,業已化成灰燼,那些含有劇毒的百花,被燒得枝葉無存,一片枯焦。

不錯,對付這百花奇陣,火攻是無上妙法。

現場情況判斷,這場火至少在半日之前,因已不見有餘燼。

吳剛咬了咬牙,穿過面目全非的花徑。

路徑上已發現屍體,男女俱有,零亂散拋。

吳剛無心細察,加快腳步蹚進。

“聽泉小築”也同樣被燒燬了,剩下些焦木殘架,在風中搖晃。

顧盼間,來到最後一進,毫不例外,仍是一片瓦礫。

吳剛呆住了。

這一趟算是空跑了,“赤面金剛”等人的動作好快。

“天靈”是否已就戮?這是最大的問題,如此魔漏網,今後要找他,可就難於上青天了。

於是吳剛開始在現場搜索,檢視每一具屍體,希望能發現“天靈”的屍身,搜遍了谷底每一個角落,他失望了,並無“天靈”的屍體在內。

何去何從?

繼續追查“天靈”的下落?還是……

突地——

他發現靠南面的壁腳上,荊棘叢中,有一樣東西十分刺眼,近前一看,竟是一幅五彩的袍角,心頭登時一陣狂跳,他記得“天靈”是着錦衣的。這袍角是否“天靈”身上所撕落的呢?他難道已被生擒了?

他運足目力,四下掃瞄,希望能再發現些蛛絲馬跡。

終於,他看到巖壁間似有一片殷紅,趨前一看,是血跡,血怎會塗上兩丈之高的巖壁呢?這一點殊不可解。

想了許久,隆中山山腹秘宮,給他一種啓示,會不會……

心念動處,精神大振,擡頭細察山勢,在十丈高下之處,有一株虯鬆從壁縫間斜斜伸出,不規則的僅可容足的突石上,似有人踐踏的痕跡,這痕跡顯然是經常有人落腳的說明。

他相準了落腳之處,拔身而起,僅兩個起落,便攀上了虯鬆。

目光掃處,不由大感激動,只見虯鬆之後,是一道天然石隙,高約八尺,寬可容一人通過,正好被虯鬆擋住,由下上望,目力再好也看不出來。

此際正當日中,陽光照得隙內十分清晰,隙道在五丈之處折向左邊,故此視力只達轉角之處。

吳剛拔劍在手,一步一步欺了進去。

到了轉角之處,洞徑忽然變寬倒是十分乾燥。

地上,又發現了斑斑血跡。

吳剛鎮靜了一下心神,事實已很明顯,“天靈”必是負傷之後,潛入此洞藏匿。他躡足而行,不帶聲息。

行約十丈,眼前陡地一亮,眼前現出一間石室,頂上珠光照耀,室內排着一張供桌,一座三尺大小的神牌,供在當中。

目光下轉,供桌前伏跪着一團人影,那錦袍,員外巾,已說明了那人是誰了。

吳剛的血液開始加速運行,仇與恨再次在胸內翻騰。

他欺到了門邊,那人影懵然未覺,神牌上的字跡已清晰入目:

“先師人魔許諱長江之神位。”

“人魔”,“七靈”是“人魔”的傳人?據傳說“人魔”已於數十年前被中原武林同道火化,那“七靈”之作亂,顯然是意存報復。

吳剛站着沒有動。

久久,那人影起身,只見錦袍破碎,血漬殷然,不錯,他已受了傷,傷得不輕。

人影轉身,發現了吳剛,如逢鬼魅似地怪叫了一聲。

吳剛咬牙切齒地道:“天靈,該償帳了,你是最後一個!”

“天靈”面上立起抽搐,驚怖萬狀地背靠供桌,慄吼道:“你……你……”

“索血一劍專誠拜訪!”

“你……想怎麼樣?”

“武林第一堡的血債,中原道上枉死同道的血債,本人兄弟所蒙的厚賜,這些,你應該死一千次,天靈,老匹夫……”

吳剛緩慢地舉步,踏入石室,一步,一步,直欺到“天靈”身前伸劍可及之處。

“天靈”背倚供桌,退無可退,全身觳觫不止。

吳剛厲喝一聲道:“‘天靈’,你要慢慢地死,你選得好,死在‘人魔’的靈位之前!”

“天靈”突地伸手入懷……

“哇!”

吳剛劍出如電,“天靈”的一隻右臂,齊肩而落,血花迸飛四濺。

“你……你……”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天靈’,報應是不爽的,天道好還啊!”

“天靈”突地一挺身,翻身跪落在供桌之前。

吳剛冷酷地道:“祝告吧‘天靈’,祝告‘人魔’在天之靈吧,讓他睜眼看着魔子魔孫的下場!”

“天靈”淒厲地叫道:“下手吧,小子!”

吳剛劍尖向前一送,緩緩刺入“天靈”後心,一聲沉悶的慘號,“天靈”伏地而倒,吳剛抽劍,再一揮,把“天靈”腰斬兩段。

一切算是結束了!

吳剛拭淨了劍身,歸入鞘中,最後望了“天靈”的屍身一眼,轉身出洞,下巖可就容易了,一個迴旋,飄落實地。

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吳剛,一切結束了,你的時候也到了,罪戾深重,偷生何爲?”

說完,仰望雲空,慘然一笑。

何處是最好的結束生命之地?

落葉歸根,開封城外的“五百人冢”!

於是,他拖着空虛的軀殼,離開穀道,直奔開封。

這是一個悽風苦雨的下午,開封城外,一個孤悽的人影,冒着風雨,踏着泥濘,蹣跚而行。

他,正是“索血一劍吳剛”。

這情景,正像那年他祭“五百人冢”的情形一樣,只是今天並非清明,路上也沒有掃墓的人。

行行重行行,一座荒荑荑的巨冢,呈現眼前。

幾個怵目驚心的擘窠大字,遠遠就可看到:

“五百人冢”。

吳剛覺得兩眼發花,這最後的幾步路,似乎走不動了。

一步一挨,他到了冢前。

泥濘中,有一大堆紙錢的痕跡,還有兩段燒殘的巨燭。

“是什麼人來燒紙?”

但他不願再去深思了,反正一切都該結束了。

他跪到墓前,沒有祝禱,也沒有出聲,只默默地流淚,淚水混合着雨水,根本分不清孰是淚水,孰是雨水?

約莫盞茶工夫,他緩緩拔出了“鳳劍”,高舉過頂,淒厲地道:“仇已報,怨已消,罪孽之身,也該歸於塵土!”

說完,倒轉劍把,劍尖對正心窩……

驀在此刻——

一條人影如鬼魅般自墓後閃出,一把奪去了吳剛手中的“鳳劍”。

吳剛驚叫一聲,彈起身來,面前兀立着一個高大身影——赤面金剛。

緊接着,十幾條人影一齊涌現,“地宮”四老、小叫化宋維屏、丐幫首席長老“跛足大仙”、“武當掌教”、“地宮”護法易永壽、少林“大悲”……

吳剛愣立無語。

宋維屏上前悲聲道:“賢弟,你能死嗎?”

吳剛木然道:“大哥,小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赤面金剛”洪喝一聲道:“胡說,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忍令天下共欽的‘武聖’絕嗣麼?‘武林第一堡’從此消失麼?吳剛,活者不論,你何對死者?”

吳剛踉蹌了三步,身形搖搖欲倒。

絕嗣——最大的不孝。

“大悲和尚”高宣了一聲佛號,道:“少施主,死並非解脫,你應做的事還多,豈能輕易言死,你看這墓內躺着的五百英靈,他(她)們允許你如此做麼?”

“地宮”四老之首接上了話道:“吳剛,掌門夫人希望你身兼兩祧,這是你唯一對公主贖罪之道。”

宋維屏插上道:“賢弟,呂姑娘在‘魔湖’等你,當日‘花靈’不現身,讓你由本身之血解她本身之毒,這是善意的安排,也是解決兩家冤結之道。”

你一言,我一語,盡如當頭棒喝。

吳剛咬牙道:“我明白了!”

“赤面金剛”遞過“鳳劍”,道:“孩子,明白了就好!這是你的,拿去!”

吳剛雙手接了過來,再次跪倒墓前。

風住了,雨止了!

雲飄散,露出了和煦的陽光,掃盡了大地的陰霾。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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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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